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來電話說:“今年春節回家你可要睜大眼睛用點心,不然你會走錯回家的路。所有的路都變成了水泥路,許多老樹被砍掉了,許多老房子被拆遷了,家家戶戶大興土木蓋起了水泥樓房,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征用,聽說要辦廠子。”
“不然你會走錯回家的路”,父親的這句話,猛地讓我的心揪了一下,記憶中的田園在我腦海里鏡子一樣清晰起來。
南瓜漫不經心地趴在墻頭,在午后慵懶的陽光下打瞌睡;妙齡的玉米每天盛裝婆娑,急著趕赴春天的約會;靦腆的桃花,胭脂淡薄,不追風弄月,它含苞的花蕾擔憂著必將凋謝的宿命;一枝枝墻角的紅杏,吐著火焰,憧憬著秋天的風光;門口的籬笆墻下,脫毛的老狗匍匐在地上,吐著長長的舌頭,回味著一塊骨頭給予的酣暢;牛棚里納涼的牛羊,靜靜地臥在洋溢著糞土腥味的地上,反芻著蔥蘢的光陰;燕子在湛藍的天空自由飛翔,裁剪云朵,優雅瀟灑的舉動像個氣質非凡的紳士;灰頭土臉的麻雀跳來跳去,像個沒有學籍的編外學生,旁聽屋子里主人為糧價漲落而引起的感慨;一串串葡萄吊在斜搭在屋檐的支架上,如同一個精準的秤砣,計量著咸淡生活的幸福指數,它們總是那么自信,從不為糧食蔬菜的價格提心吊膽;灌足了水分養料的碩大西瓜,懶洋洋地躺在地里納涼,簡直就是村里暴發起來的大款,大腹便便的做派讓你莫名的嫉妒;一壟壟碧綠的蔬菜,是鄉間的儀仗隊,整整齊齊,英姿颯爽,讓你不忍心割去。
這些都是屬于十幾年前的美好時光了。
從那次通話以后,我害怕聽到父親說起有關田園的事情,但又希望聽到一些故鄉的消息。我知道,只要和父親通一次電話,我就會失眠一次。
現在,充斥鄉間田園的是挖掘機牛氣沖天的轟隆聲,軋路機粗獷碾壓的破碎聲,鋼筋水泥縱橫交錯攪拌的灌漿聲,鄉親們建房材料好壞的攀比聲。一個個用醒目紅漆寫在墻壁上的“拆”字,連著一個個大大的“×”,顯示著政府的威嚴。這刺目的“×”像插在鄉間兩肋的刀,在重建家園的同時傷害著鄉間的原始文明。
一座老房子顫抖著倒下了,會有千萬間水泥房子氣勢洶洶站起來。老房子,退出鄉間的歷史舞臺,讓人不由得想起戰場上功勛卓著的老戰士。在倒下的煙塵中,誰能緬懷昔日的溫暖和幸福?
現在,我們離人民幣很親,離鄉愁很遠;我們離市場和交易很近,離愛戀和信仰很遠。挖掘機憤世嫉俗地瓦解著鄉村的傳統;推土機張牙舞爪地推平了歷史的褶皺;有線電視消滅著淳樸的民俗;別在鄉親們腰間的手機敏銳地捕捉市場的信息,縮短麥田與市場的距離,以最快的速度讓糧食、蔬菜、水果走向城市的餐桌。以前是農村包圍城市,現在是城市包圍農村,城鎮化的伶牙俐齒已深深嵌入泥土的骨髓。就連一些小學中學的鄉村少年也懂得“超女”、“快男”,他們哼著聽不清歌詞的流行歌曲在鄉村的水泥路上漫步,留下不清晰的腳印。我擔心,他們輕浮的嘴唇能不能背出一首完整的唐詩宋詞?
液化氣取代了炊煙,有線電視攆走了廣播,樓房削弱了草房子,機器驅逐了犁鏵,皮革刺痛了布鞋。生產方式的變化,深深地影響著鄉村的生活和心理。我的鄉親們不再關心農藥是否會傷害田間地頭的作物,他們只關心一畝地被占用后能給多少補償費,一捆捆白菜和大蒜能賣多少錢。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無奈地在黃昏的村口抽悶煙嘆息,無可奈何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他們的老骨頭已經無力抗爭一些民俗和傳統的淪落,他們身上洗得發黃的的確良布衫已經看不慣流行在鄉村的牛仔衣,腳上的條紋布鞋與年輕人腳上的皮鞋相比,明顯底氣不足。他們不明白,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和田園,到底是退步了還是進步了?
有一天我從雜志上讀到這樣一段話:也許,從最低層次來說,鄉村就是這樣一個爬蟲,看上去最衰弱也最不起眼,但卻是一只美麗的爬蟲,它不急不躁地耐心等待自己的機緣,積蓄最頑強的力量。從最高層次上講,鄉村就是那個追求完美的藝術家,她的藝術品不受時間限制,它一旦被造就出來,一旦完工,將是這個世界上存在最久也最完美的一件藝術品。
我被作者的這段話深深折服。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鄉村就是一只不斷蛻變的蠶,在桑葉上緩慢發育,結繭后歷經黑暗的煎熬,最終吐出絲,加工成絲綢,在城市斑斕的空間里熠熠生輝。讓我們難過的是,你到底為它短暫的生命光彩榮耀高興,還是為它生命的創傷嘆息惆悵?更讓你矛盾的是,這是劫難的開始,還是幸福的蒞臨?
鄉村的田園是一個人、一個地方的根脈所在,魂魄所依,塑造的是一方水土的文明,一方人群的人格。只是當這種文明和人格被新的生活方式加工變異后面目全非,面臨坍塌的危險和困境時,有誰還能為她惆悵、難眠,甚至哭泣?
我的田園,惆悵的田園,你的天空像一顆透明的眼淚,依然懸在我的夢中;你的露珠像一串純粹的銀飾,依然掛在我的脖頸;你的老房子,像一部發香的《詩經》,依然活在我的眼睛。我愿你美麗如斯,詩意如斯,和諧如斯。如果可能,就讓我成為一粒藥丸,在你多病的體內融化提煉出一個美麗健康和善的魂魄。我相信,你慈母般柔情的雙眸里,沒有斷流的河水,沒有哭泣的花朵,沒有憂傷的白云,沒有枯萎的炊煙。我知道,你博大的胸懷里,依然跳躍著露水的清澈,煤炭的溫暖,你不用放大鏡,就能看清我心底的惆悵和憂傷,你不用測謊儀就能知道我情感的深淺和寬廣。
[送你一杯茶]
“不小心就會走錯回家的路。”這句話真的不是一個笑談。眾所周知,現代化的標志之一,就是鄉村的城鎮化,而很明顯的效果之一,就是鄉村的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是統一面孔的城鎮。所以說,文中最優美的文字描寫都是十幾年前的風景了。而擺在作者面前的,卻是一片不再是田園的鄉村。這種反差令人思索和憂慮。我們還有依據去告訴未來的孩子,花生是長在地下的,蘋果是長在樹上的嗎?我們還有自信告訴他們,那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曾經是真實的一幕,而不是突降的一場傷害皮膚的酸雨嗎?面對越來越慘淡的田園,恐怕連我們自己都越來越糊涂了吧!愛護田園,不能只在紙面上一味地呼吁,而是應該讓大家認識到她的價值和意義。作者引用的那句“(鄉村)將是這個世界上存在最久也最完美的一件藝術品”,非常精辟。他告誡所有人,鄉村擁有自己獨立的藝術品質,一旦毀壞,恐難修復和還原。從這種無法再生的角度,我們也應該珍惜眼前的田園,不至于肆意地踐踏,為人類保留一方詩意的空間。
【文題延伸】詩意的生活; ,是生命的根基;鄉村之美……(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