夢芝
妞妞第一次看見繼父的時候,是他和母親結婚的第三天。
母親拉著妞妞的手說:“妞妞,快喊爸爸。”她冷冷地看著面前這個個子魁梧卻眼睛小小的男人,好半天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爹?!彼龍剔值卣J為“爸爸”是一個很神圣的稱謂,也是她那已經在地下的父親的專稱。他不過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人,怎么配得上如此神圣的稱謂?叫聲“爹”吧,別讓媽媽為難。而且她拿定主意,“爹”也只喊這一次。
“唉,唉……”他疊聲答應著,一雙小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溢滿笑容的臉上閃耀著光芒。繼父一輩子沒有娶親,更沒有孩子。他說:“妞妞,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你需要什么跟我講,我們一定會買給你的。”她別開臉,心中對他說:“我什么都不會要你的?!?/p>
母親和繼父的感情很好,但他們越是和睦,她就越憤慨。她每天早晨吃完飯,就躲出去在大街上游逛,一直到晚上才回家。她不想看見母親和繼父在一起說笑,更不想面對繼父的目光,那目光帶著幾分探測,帶著幾分討好。
八月的一天,母親突然對她說:“妞妞,城里的職高招生了。你爹說托人給你辦進去,讓你接著上學。”面對母親滿眼的期盼,她倔犟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用他出錢供我念書?!蹦赣H幾番相勸,都被她堅定地拒絕了。
上學對于她來說,是心頭的痛。中考那年,父親患了急病突然去世。家里失去了頂梁柱。背著幾乎崩潰的母親,她撕掉了高中錄取通知書??墒撬窍矚g上學的,自從撕了錄取通知書,她就常常夢見自己在高中門口徘徊。
知女莫若母,母親最懂她心中的遺憾。她明白,母親再婚一定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能有更好的生活,為了自己能繼續念書。可越是這樣,她就越執拗地不想接受。
她病倒了,躺在床上,發燒到39℃。但是當繼父和母親說要送她去醫院的時候,她卻竭力反對。繼父極為嚴肅地說:“妞妞,這一次不能由著你的性子,看病要緊?!闭f完就要拉起她來送醫院。
她又急又惱,一把推開他的手,大聲嚷道:“我爸爸從來不逼著我去醫院。你不是我爸爸,所以你才會逼著我去那個鬼地方。”一瞬間,他定在那兒,臉上也露出古怪的神色。她沒顧得多說,一陣眩暈又襲上頭來,在她暈過去之前,聽見母親對他說:“妞妞從小就怕進醫院,后來她爸爸在醫院去世,她對醫院便更加恐懼……”
她醒過來的時候,感覺一只粗壯有力的手正捏著她的左腳,手里正使勁兒地刮著,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酒味兒。與此同時,一陣陣溫暖從腳心涌進體內,人也舒暢了許多。她剛要張開眼睛,卻傳來一陣輕柔的說話聲,是繼父的聲音:“你不要著急,妞妞不會有事的。我小時候生病發燒,我爹就是用刮痧這個土辦法給我治好的。”
“那你剛才為什么不用這個辦法,非得逼著孩子去醫院?”母親有些嗔怪道?!昂俸伲也皇桥履阏`會我是繼父,舍不得給孩子治病嘛。而且妞妞你也知道,她如果醒著,怎么會讓我給她刮痧?”
就像繼父說的那樣,刮痧是土辦法,卻真治好了她的病。
她參加了工作,雖然是新人,在單位卻頗受照顧。后來才知道,原來是繼父請那些領導喝酒,還送禮給他們,拜托他們照顧她。
那年冬天,出奇地冷。有一次她上夜班,呼嘯的北風刮得震天響,路燈也被大風刮掉了。望著單位大門口外黑漆漆的大街,她心中不禁犯怵??墒侨绻换丶?,母親該擔心了。她硬著頭皮,猶豫地向大門口走去。就在這時,一束手電光在門口外亮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亮在夜色里:“是妞妞嗎?不要怕,我來接你了?!?/p>
是繼父!她猛地跑過去,只見繼父手里拿著手電筒站在寒風中。她的心中一陣緊縮,有些責備地問:“你什么時候來的?為什么不喊門?”他嘿嘿笑了:“也就一個小時吧。我喊門,可是風太大,門房根本聽不見我的喊聲。我索性就在這兒等你出來……”。
在零下十多度的大街上,在呼嘯的北風中,他竟然站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望著他的被北風翻卷起來的凌亂衣角,一股熱潮涌上她的喉嚨,她脫口喊道:“爸爸!”
繼父愣了一下,隨即大聲回應,“唉,妞妞,咱們回家?!彼檬蛛娡舱樟燎懊娴穆?,說:“天黑,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p>
她在前面走了,想:除了父親,還會有誰愿意在寒冷的冬夜、呼嘯的北風中等你,并給你照亮回家的路?!這樣想著,她的淚便止不住地涌出來,而她的心在那個冬夜也變得水一般柔軟。
胡曉宇摘自《農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