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是個人

查一路

我的腦海中，常有一位老者的影子，站在寒風(fēng)中，猶如蒼勁的枯竹。涼意中，守住心中的“節(jié)”。

清朝哲學(xué)家王夫之，晚年講求“溯源心性”，“我心送你三十里”便是佐證。一日送別友人，王夫之老邁無力，仍是一程又一程。遙看長亭古道，落日欲墜，他鄭重地告訴朋友：“君自保重，我心送你三十里。”

十五里外，友人想起落在王家的雨傘，遂從原路折回。見老人立于道旁，寒風(fēng)中，白發(fā)搖曳，身體紋絲不動，老先生在“心送”。如果有舞臺，有觀眾，誰都愿意做這樣的“秀”。可當(dāng)時只有天與地，只有寒風(fēng)，只有枯草，和那位本來應(yīng)該一去不復(fù)返的友人。

用心計算著時間，用心計算著路程，用心計算著友人的行速，一切都被心運籌和掌握，包括眷戀不舍的友情。他是用心在稱量一切。

模仿這位老人，我們不妨用心來稱量世事。學(xué)會“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別人。”

白天，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夜晚，在獨對內(nèi)心時，竟然顯得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用心去稱量，微末中亦有乾坤。比如，我常常看到有些人，因為吝嗇一枚硬幣，對匍匐在路邊的乞丐視而不見，編造種種理由，慰藉羞慚的良知。振振有詞地說，哦，他是裝的，或許他用討得的錢在老家蓋了一棟樓，許多報紙上都這樣說的。

靜靜地用心去體味，才能聽見寒風(fēng)中的呼號，才能看見跪爛的雙膝，難道這些會比辦公室里的空調(diào)暖氣和熱茶更溫暖愜意？那些為自己開脫的話，還是別說了吧。

對困厄視而不見，與乞求擦肩而過，遇麻煩退避三舍，見利益而舍大義，豈非不懂君子大道，而是內(nèi)心的自私被充分激活，“自我”像一條游走在陰暗中冰冷的蛇。有時，我是悲哀的，冷漠，讓我們內(nèi)心的善還剩多少？善良，會不會像掛在墻上的日歷，一日撕去一頁，一日一日地撕下去……

慘死的“小悅悅”遇難時，道旁有無數(shù)路人經(jīng)過。這些人都“沒看見”。我相信，他們是用嘴在說話，不是用心在說話。那些恰巧經(jīng)過，而“沒看見”的人，獨自用心去稱量，暗夜里，你怎不羞慚得不熱淚長流。

時常有某種道理黃鐘大呂四海皆準(zhǔn)，某種說法言之鑿鑿擲地有聲——用心一稱量，都不是真的。

于己不利的環(huán)境，心中有大悲憫的人，才會堅持用心說話。反過來說，只有用心說話，漸漸地，心中才生大悲憫。

由此，我理解了托爾斯泰。到了晚年，他的心中常懷內(nèi)疚。因此素食，戒酒，放棄作品全部版權(quán)。厭惡人情世故和親友間的應(yīng)酬，也拒絕出席貴族的宴會。滄桑一生，他似乎明白合乎常情常理的事物中，包含了多少虛偽。戴著草帽，穿上舊衣服，腳踏樹皮鞋，在農(nóng)田里干活。把全部的田地分給農(nóng)民。為完成內(nèi)心的皈依和懺悔，甚至不惜與妻子鬧翻，離家出走……他在用心稱量自己和世事，稱量世間的苦難。

用心去稱量，而非尋找利己的借口。人性的光芒，瞬間將真?zhèn)€世界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