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本刊記者 成韻
破解文憑“虛”求和學歷注水
采訪/本刊記者 成韻
【人物專訪】
“注水”文憑泛濫,高等學府廣遭詰難。日前,記者走訪了曾任上海市高等教育局副局長、上海大學、上海師范大學校長的楊德廣教授。兩個小時的采訪中,楊德廣教授直擊文憑亂象根源,提出以取消高校等級制為首的改革對策。并強調,只有培養適應市場需要的真才,文憑“虛”求、學歷注水的現狀才能被遏制。

《檢察風云》:2012年5月1日,清華大學博士生王進文在微博爆料稱,從未見過與自己同為法學院在讀博士生的山東省國土資源廳廳長徐景顏上過課。此微博引來網友熱議,有人認為這便是時下所說的“論文博士”現象,即不上課、不考試就能獲得學位,您覺得這類現象如今普遍嗎?“論文博士”的存在是否合理?
楊德廣:這類現象的確存在,特別是在前些年更嚴重。近幾年來,教育部和有關部門進行了整頓,這類問題有所改觀,但沒有完全解決。培養研究生是非常慎重的事情,處于為國家培養高級專業人才的教育最高階段,理應確保質量,然而近些年社會導向出了問題,即重文憑、重學歷的趨勢愈演愈烈,導致不少人在拼命追求研究生學位,有些高校也是為了滿足這方面的需求,或者從自身利益出發,辦了一些“官員班”、“老板班”。研究生教育原本是個別教育,一個導師最多指導兩三個人,后來卻變成了批量教育,這樣就亂套了。一些官員、老板博士生,聽課由秘書代替,作業、論文都由別人代寫,像那種不用親自學習和撰寫論文而獲得的“博士” 學位,根本是不合格的,玷污了神圣的高等教育殿堂。研究生的教育質量必須嚴格把關,達到國家的標準才能畢業。
《檢察風云》:就您所知,目前有哪些可以稱之為“綠色通道”的學位獲得形式,“照顧”著像官員、企業家等身份特殊的學生?
楊德廣:現在比較常見的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博士班。簡單說就是批量生產文憑,這是主要渠道。另一種是個別帶教,這中間也有很大水分。個別導師在學校領導或有關方面打招呼的前提下,破格收錄一些學生;或置身一些人情、利益關系,和學生見一次面,做個輔導,就把考試的內容和范圍泄漏了;還有像擴招這種形式,當招生名額滿了,有特殊關系的人想進來,就增加幾個計劃外的名額,學校有這方面的權限。
研究生進口把關不嚴,培養過程又比較松散,以致代聽課、代寫論文都無人問津。還有不少研究生表面上看課程完成了,學分修滿了,但研究能力并不強,何以稱為研究生呢!研究生要經常和導師討論、交流,培養研究能力,像理工科的博士生要從事大量的科學實驗、基礎理論研究或參與工程項目,文科博士生要參加重大的與本學科相關的科學研究,否則怎么能完成畢業論文的撰寫?不經歷脫產三年、潛心研修,要完成博士學位是很困難的。
另外,還有些導師招“近親博士”,只招自己或本校的碩士畢業生,對于外校碩士生采取排斥態度,導致“近親繁殖”,缺乏創新;有些導師只招“打工博士”,他們不是立足于培養人才,而是讓博士生為自己搜集資料,做實驗,完成課題,師生關系演變為雇傭關系。這些亂象都是亟待正視和解決的。
《檢察風云》:有人說,我們正進入一個“文憑大躍進”的年代。“注水”文憑泛濫,高等學府也成了亂象叢生的交易市場,您覺得這種現象產生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弊病又在哪里?
楊德廣:一方面是利益驅動。對個體而言,好學歷往往與好工作、高收入掛鉤,如此對高學歷文憑的“虛”求自然大增;對學校來說,驅動作用更大。首先,培養更多的本科、碩士及博士生,可以增加學費收入,可以獲得更多的教育經費,這是金錢驅動。其次,學校規模大了,層次高了,學校地位也高了,并提升了名譽、聲望及影響力。另一方面是政府的政績需要。本地“出產”的人才越多,官員里博士越多,政績也就上去了,這樣就帶來了政策導向上的偏差,官校聯手招博士,必然會滋生不良風氣。
此外,當今社會,唯文憑論、唯學歷論的思想已占主位,催生了求學中的浮躁情緒,這種氛圍不但不利于學校嚴謹治學,學生們耳聞目睹的不再是格物致知,而是如何通過一些巧妙的方法或手段,獲得文憑或其他可以得到社會肯定的認證形式,以便更順利地通往職場、官場……這股不正之風給學子造成的影響深遠,遠到他將這股風氣帶入社會,以言行舉止傳遞給他人。
最后,也是目前我國高等教育面臨的一大問題:招生過量!高校擴招使我國高等教育獲得突破性發展,但由于宏觀調控不力,導致過量發展。以研究生為例,1980年我國研究生招生人數為3616人,而2010年為53.4萬人,增長146倍,遠遠超過本專科發展速度,超過國民經濟發展速度。再看國外,如美國,很少有研究生人數超過一萬的大學,哈佛大學在校研究生6700人左右,耶魯大學6000多人,普林斯頓大學近2000人,加州理工大學1200多人。而在我國,在校研究生逾一萬人的重點大學為數不少,吉林大學有1.9萬多人,北京大學、四川大學、華中科技大學有1.8萬多人……高等學校招生過量,過量了就容易注水,導致如今整個高等教育質量堪憂。
帶來的結果是人們對高等教育產生了信任危機,本科、碩士以及博士生的整體信譽度下降;高校的聲望和地位被削弱;更重要的是,這些不合格的畢業生走向社會后,不能勝任實踐工作和科研工作,導致了就業困難,或學非所用,高學歷低就業,對國家、對個人都是一種嚴重浪費。而到了國際上,一比較立見分曉,對我國的聲望和榮譽也有影響。當然,還有一個教育公平問題。當計劃內名額被特殊身份的不合格者拿走了,勢必意味著有些合格學生將失去繼續深造的機會。教育應該是實現社會公平的偉大工具,教育本身不公平公正,怎樣去促進社會的公平公正?
《檢察風云》:您曾經擔任過上海大學、上海師范大學的校長,請您就如何遏制“文憑大躍進”的勢頭,從高校角度談談可行的對策。
楊德廣:我提三條建議。一,取消高校等級制并改善分配不公。學生追逐名校、追求高學歷的根本原因在于名校聲望高,畢業生出路好,高學歷待遇佳,這已成為社會共識。學生高考要按高校等級填報志愿,畢業后到社會就業,用人單位按高校等級招聘,有不少單位只招“985大學”、“211大學”的畢業生。森嚴的教育等級制把學校、學生、畢業生分成三六九等,導致全社會對名校趨之若鶩。因此,必須取消高校等級制,包括取消把學生分成不同等級,取消按先名校、一本、二本,再三本、專科的順序填報志愿,取消按“平行志愿”填報志愿,給每所大學、每個大學生以平等的地位。并且,應制定維護公民權益的科學合理的工資分配政策。在美國,有些鋪地板、貼墻紙的裝修工人,收入比美國大學教授的工資還高。在德國,職業學校畢業生的收入比名牌大學畢業生的工資還高。發達國家的價格體系、工資收入按市場經濟的規律運行,政府不作干預。而我國人為的等級制,使工資收入與專科、本科、碩士、博士等學銜直接掛鉤,其責任在政府相關政策導向及分配制度上的偏差,政府應采取有效措施予以解決。
二,實行“寬進嚴出”和淘汰制。高等教育大眾化以來,我國大多數高校實際已實行寬進政策,從本科生到研究生的錄取皆是如此,但出口也實行寬出就破壞了高等教育的質量和信譽了,因此必須改為“寬進嚴出”制,這需要嚴格的考核與淘汰制度。越是“寬進”的學校,考核應越嚴,淘汰率也越高。美國高校是典型的“寬進嚴出”模式,高等教育毛入學率高達80%,但能夠畢業的僅為50—60%。法國一般大學均免試入學,但入學后考核很嚴格,淘汰率達40%。國外高校的學生就是靠制度、機制約束自己、激勵自己,而沒有輔導員、班主任管束,其中淘汰制發揮了很大作用。
三,鼓勵各方監督,包括媒體、社會輿論等,形成整個社會的合力監督機制。在國外,學校有自主權,導師也有自主權,但是都會維護學校的聲譽,研究生的畢業標準很嚴,不達標不能畢業,所以國外高校不少博士生讀了七八年,甚至十幾年的都有。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論文沒有創新,一般不能通過。即使通過了,若干年后,如果發現水平不高或存在論文抄襲,還要被取消資格。國外的監督機構非常嚴厲,論文、學位的監測工作抓得很緊。整個社會已形成了比較完善的監督機制,比如發表論文以后,一旦有人揭發,核實確有其事后,立即取消資格。
《檢察風云》:錢學森之問犀利地道出了中國未來發展的短板:泱泱大國的高等學府卻冒不出杰出人才。您覺得,中國杰出人才匱乏的原因是什么?現在高校培養出的人才與市場需求的匹配度如何?
楊德廣:我國的學前教育過早,基礎教育過度,“教育暴力”嚴重,影響了兒童和青少年學生的身心健康,影響了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質量,這就是我國培養不出拔尖、創新人才的根源所在。
為了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我們從幼兒園就開始強迫孩子學習了,到了基礎教育階段,學校和家長對學生施以“教育暴力”,學生學得很苦很累,導致厭學情緒嚴重,而且個性和專特長受到很大壓制。因此到了大學階段,松、散、懶現象嚴重,因為不少學生對學習不感興趣了。此外,我國的教育不注意激發學生的思辨力和想象力。現在有人提出,中學生不會提問題,大學生也不會,不會提問題就沒有思辨力、沒有想象力,怎么能培養出拔尖、創新人才?
中國的教育要發展,要出真才,必須消除“教育暴力”。在基礎教育階段,改變以分數取人的招生考試方法。讓不同類型的高校挑選最合適的學生,讓不同興趣愛好的學生挑選最合適的專業和學校。
而在高等教育階段,高校培養人才應根據社會需求,從教育內容、教育方法到人才培養計劃,努力與市場接軌,提高人才與市場的匹配度。目前,在這點上做得還不夠。就以我們師范大學為例,培養的師范生對目前的中小學狀況了解不夠,沒有真正深入到中小學的學生和教材之中,畢業后到了中小學,就有一段比較長的適應期。其他專業同樣存在這一問題。所以要進一步強調產學研結合,縮短畢業生的崗位適應期。除了少部分重點大學培養研究型人才外,對大多數學校來說,還是應該培養職業技能型人才。高等學校要多依靠社會辦學,各專業要與對應的企業緊密合作,從邀請講課到共同編寫教材,合力培養學生,為學生提供實踐基地,這樣培養出的人才才能真正適應市場和社會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