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滿山鷹的灰

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在田里忙碌了一天的母親收拾好農具，走在蜿蜒的田埂上，往家里匆匆走來。

我站在屋前，著急地向遠處張望著。當看到母親的身影后，立刻張開雙臂，興奮地喊著“媽媽———”然后向母親飛奔過去。

母親看到我，也加快了步伐，等我跑到她跟前，她蹲下身子，把我抱在懷里，然后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說道：“好孩子，在家等急了吧。”說罷，從籃子里拿出一塊餅，遞給我：“餓了吧，快吃吧。”

我接過餅，大口地吃著，覺得這餅好香、好甜。我不知道，這是母親在田里勞作時，中午舍不得吃省下的。

母親看著我吃得那么香甜，臉上露出愛憐的笑容。她解下頭巾，拍打著身上，一縷淡淡的塵埃，在暮靄中飛舞。

我睜著懵懂的眼睛，問道：“媽，您身上怎么落了那么多灰，我身上怎么沒有？”

母親聽了，笑道：“那是我在田里干活，落的山鷹的灰，你在家里，當然落不到山鷹的灰了！”

“山鷹的灰？”我疑惑地問道。

母親俯下身子，撫摸著我的頭，和藹地說道：“是的，孩子，人們在外面行走，不知不覺，身上就會落滿山鷹的灰！這些灰，有的能看見，有的看不見。”

我抬頭仰望著天空，暗淡的天空，仿佛籠罩在一片灰蒙蒙中。我想，那就是山鷹飛過落下的灰嗎？

那張仰望天空稚嫩的臉，成為我孩提時美麗的記憶。我想，那飛過天空的山鷹，一定非常矯健，像一只大鵬，撲閃著一雙碩大的翅膀，從我的頭頂飛過。頃刻間，我的身上落滿了山鷹的灰。

不知何時，我不再仰望天空，我甚至對孩提時那個仰望天空的姿態都給淡忘了。上學了，我很努力，學習很刻苦。那位戴著一副眼鏡的鄉村小學老先生，常常夸我道：“孩子，好好努力，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我終于走出了小山村，到了大城市上學。畢業后，我在城市里扎下了根。我一直在向前奔跑，終于有了房、有了車，但這些還不夠，我還想要得到更多，須臾也不敢停留。漸漸地，我變得焦慮不安，心浮氣躁起來。

為了排遣心中的苦悶，我回到鄉下散散心。

母親歲數大了，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她坐在門口屋檐下縫補著衣裳，看到我回來了，臉上滿是驚喜。她忙不迭地站了起來，說道：“孩子，你怎么回來了？”

我皺著眉，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母親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道：“孩子，你看你身上落滿了山鷹的灰，讓我幫你撣撣。”說罷，母親解下頭上的方巾，在我身上拍打起來。

“落滿山鷹的灰”？我聽了微微一怔，那孩提時的記憶像打開的閘門，一下子涌出。什么時候，我的身上也落滿了山鷹的灰？我怎么沒有發現過？

母親搬來一個凳子，讓我坐在她身邊，然后靜靜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仿佛要一眼望穿我的內心世界。我被母親看得有些心虛和慌亂，對母親說道：“媽，您這是怎么啦？”

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孩子，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在外打拼，你從一個農家孩子，成為一個城里人，并在事業上有所成就，怎么好像失去了應有的快樂，反而變得郁郁寡歡了？”

母親一連串的發問，像一把重錘敲打著我，我感到茫然和困惑。是啊，很多年啦，我不知道什么叫快樂、什么叫幸福了，我將快樂和幸福都丟掉了。

母親說：“我在鄉下過得很幸福、很快樂，有吃有喝，知足了，身上清清爽爽，沒有落滿山鷹的灰，如果心里沒有了滿足，得到的再多，身上也會落滿山鷹的灰！”

母親又說道：“要想自己身上不再落滿山鷹的灰，讓自己的腳步變得輕盈、敏捷起來，那么，要知足，學會感恩、學會愛，才會使自己變得幸福、快樂起來。”

聽了母親的話，頃刻間，我有一種醍醐灌頂的頓悟，我的心靈仿佛變得輕盈起來。我抬起頭來，仰望天空，天空碧藍，如綢緞一般，光潔、潤滑。

沒想到，我那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其質樸的話語，卻句句包含著深刻的道理，它讓我抖落滿身山鷹的灰，人變得精神、氣爽起來。

我的臉上，終于露出久違的笑容……

落滿山鷹的灰，是我家鄉的一句土語，意思是說人行走在江湖上，會被許多外在的東西所誘惑，把握不住自己，就會使自己負重前行，越活越累。只有丟掉那些外在的東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能活出一個真實的自我。只有這樣，那山鷹翅膀上抖落的灰，才不會落在自己的身上。

（編輯 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