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堃 姜林林
趙萬一:民法不宜過分商法化
文/方堃 姜林林

趙萬一:
山東巨野人。1983年畢業于山東大學經濟系,1986年畢業于西南政法學院民法專業并獲得碩士學位,1986年至今在西南政法大學任教。現任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民商法學院院長,兼任中國法學會理事,中國法學會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大學、福建師范大學兼職博士生導師等職務。
16歲就讀大學,注定了趙萬一教授的人生軌跡總是比一般人快幾拍。從學生到教師再到團隊負責人,年輕的趙萬一教授身上永遠充滿著激情。
記者(以下簡稱“記”):趙老師您好,您是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而且是經濟學的本科生,當時考大學是什么情況?您是怎么想到要考大學的?
趙萬一(以下簡稱“趙”):我是1963年出生的,1979年考入山東大學經濟學系。我們參加高考那一年,家庭出身、成分等方面的限制基本上沒有了,報考還是比較自由的。我出生在農村,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大學,當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有學上、有書讀。而且我的父親對我讀書一直非常支持,一直鼓勵我要好好讀書。
記:您提到了父親對您學習的支持,能談談對您的影響嗎?
趙:我一直非常感激我的父親,如果沒有他的支持和鼓勵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的父親算是農村中比較有文化的,也比較有才氣,年輕的時候本來有很多次機會離開家鄉,但都陰差陽錯失去了。他始終有一個信念,只有接受教育才能改變人的一生。
記:您16歲時就考進了山東大學,當時為什么會選擇學習經濟呢?
趙:我原來在中學時是比較喜歡中文的,當時最想念的也是中文系,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個作家。不謙虛地說,我的語文特別是作文一直比較好,在曾經讀過書的幾個學校中都小有名氣。但高考那年,我的語文考得很不好,連80分都沒上,但歷史考得還可以。最終,我的第一志愿選擇了歷史。因為當時要求填報兩個志愿,在填報第二志愿的時候,憑感覺選了政治經濟學專業。但當時大家都熟悉中文系、歷史系,甚至哲學系,對政治經濟學系則比較陌生。
當時這個專業在全國來說都才剛開設不久,對于中學的老師和學生來說肯定比較陌生。實際上我的許多大學同學也和我一樣,在入校之前對自己今后所學的專業也是很不了解的。當時和現在不一樣,沒有什么人可以給你提供參考,只能憑自己的感覺,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慎重選擇專業的問題。
記:那您的大學生活是怎樣的?
趙:當時我們國家剛剛改革開放不久,學校的條件普遍比較差,尤其是北方大學的條件更是艱苦,教學設施和住宿條件都不好。我記得剛讀大學的時候,學校連個像樣的教室都沒有,而且屋里都沒有暖氣,北方的冬天特別冷,通常坐一會兒手腳就凍僵了。其他的生活條件也很差,學校的飯主要是玉米窩窩頭,饅頭很少,菜主要是土豆和茄子。但是當時的學術氣氛卻很好,我們大部分學生都是從農村來的,有這個讀書的機會很不容易,所以大家都很珍惜。冬天雖然那么冷,但當時幾乎所有的同學到了晚上都要跑到教室去看書。
記:趙老師,您當時學的政治經濟學,好像跟法律沒有什么直接聯系,為什么會對法學產生興趣,以至于改變了專業呢?
趙:原來山東大學并沒有法律系,也沒有法學專業,1981年才開始在科學社會主義系中招收法學專業的學生。大約是1981年上半年,我們系邀請到北京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的高呈德老師來給學生講授經濟法。高老師課講得很精彩,本來沒安排我們年級去聽課,我就和另外幾個同學去“蹭”課聽,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法律。大家聽完都覺得法學比經濟學好學,也比經濟學有趣,所以就相約去聽一些其他法律系老師講授的課程,從此我也開始比較系統地接觸法律。
“我記得讀研期間,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吃午飯或晚飯時在宿舍里聊天。我記得有幾篇文章,就是通過這種大家一起討論的方式才有靈感的。有時幾個人在外聚餐,就要點花生米、豬頭肉,然后要幾瓶啤酒,聊到興奮時,某個人突然有個想法、觀點或創意,大家就決定共同搞點什么東西,然后再分分工,過幾天就把東西搞出來了。”

主要著作及論文
著作:《國家所有權與企業經營權適度分離研究》,《證券法的理論與實務》,《中國房產法的理論與實務》,《中國農村經濟法制研究》,《證券法學》,《民法原理》,《商法學》等。
論文:《論我國民法的調整對象》,《論所有權的權能》,《英國普通法上的留置權》,《重慶市股份公司的現狀與趨勢》,《經濟法若干基本理論問題研究》,《契約自由與公序良俗》,《財產權制度存在的基礎》等。
記:趙老師,您是學經濟學的,卻跨專業考了法學的研究生,一定非常困難吧?
趙:跨專業考研肯定有很多困難,壓力肯定很大。當時和現在不一樣,考研信息不通,也沒人能給你提供指導,圖書館里也幾乎沒有法律方面的書籍。考研復習的時候,根本找不到一本民法教材,好不容易在圖書館里找到一本1958年出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基本問題》。由于沒有其他書讀,所以我就反反復復把這本書幾乎背下來了。
記:研究生期間有沒有哪位老師給您的印象比較深?
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肯定是我的導師金平教授。金老師是我國第一代民法學人,也是西政民法學科的奠基人之一。剛開始我們對他比較敬畏,實際上金老師是非常和藹的一個人,但在學習上他對我們的要求非常嚴格。他自己也以身作則,60多歲了還在堅持學外語。金老師思維很活躍,治學也非常嚴謹,他的言行對我們學生后來的工作和學習影響都是非常大的。我記得第一次和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就要求我們要了解中國的現實問題,密切關注中國的改革動向。這個要求可以說一直影響到我后來的學習和研究。
記:那除了金老師,還有沒有其他的老師?
趙:楊懷英老師給我的印象也很深。她是我們國內婚姻法方面的權威,做事很認真,也非常敬業,60多歲的時候還帶隊跑到云南德宏、西雙版納等地調查研究少數民族的習慣問題。當時交通條件很差,許多地方路都不通,青年教師都感到吃不消,但她一去就是幾個月,獲得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在調查基礎上出版的《滇西南邊疆少數民族婚姻家庭制度與法的研究》一書,是我國婚姻家庭法的經典著作。
記:您在讀研究生期間好像發表了幾篇很有分量的文章吧?
趙:我在研究生期間發表的文章,其中有兩篇自己覺得比較滿意,一篇是和金老師等人合作的,發表在《法學研究》1985年第1期上的文章,題目是《論我國民法的調整對象》。在那篇文章里,我們第一次提出民法調整的應當是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還有一篇是我自己寫的,是關于所有權方面的,題目叫《論所有權的權能》,發表在了《法學季刊》,也就是現在的《現代法學》1985年第2期上,主要是為了解決國有企業如何對國有財產進行有效管理的問題。受金老師的影響,我也一直把國家與國有企業之間的關系問題作為自己的研究重點,我的碩士論文也是寫這方面的。
記:您覺得讀研期間還有什么比較有意思的事情嗎?
趙:我記得讀研期間,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吃午飯或晚飯時在宿舍里聊天。我記得有幾篇文章,就是通過這種大家一起討論的方式才有靈感的。有時幾個人在外聚餐,就要點花生米、豬頭肉,然后要幾瓶啤酒,聊到興奮時,某個人突然有個想法、觀點或創意,大家就決定共同搞點什么東西,然后再分分工,過幾天就把東西搞出來了。我記得我和顧培東、張衛平、吳衛國、黎建飛等人的文章就是這樣搞出來的。
“我之所以沒有走(離開西政),主要是對西政有比較深的感情,我在西政已工作這么多年,比較了解西政的學術傳統,同時也是西政培養了我。”
記:您1986年研究生畢業為什么會選擇留校工作?
趙:我們那個年代,人才奇缺,而我們的專業也屬于比較緊俏的專業,分配非常容易,許多大單位都爭著要。記得當時我也聯系了兩個單位,一個是國務院農村政策研究室,還有一個是國家外匯管理局,兩個單位都來了接收函,但學校不放,學校也缺師資,因此要求我們前幾屆畢業的研究生都要留校。現在離開學校的很多人,像王衛國、顧培東、張衛平等人都是先留校然后才調出去的。
記:您在西政待了這么久,感覺西政有哪些變化?
趙:我在西政待得是比較久了,差不多接近27年了。我幾乎見證了西政改革開放后這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上世紀80年代初期和中期是第一個黃金階段,金平教授、楊懷英教授等在國內都有較高知名度,師資力量在全國處于一流水平。上世紀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期則進入短暫的衰落期,老教授相繼退休,一批中青年骨干教師離開學校,出現了青黃不接。這個階段也是西政歷史上最困難的時期。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社會對教育的重視,民商法在西政也開始進入復蘇和快速發展階段。
記:說到那段時間的全民經商,您當時有沒有受到外界的誘惑?
趙:我不太喜歡受到約束,比較喜歡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生活。不過去別的學校的機會還是很多的,我之所以沒有走,主要是對西政有比較深的感情,我在西政已工作這么多年,比較了解西政的學術傳統,同時也是西政培養了我。
記:據我所知,您曾一度前往上海大學任教,當時是什么情況?
趙:我是在2005年到上海大學工作的,上海大學現在的法學院是后來成立的,師資力量比較薄弱。上海大學的領導認為法學很重要,需要得到加強和發展,自己沒有合適的人選,只能從外面引進。后來找到了我,以前我也沒在西政之外兼過什么職,也想嘗試一下外邊的工作,所以就答應在那邊做了兩年多法學院院長。
我記得剛到上海大學的時候,比較突出的印象是,上海大學和上海的很多學校一樣,學術氣氛不濃,老師的主要精力沒有放在科研上。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要強化老師的學術觀念,也采取了一些措施,效果還是比較明顯的。當然我也從上海大學的教學和科研管理中學到了很多東西。我一直認為上海大學雖然在學術上和社會影響上還達不到全國一流,但它肯定是全國管理最規范、最嚴格的高校之一。
記:那您能不能具體說說,現在西政民商法學院的發展情況?
趙:我的感覺是,西政民商法學院現在的發展勢頭是非常不錯的。首先師資力量上就比較強,我們現在有19位教授,30位副教授,一個學院、一個學科有這樣的師資在全國來說應該是不多見的。另外我們科研上做得也不錯,科研總量連續幾年都是全校第一。我們的后備人才儲備也很充裕,很多年輕的博士副教授都已開始嶄露頭角。
“現在,民法商法化越來越明顯,這不是什么好事情。因為民法一旦商法化,民法的本性就被淡化了,民法的基本人權保障屬性、自由屬性、平等屬性、意思自治屬性等就會不再受到重視。”
記:能不能結合您的專業,對這二三十年的民商法學的發展做一下評述?
趙:改革開放這30年,商法在中國由幾乎一片空白發展到現在的基本成型,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不但商法的發展驗證了中國市場經濟發展的全過程,而且商法本身就是和市場經濟聯系最緊密的一個學科。我認為,我們談市場經濟和法律的關系,說市場經濟就是法治經濟,主要講的就是商法,民法完全可以脫離市場經濟而獨立存在。古羅馬沒有市場經濟,但這并不妨礙它有發達的民法制度,所以我們不能過分強化民法與市場經濟的聯系,如果民法過分考慮市場經濟的要求,那么它就不是民法了。只有商法必須與市場經濟緊密聯系,所以商法的發展過程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健全市場經濟體制的過程。
中國商法真正發揮作用,真正為社會所認可,主要就依賴于我們國家確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大環境。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則促進了中國商法學科的迅速發展和定型,也推動了中國商事立法的逐步完善和立法技術不斷提高。目前不論是中國的商事立法技術還是商法研究水平,都已走在了世界的前列。但目前商法研究的一個最大問題是,中國的商法在法律定位上一直不太明確,商法到底調整什么內容,商法怎么處理和其他法律的關系一直不太清楚,這是制約商法發展的主要因素之一。
記:剛才談到商法和其他法律的關系,那您是主張民商合一還是主張民商分立?
趙:商法的特殊性比較明顯,我在上世紀90年代末曾提出過一個觀點,現在基本上成為學界的通說,就是商法是以效益作為基本的價值取向。我當時的說法是商法強調效益優先,而民法更多強調的則是公平,所以我把效益和公平作為區分民法和商法的分界線。另外在商事立法和商事審判中,商法的特殊性表現得更為充分,如商法強調行為的穩定性,不輕易判定行為無效;強調行為的外觀效力和公示主義,不過分糾纏和探究當事人內心的真實意思等。如果我們不注意商法的特殊性和商事審判的特殊性,那么有些案子判決結果就有可能和社會現實需要相差甚遠。現在,民法商法化越來越明顯,這不是什么好事情。因為民法一旦商法化,民法的本性就被淡化了,民法的基本人權保障屬性、自由屬性、平等屬性、意思自治屬性等就會不再受到重視。所以我經常呼吁,民法典的制定,一定不要和市場經濟聯系在一起,民法應當規定的是在任何社會形態下都應遵循的一些基本原則和要求。如果我們把民法和市場經濟聯系得過于密切,這樣制定出來的民法典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法了。
記:那您個人今后在科研上有些什么打算呢?
趙:我今后的研究重點可能還是兩個,一個是民商法基礎理論,這一直是我比較感興趣的問題;還有一個是與農村有關的,農業問題是中國目前和今后發展中的最大問題,這是我出去考察后得到的最大感受。目前中國城市的經濟發展水平已經與發達國家相差無幾,真正與外國差距大的是農業和農村。我想借助于課題研究把農村中的一些問題,包括農村經濟組織、農村土地制度、農業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等做一些系統深入的調查,爭取能出一些有價值的研究成果。我想這也是作為一名學者對社會應盡的責任。
編輯:董曉菊 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