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for Espresso

讓我告訴你一個18年前的小故事， 關乎意大利濃縮咖啡， 關乎 Espresso， 關乎生之戀， 關乎死之悅。 是的， 沒錯， 死之悅， 有人為了尋死而猛喝濃縮咖啡， 只因期待， 快快樂樂地死去。

地點是美國中西部的城市， 是大學城， 是威斯康星州的麥迪遜， Madison， 亦有人譯之為陌地生， 城市不大不小， 大學不過不失， 有些系所還是全美排名之首， 例如我所念的社會學系。

時間是20世紀90年代初， 我在芝加哥大學取得碩士后， 北上轉到陌地生攻博， 每天來往于學校、圖書館、家里之間， 聽課授課閱讀寫作， 忙得開心愉快， 偶有空當， 忙里偷閑， 到大學旁的陌地生大街， 找間咖啡店， 趁著難得一見的陽光， 抽雪茄， 看天空， 發呆， 沉默， 讓腦袋完全放松。

但也有不沉默的時候， 當我遇見 Jacob。 他是老美， 五十歲出頭的老嬉皮， 頭頂光禿了， 腦后卻仍垂吊著一條小辮子， 腮邊偶有須渣但也偶爾干凈， 身上卻是一天到晚都披著墨綠色仿軍裝襯衫， 天氣寒時， 加一件磨損不堪的黑皮衣， 顯然是60年代火紅年華時的剩余物質。 60年代， 他在加州大學讀書， 做過”花的子女”， 罷過課， 占領過學校， 其后到得州打混， 轉到芝加哥， 再轉到陌地生， 此城向來是另類生活者的大本營， 老左派、男女同志、激進環保分子， 統統喜歡以此為家， Jacob 在這里度過了14年青春， 恐怕亦會終老于此， 假如你還有機會繼續老去的話。

為什么沒機會老去?

因為他積極尋死。

為什么積極尋死?

因為他不愿意讓自己變老， 五十歲， 已活得夠久了， 再活下去， 如果活到六十歲， 于他簡直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他終究是火紅年代的忠實信徒， 那年頭， 年輕人相信”四十歲以上的人都不可以信任”和”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死去”， 青春是宗教， 年老是犯罪， 他茍且偷生到五十歲其實已算“叛教”， 所以， 夠了， 他決志結束生命。

不愧是老嬉皮， Jaacob 選擇了一個“寓死亡于娛樂”的趣味方式: 猛喝濃縮咖啡。 據他說， 他有家族遺傳的心臟病， 四十六歲時過動刀， 擴闊了心血管， 醫生早已警告戒煙戒酒戒咖啡， 他嘗試了四年， 成功了四年， 其后失敗， 再煙再酒再咖啡， 再加上中年人所不該有的多而猛烈的性愛活動， 簡直是置生死于度外了。 到了五十歲那年， 他選擇死亡， 把煙酒咖啡以至性愛的分量加倍， 本來一天只抽一包半的煙， 變成抽三包; 本來每隔三天喝醉一回， 變成每天必把自己灌醉; 本來只喝美式咖啡， 變成一天喝三杯 Espresso。 至于性愛， 他笑道， 3P4P567P 統統體驗過了， 恐怕除了人獸交， 世上于他已無新鮮事。

每回我在咖啡店遇見 Jacob 都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但所謂聊天， 其實有九成時間是他在說我在聽， 像聽一個傳奇， 像聽一個神話， 像聽一個隱隱帶著悲哀的喜劇題材。 如此經過三年， Jacob 仍在抽他的煙灌他的酒喝他的咖啡搞他的荒淫派對， 但仍健在， 每回我問他為什么死不去， 他總是聳肩笑道， 快了， 快了， 別急， 別急。

我畢業后返港工作， 早把 Jacob 忘掉了， 只在喝 Espresso 時才會想到他， 而我的心臟不好， 很少喝 Espresso， 故也很少想到 Jacob。 我跟他不太一樣， 我貪生怕死; 好死不如歹活， 活著，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