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年我得到太多,終有一天會償還。”韓寒說,但他沒想到,是用一場鬧劇的方式。整個春節,微博上口水陣陣、硝煙滾滾,真理卻越辯越亂。白巖松說:微博干掉了那些深入思考的精英者,造就了一批熱衷于使用浮夸煽動語言的所謂公知(公共知識分子)。微博上,人人都想扮演意見領袖,但領袖早已消亡。微博這架話語的機器,已經不再是那件趁手得令公知叫絕的兵器,事實上,它才是統治者。
不止是兩個人的戰斗
有了微博的推波助瀾,公共事件發酵得快也腐敗得快。
遙控器從來不由一人掌握,似乎總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操控著事件發展的規律。
微博世界大戰
“很多人已經不再信他了,也許他還能夠繼續賺錢,但是他的形象已經不一樣了,跟以前那種高高在上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了。”方舟子理了理身上的西服說道。西服應該是被細心熨燙過,清晰的輪廓線將方舟子襯得精神干練。他揚起一只手,繼續說下去,“有人說方舟子還是那個方舟子,但韓寒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韓寒了。”
韓寒出現在鳳凰網視頻中,一臉疲憊,標志性的淺笑凝固在臉上,但桀驁與戲謔已無蹤影。他緩緩搖著頭,像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如果再有一個選擇的機會,我可能不會再想當一個作家了。”后來,他承認這是一時太過失望造成的沖動發言。
2012年2月3日,韓寒發布新的博客,宣布對方韓論戰不再回應,且表示“我將用各種各樣的作品,讓他們覺得有這樣一個同路人是多么的驕傲。”語氣依然是高傲的,卻有了以往難見的對粉絲示好的意味。被視為挺韓派的公共知識分子劉瑜在這一天悄悄清空了自己的微博,只留下一句:“去冰島了。大家玩好。”韓寒好友、出版人路金波則抓住了一月份的尾巴,早早宣布戒網退出戰斗。一直關注論戰的憲政學者蕭瀚在被刪號再注冊再被刪號數次之后,如今已經變成微博敏感詞。網絡名人王小山宣布不再對此事發表意見,甚至告訴其手下的員工,避免在微博上對此事做評論。只有竇文濤、梁文道、許子東主持的《鏘鏘三人行》來了個遲到的討論,但梁文道顯然興趣寥寥:“我真覺得有點無聊,關我什么事。”
幾天前還沸反盈天,被人冠之“第一次微博世界大戰”的方韓論戰,如今已現頹勢。但這并不讓我們意外,我們早已習慣網絡的節奏。從“定點爆破”到“步步驚心”,隨之而來的“全民狂歡”,就在我們以為事情將要失控的時候,它往往又悄然隱匿。但方韓論戰的影響力還是超乎了許多人的想象,有人稱其為中國的“沙利文案”,甚至說這是一場中國民主的大演練。論戰的混亂程度也令人嘆為觀止:紛涌而來的站隊、粉絲之間的謾罵攻擊、當事人一次又一次的隔空對戰、媒體的火上澆油,公共知識分子利用論戰發表觀點,慣于消費公共事件的網民做了惡搞視頻,口水、觀點、娛樂、考據癖、謾罵黨、騎墻派,大家各取所需,各投所好。但喧囂過后,我們還能從瓦礫中挖出什么?
“其實在論戰之外,更值得思考的是知識界對這一事件本身的反思。”社會學者郭于華這樣評價方韓論戰的意義:公共知識分子的介入的確讓論戰變得更有看頭,至少在表面上看來,也更加深入。但論戰與混戰之間,只有一字之差,中國的公知群體從未如此大范圍集體發聲,但公眾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倦“公知”。一不小心,方韓論戰成為一個萬花筒,折射出公知的尷尬。而公知的含金量,也在網民輿論的試金石上,得到了一次全面的檢驗。
不看春晚看公知
2012年的春節聯歡晚會讓許多人意興闌珊,趙本山的退出、王菲的走音讓這頓娛樂年夜飯乏善可陳,更多人將注意力投向網絡,投向韓寒的博客與方舟子的微博。
“好多人在我微博留言,說今年不看春晚了,專看方舟子打韓寒。”方舟子語氣中透出幾分得意。在他眼中,這場論戰始于韓寒發布的博客《小破文章一篇》,在這篇博客里,韓寒懸賞兩千萬尋找代筆證據。“我看不慣韓寒拿錢砸人的態度,于是發了幾條微博。”方舟子描述自己論戰的興趣是怎樣被慢慢培養起來的,“你可以說我這個時候開始有點興趣,然后他寫了一篇長篇文章來罵我,捏造了一些我沒說過的話,那我就不得不應戰了。”
春節長假給了方舟子時間,沒有媒體的打擾,手頭也沒有別的工作,他每天抽三到四個小時來看韓寒過去發表的文章,并找出文章中的疑點。事情的進展顯然讓他感到驚訝,很快,他在博客上公布了對《三重門》的質疑,又接連發布對《求醫》《書店》等幾篇文章的質疑證據。隨著韓寒的回應,范冰冰、姚晨等明星的參與,事件很快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等到初七媒體大規模開工以后,方舟子的時間表已經被采訪計劃排滿了。
在這段時間里,公共知識分子呈現出一種不常見的后知后覺,因為對于他們來說,論戰早在“韓三篇”發布以后便已打響,而話題的突轉多少令他們有些手足無措。
真偽韓寒
2011年末,韓寒在博客上接連發布《談革命》《說民主》《要自由》。以從未有過的磅礴之勢介入宏大命題。習慣殺戮權貴的他這次將炮火也對準了民眾。《南都周刊》用“公敵韓寒”來描述“韓三篇”發布以后韓寒所面對的質疑,恰恰回應其2009年冠以韓寒的“公民”頭銜。“韓三篇”的出爐讓關于“革命”“民主”“自由”的討論進入了公眾的視野,但在很多右派公知眼中,這一次韓寒玩砸了。
媒體評論員魏英杰這樣解釋“韓三篇”與方韓論戰之間的關系:“韓三篇才是這場論戰的起源,麥田和方舟子的思想光譜沒那么明顯,但如果光是他們搖旗吶喊,下面沒有追隨者,沒有起哄的,也沒辦法鬧出這么大聲勢。”
“韓三篇”讓許多公知眼中的“公民韓寒”回歸為“不讀書的韓寒”,但方舟子更進一步,他要嘗試證明的,是“偽韓寒”。
當還執著于政治理念分歧之爭的公知們發現事情有了新的突破口,復雜的形勢也讓他們變得彷徨起來。“真偽韓寒”這個更深層的爭論明顯觸及到他們更敏感的地方,它關系到被他們一手推上“青年領袖”地位的韓寒,是否只是一個海市蜃樓的泡影。此刻的站隊表態,也變得尤其重要。
但在方舟子的眼中,以上的考慮似乎只存在于挺韓派中,“倒韓派都是沒有利益相關的,里面的人我都不認識,彼此沒有任何私交,甚至以前還有恩怨。”方舟子話鋒一轉,“而挺韓派一方面與韓寒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另一方面要考慮到圈子的問題。有一些公知一時還轉不過彎來,還想維持韓寒這個形象,利用他的話語權。”
在經典動漫《攻殼機動隊》中,“個別十一人”是一支神秘的隊伍,他們互不相識,卻基于某件事實共識之上的自覺結為一體。在方舟子看來,倒韓派正是建立在對“打假韓寒”共識之上的自覺,他們以一種獨立的方式結盟,既無利益關系,也無政治訴求。而關于倒韓派的成員結構,方舟子認為主要由學者、教授、媒體人三部分組成,“(他們)不希望有導向,希望大家有獨立思考能力。”
當方韓之間進入白熱化階段之后,各方勢力也逐漸明朗。挺韓一方有學者蕭瀚質疑方舟子侵犯韓寒私權,劉瑜稱方舟子的“打假”將使中國的文字工作者陷入恐怖主義氛圍,張鳴教授干脆站出來與方舟子現場激辯。倒韓一方則有彭曉蕓堅持不懈地做文本分析,王志安告訴韓寒他反對的正在成為他自己,教授張放不小心跳進韓寒挖下的坑,拍拍身上的土繼續戰斗。另一邊媒體人林楚方則與劉戈一起,悄無聲息地騎上了墻……公知們的參與極大地拓展了話題,卻也讓公眾變得更加迷惑:究竟什么才是這場論戰的意義所在?論戰又為何變成了一場公知混戰?
公知變公姿?
從2005年開始,每到10月,高先生都會整理出一份名單,名單中是他挑出的年度百大公共知識分子候選人。在整理好這份名單后,他將它發到一個私人BBS上,高先生與另外十幾個朋友會花兩個月的時間討論名單,其間不乏針鋒相對。直到12月30日,高先生將最終敲定的名單在網上公布。
對于高先生來說,公共知識分子意味著社會的進步力量:“他們一方面具有專業的素養,一方面勇于向公眾發聲,對公眾產生正面的影響。”對公共知識分子的研究不僅僅是出于高先生的興趣,他希望能夠借自己的研究,讓更多的人關注公知群體。
但必須承認的是,從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評選出影響中國的50大公共知識分子以來,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語經過媒體的濫用,聽上去已經不那么光彩。方舟子拒絕將公知的旗號安在自己頭上,“現在的很多人名為公共知識分子,做的事情卻沒有體現這個公心。”在方舟子眼中,公知已經成為利益集團與圈子的代表,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在中國已經變味了。
在媒體人林楚方心目中,公知是這樣一種人:“發言慎重,只對自己的堅持發言,不會帶有情緒性,也不會做站隊性的發言,在石頭和雞蛋面前,他既不選擇石頭也不選擇雞蛋。”這該是一個備受尊重和信賴的群體,但林楚方也承認,“公知”這個詞現在被妖魔化了,“其實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沒有問題,但可能有些被打上‘公知’標簽的人發言不是很謹慎,連累了這個詞。”
這個詞之所以變成貶義,林楚方認為原因有二:“應該歡迎知識分子對公共事務發言,但發言應該有知識分子的水準。言論自由,你可以亂說話,但亂說話必然造成名譽下降,對公共事務發言錯誤或者拘于謠言和不正確信息得出結論,這樣的人多了,經過炒作就形成了‘公知’一詞在大眾心目中的印象。另一個原因是現在大家都不愿意被標簽化,我有獨立的人格,你要給我扣標簽我就給你扣回去,你說我是公知,我就說‘你們全家都是公知’。”
與公知稱號變質相伴的,是網絡上大大小小的論戰。2011年10月,評論家五岳散人與教授吳法天在微博上“約架”,干脆將論戰變成決斗,只是決斗未遂,上演了一出鬧劇。
有觀點的地方就有論爭。只是進入微博時代,公知論戰轉向短兵相接的階段,赤膊相見,更易失控。公知找到了一個迅速有效的發聲出口,但微博140字的限制,也讓公知的言論流于口號和論斷。一方面是積累足夠的話語權,另一方面是保持理性與客觀,在微博短平快的傳播方式下,公知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困境。關于論戰的時代特征,文學評論家白燁這樣說道:“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論戰,一般都發生于報紙、期刊,大都是深思熟慮的。論文發出來之后,贊同與不贊同的,都是仔細研究之后再寫文章。現在網上的論戰,學術的成分很淡薄,但又火藥味十足,相互的回應很快,參與的人也多,這不僅是論述平臺不一樣了,包括文化社會生活的環境和氛圍都變了。”
對于公知圈在方韓論戰中的表現,方舟子的評價是“非常糟糕”,網友似乎也對公知持續不斷的口水戰而感到厭倦。學者斷橋認為微博論戰不過是為了爭奪話語權而展開的廝殺,比拼的不是邏輯和證據,而是傳播力:“論戰進入微博時代的特點就是比拼雙方各人以及朋友圈子的影響力。一個粉絲只有1萬的人,在沒有其它有影響力的朋友協助傳播的情況下,肯定吵不過一個粉絲有100萬的人。因為傳播能力到不了。說是論戰,其實是個爭奪話語權的游戲。”于是有人將公共知識分子戲稱為公共姿勢分子,知識水平不再重要,選擇恰當的姿勢迎合公眾博取話語權才是關鍵。但眾口難調,只要左右派之爭依舊存在,口水便永遠不會停息。斷橋指出:“公眾的興趣來自于對丑聞的天然敏感。”話語權的奪取,也意味著垮臺風險指數的提升。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公知的每一次公開發言,都是在網絡輿論的平衡木上一次危險的行走。
沙利文案
1960年,因為一則批評性廣告,警察局長沙利文以誹謗為由,將《紐約時報》告上法庭并索賠。陷入絕境的《紐約時報》將官司打到聯邦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力挽狂瀾,宣布:對公共事務的討論應當不受抑制、充滿活力并廣泛公開。《批評官員的尺度》生動細致地回顧了新聞史上這一案例。沙利文案終結了美國關于煽動性誹謗的觀念。更多的批評性意見,得到保護,“自由辯論中錯誤在所難免,如果自由要找到賴以生存的呼吸空間,就必須保護錯誤的意見”。誹謗訴訟,不再是挾制媒體的政治利器,這極大地增強了媒體信心。判決文甚至把批評官員確立為公民的職責。“公民履行批評官員的職責,如同官員恪盡管理社會之責。”這一點,對于媒體來說意義重大。沙利文案后,美國媒體在揭露政治真相的戰場上,更加驍勇善戰,“持續報道越南戰爭”和“水門事件”足稱兩大碩果,并為新聞記者贏得“無冕之王”的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