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演出不少,但印象最深的仍是去年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廳。那是一場用音樂藝術演繹國際政治的典范:上半場是美國作曲家伯恩斯坦的第三交響樂,為紀念二戰大屠殺幸存者而寫,首演時恰逢肯尼迪總統遇刺身亡,作品便獻給了他。該交響樂是一首罕見的“配樂詩朗誦”,82歲的朗誦者塞繆爾·匹撒爾是一名大屠殺幸存者,父母和妹妹皆死于納粹魔掌,他朗誦的《與上帝的對話》是他自己的作品,創作于前幾年。音樂會的下半場是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第13交響樂,為紀念在烏克蘭“娘子谷”被納粹殺害的近十萬猶太人(及戰俘等)而作。作品貫穿著俄國著名男中音謝爾蓋·萊弗克斯渾厚而堅毅的歌聲,詞作者系詩人葉甫圖申科。這兩部音樂作品問世于1962年,用將近半個世紀后的不同場合卻如此貼切,仿佛專門為9·11紀念日而作。
一首俄國本土作品、一首美國作品的搭配,顯得非常外交,十分平衡;但從觀眾席看,整個活動并沒有官方色彩,唱主角的俄羅斯國家樂團是俄國改革后最早成立的非官方音樂團體。雖說非官方,氣氛倒十分莊重。正式演出前,有三位穿著正式的人物上臺說話,沒有配翻譯,我只能聽懂不時出現的New York。當天下午,導游帶著參觀市容,提到9·11那會兒,“美國大使館門口的花兒堆到小山那么高”。聯想到當年中國的反應,連號稱是親美的報紙都爆發出情不自禁的掌聲。對比不可謂不大。
在莫斯科的幾天,碰到俄國人不算多,但他們談及美國都用一種相似的特殊語調:不是羨慕嫉妒恨,也不是愛,似乎是一種熟悉。更奇怪的是,這種熟悉里面,似沒有居高臨下或翹首以盼的成分,也就是說,既沒有要把美帝踩腳下的意思,也沒有沖到美國使館求一張簽證的渴求。我突發奇想:美國和俄國可能并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那種關系,他們你死我活對峙了近一個世紀,其實是夫妻鬧不和,從床頭打到床尾,如同邁克·道格拉斯和凱瑟琳·特納主演的《錯對冤家》。這部1989年的影片最初被我誤認為是講玫瑰戰爭的,看了才知道此處Rose乃主人公的姓氏。他倆各方面都很般配,愛情也毫無虛假,最終卻要動用重型武器對付對方,所以說是“戰爭”一點不為過。
夫妻吵架時,都喜歡找啦啦隊,為自己壯聲勢,通常是閨蜜之類。要當一個稱職的閨蜜,首先要勸和,這是中國人的原則;一旦和解無望,閨蜜必須站在自己朋友的一邊,加入聲討對方的行列。國際政治實則就是家長里短的宏大擴充。當兩個實力相當的大國像玫瑰夫婦那般大打出手時,旁人勸架屬于標準動作,但無需充滿誠意,內心則思量著兩個龐然大物對撞能制造怎樣的有利于己的良機。若能取代一方,豈不妙哉?有人說,這是小三心態,但不想扶正的小三談何雄心壯志?
誠然,國際關系無需實施一夫一妻制,換言之,臺上可以有不止一個男一號和女一號。但縱觀所謂的多邊聯盟,主角配角一目了然。配角夢想著主角摔斷腿,臨時頂上去;主角則希望配角乖乖臣服,當好綠葉,勿越雷池一步。主角可以用小恩小惠,收買配角的人心,至少堵上他們的嘴;或者時不時揮一揮大棒,讓對方知道不聽話的后果;或者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如瀟灑)來擄獲對方。當然,拉攏和投靠未必是性的關系,主子和小嘍嘍也可以是絕配。小三轉正一點不俗,可以制造絕佳的電影故事,比如經典老片《彗星美人》講的是一個舞臺新人趁機取代一個名角,好戲連連。不過,如果小三準備不足,匆忙上陣,而原先的搭檔是心和面不和,這時,小三很可能會敗下陣來。
美俄表面上極少共通之處,對立不足為怪,但仔細看來,他倆的文化淵源很深:美國有點文化的人聽的是柴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斯特拉文斯基,閱讀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最簇擁的舞臺劇除了莎士比亞就是契可夫,課堂里討論的電影是愛森斯坦和吉加·維托夫,兩位美國藝術片導演(達倫·阿羅諾夫斯基、托德·海因斯)掌舵的本屆威尼斯影展把金獅給了德國片《浮士德》,但該片導演卻是大名鼎鼎的俄國人索科洛夫
美國文化對俄國的影響則不必贅述,從好萊塢電影到流行音樂無處不包,但俄國人似乎并未因此動搖對自己傳統文化的認可。五六十年前,我們曾擁抱紅色俄國,如今被迫接受美國大眾文化的沖擊,但無論我們自己還是從對方的角度,我們始終是the other,這大概是我們無法取而代之并開始強調軟實力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