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念曾 VS 洪晃 這是創意，不是買賣

榮念曾是洪晃認識的第一個香港人，在兩人相識的三十多年中，

洪晃一直在向榮念曾提問，無論是婚姻中的糾結還是工作中的無奈 ，

這一次，他們討論的是創意，“為什么他們總想毀掉我們的創意？”

他們是指那些企圖在創意產業中做買賣的人。

重要的是問，而不是答案

洪晃說榮念曾是他的啟蒙老師，但這個啟蒙老師似乎沒有明確地給她解答過任何問題，而是不斷地在提問。而這證實榮念曾的意圖所在，不要標準答案，要的是保有最初的好奇心，不斷地思考，不斷地提問。

洪晃：我今年51歲，我從17歲開始就認識你了，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香港人。

榮念曾：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北京，那個時候你還在廣播電臺實習，當時你穿著很多衣服，很胖，那個衣服很厚，冬天嘛。

洪晃：現在我的進步是不穿那么多棉襖也很胖。剛才攝影師說讓咱倆擺個姿勢，拍好看點兒，我說你的野心也太大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你的戲，我問了一個朋友，他是當時《華爾街日報》在中國的首席記者，榮念曾那些戲什么意思啊？他看著我說，你覺得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我說他那戲都是這樣嗎？他說差不多都是這樣，就是一批人在那走來走去，有時候互相抽嘴巴子，有時候哭哭鬧鬧的，永遠是這樣的。我說那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說你看出來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榮念曾：在我的戲里，有一個很重要的動作，就是指，我三十年前跟很多年輕朋友討論這個指。我們小時候的好奇心特強，我們指著一樣東西，燈“燈”、娃娃“娃娃”、媽媽“媽媽”這是我們小時候每個人都經驗過的。但是年紀越大，這種好奇心這種過程都磨光全沒有了。我就不希望我給出的東西是一個標準答案，而不是一個思考的過程。

洪晃：所以你就永遠在提問。好多時候提問的過程是特別有意思的思維過程，因為你好奇才會有問題。但在中國書的市場上，曾經有一度，至少是前十年，是勵志的書在中國市場上賣的最好，教你怎么當一個大亨，怎么做房地產，怎么當模特，如何保持美麗青春，這種所謂勵志的書，英文里面的How to，整個社會都在問，都在指望有一個，要不然姓榮，要不然姓張，要不然姓王，有一個人告訴我，碰到這個問題我該怎么辦？這是什么現象？

榮念曾：它跟我們的教育制度有關系。20世紀50年代、60年代都是為了培養大家做一個好的螺絲釘，70年代、80年代培養大家做一個商人，90年代、00年代現在已經不清楚自己在搞什么了，我們自己在學校里面也沒有問到底在教我什么，我應該學什么，這些問題其實你可以問的。

洪晃：決定人生的事一定要問你。我在某一次離婚之間特別糾結，不知道這婚是離還是不離，就找到你。那是在香港一個吃牛排的地方，你基本上整個對話，就像你戲劇的臺詞一樣，反復問你為什么要離婚呢？你離婚以后干什么呢？你要不離婚怎么樣呢？你想好了沒有啊？你覺得他哪不好啊？你覺得他還有好的嗎？你覺得你能容納他是什么啊？你覺得你最不能容納他是什么？給我問得糊里糊涂。到最后說了一句話，你只要還需要找我吃飯的話，你就回家自己再想想吧，你自己想通了，你就不用找我吃飯了。這就是答案。

無傷大雅和要傷大雅

成語“無傷大雅”說的是“雖有影響但對主要方面沒有妨礙”。但在榮念曾和洪晃看來，創意就是一種想要表達的原發動力，做創意就要放開手腳，要敢于傷及所謂的“大雅”。

洪晃： 現在很多人一談創意，就會談到市場，但如果我們要是講創意問題的話，就要回避市場。因為創意從你想表達什么開始，而不是從你要滿足別人的要求開始。不是因為有人說我給你10塊錢你給我創作一個冰棍，這個不是創作的動力，這是一個買賣。

榮念曾：我對搞創作的朋友有很多期待，因為我覺得未來是在他們手上的。創意是要經過一系列的思考跟反思的，比如說無傷大雅這句話，大雅是怎么來的，無傷大雅是貶義還是褒義，無傷大雅到創造大雅之間是不是應該有批評大雅、討論大雅、研究大雅，然后再到創造大雅。搞創意的人不會說我們做的事情無傷大雅，其實我們做的事情都有點傷到大雅。

洪晃：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做創新的東西，必須傷點大雅，不傷大雅就談不上創新？

榮念曾： 可以這樣說，我不是說一定破壞它，但是它如果框住我們的話，我們就要思考一下，干嗎它框住我，為什么要這么絕對？我想創新其中有一點很重要，除了剛才說的思考反思之外就是怎么超越，但是這個超越不是為了出名，而是為了自己做得更好，做得更多。

洪晃：但是內地還是非常功利的發展階段，我們對物質、金錢、財富的敏感度遠遠超過文化，我們在做一創意的過程中，有的時候我們是帶著很多目的，比如說我想成名成家，我想賺錢，它和你的創作關系到底怎么處理？

榮念曾：成名成家、賺錢，不成名成家怎么樣？不賺錢又怎么樣？你自己最早知道前面有兩條路，你干嗎選擇A不選擇B。我自己也是一個名牌，我不需要名牌表。我非常明白消費社會里面因為廣告，這些價值觀念很強烈地推動出來，所以就變得好像純粹是為了消費，不是為了真正的成長和發展。

洪晃：我們所謂的創意產業，我個人認為這是創意產業本身最大的障礙，因為創意產業需要很多享受過程的人參與進來，而不是超級有目的的人參與進來。而今天我們社會整體文化非常有目的，我就想討論一下像這樣的思維方式，到底對創意產業，會帶來什么樣的損失？

榮念曾：很簡單，就是剛才談過的創意最需要的最原始的好奇心以及整個好奇的過程。

洪晃：我的雜志是非常小眾的雜志，其他時尚雜志吃肉啃骨頭的時候，我們就喝點清湯，廣告也上不來，做得很累。為什么呢？因為我們拒絕做軟宣，我們要把焦點對著中國設計師。人都覺得我腦子進水，但我覺得中國有設計師，就是因為沒人說他，沒人批給他版面，他不是廣告客戶，你要批給他版面，廣告客戶就說，這是誰的東西，你怎么把我的衣服跟這么一個LOGO品牌放在一起，你擠對誰呢？

所以我們到最后，這個是必須要說的，我做這本雜志的動力就是我看見了特別好的東西，我就有一個分享的欲望，我想把它分享出去。在我不餓死的情況下，我愿意犧牲利益去分享這個東西。說老實話，這是大逆不道的，至少在商界是大逆不道的。

市場到底有多可怕？

做一本突出創意的雜志的過程，在洪晃看來，就是和想要把LOGO放大一點、再放大一點的市場經理PK的過程，她經常會在最后氣炸，但榮念曾認為努力總是比放棄要好。

洪晃：我們最近給一個連鎖的酒店做了一套旅游的書，因為中國現在出國的機會很多，尤其是去紐約、巴黎、倫敦這種大城市，但我們沒有特別好的旅游書，除了工作就是逛街，比如去了巴黎，一通血拼，然后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所以我在四個城市，每個城市找了十個文化人，包括在那居住的中國人，寫他們覺得這個城市最好的地方—博物館、小餐館、大家不知道的小店、跳蚤市場……最后找了一個贊助商，贊助商要把它的大標貼在上面，我本來是想把這些文化人的名字放在上面，所以我幾次發誓要走開不做了。

榮念曾：現在怎么樣？就真的不做了？

洪晃：書內容還是像我們想得那樣去做了，我覺得書本身還是非常好的，但是它的外殼跟我們要表達的東西差了很遠，我不知道我本來不應該出這個書？還是我這個妥協是應該的？所以我的糾結就是這個。

榮念曾：我覺得這就像是要講一堂課，你站在講臺上要面對的就是“市場”，你不用去改變自己講些什么，你要很舒服地講你想講的，講得不好不要緊，講得讓人家批評也不要緊，至少講出來了，我們可以由這個做一個討論。

洪晃：對于你說的這一點，在創意的過程中，過分地迎合市場是一件特別要命的事。我覺得你在創意的時候，你必須是非常自我的，你必須要知道你想說什么。

榮念曾：這個自我是小我還是大我？如果是小我的話，可能你會被框在自己很局限的經驗里，可能會太過感性。是大我的話，你開始將自己關心的問題全放進去，所受的局限性也會少一些。

洪晃：其實我也知道我們雜志社非常自戀而且賺不到大錢的原因，我們老覺得我們的創意棒極了，他們就說，我們品牌的元素不夠，能再植入點這個嗎，能再植入點那個嗎，你能把LOGO放這兒嗎，能夠再放大點兒嗎，能夠再燙上金嗎……然后我就會到最后一下爆掉，我不做了，愛找誰找誰，把我們那么好的創意全給糟蹋沒了。所有人看著我說，你不就是來賺錢的嗎，你發那么大脾氣干嗎。我覺得創意就應該總是帶著玩兒的心態，我看你就是玩兒的挺高興。

榮念曾：我們輕松一點，因為不輕松的話就會很緊張，很緊張的話你的角色就很局限。輕松一點的話，我可以是市場經理，我也可以是客戶，角色轉換，游戲就可以做出來了。換個角度，我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我們怎么建立一個更好的緣分，互相有一個互動。

洪晃：你當過市場經理吧？怎么那么像市場經理說的話。

榮念曾：我跟領導講話，我覺得我是領導，他是我，我用這個態度跟他講，所以，就玩得挺高興。

榮念曾

香港當代文化中心主席，進念·二十面體藝術總監，香港設計中心董事，德國聯邦十字絲帶勛章得主，被譽為香港文化教父，啟發并帶動了一批包括梁文道、林奕華、黃耀明、歐陽應霽等在內的現今香港的藝術及文化中堅。

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

洪晃：你的新書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為什么那么喜歡這句話？

榮念曾 ：我很小時就離開大陸，1972年第一次回來。回來之后參觀學校，學校的影壁上面有“天天向上”這四個字。好好學習是很唯物的，天天向上是很唯心的，唯心的詞語有很多空間在里面，所以我覺得“天天向上”真的有非常多空間讓我可以去嘗試。還有一個非常有意思，天天向上、好好學習，頭兩個字是一樣的。很多做廣告的人會知道，文字重疊的時候力量更強，我開始找了很多重疊式的成語，比如說處處碰壁，或者是遙遙無期，我找了157個，最后我自己還創作很多這種字。我在想，我們的文化其實非常豐富，但是我們好像沒有跳出來再去看。

洪晃：所以那個時候的文化，不管對那個時代怎么樣評價，它的傳播力量，你認為還是足夠大的，影響也是非常廣闊的？

榮念曾：我覺得影響很深刻，至少它影響了我。我在天安門看到這些很大的標語，認真、積極、絕對，這些都非常有勇氣，當它放到好像墻這么大的時候是另外一種力量。我覺得那個時代的設計里面其實真的很厲害。所以宣傳是值得我們去研究的，而不是只是在旁邊侃調他一下說，又是宣傳，又是什么什么。你去分析它之后就可以慢慢了解自己的機構、自己的文化。

洪晃

中國互動媒體集團CEO，《世界都市iLook》出版人。近年來洪晃也致力于中國本土原創設計創意事業，投資運營了中國原創設計概念店“薄荷糯米蔥”（BNC），并擔任歌華設計館館長。

強盜老婆的審美誤區

洪晃：最近有一件讓我崩潰的事，重慶擊斃了一個搶劫犯，叫周克華。他的女朋友有一系列的照片在網上流傳。在我腦海里，搶劫犯的女友，她應該是摩托車，黑皮夾克，渾身刺青，整個眼圈是黑黑的，非常哥特派的那種打扮，手上戴的那種東西都是骷髏什么的。那個照片出來讓你很吃驚地發現，她完全是一個特別典型美女的照片。

這說明我們已經不善于區別這個身份了，雖然我們天天在抱怨在指責政府說你不應該審批，你不應該強迫我們所有的思想是統一化的。但最后還是統一的，一個強盜的老婆的審美和一個中產的或者是一個大款的老婆，審美是完全一致的。看幾本時尚雜志，然后說都應該這么穿，不管我是強盜的女朋友，還是貪官的女朋友，我照這么穿就行了。

榮念曾：所以我覺得微博很好，好容易出現了一個平臺是平民化的了，公共媒體，所以里面還是很多機會讓大家在140個字里面去做挑戰做超越。看雜志，你們可以穿成一模一樣，但在微博上，你就會看到還有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洪晃：我這兒的任何一個服裝編輯都更像強盜的女朋友。

榮念曾：可能她們真的比那個強盜的女朋友有更足夠的自信心去發展自己的個性。你越自信，越知道該怎么發展自己，如果都是品牌抄回來裝飾自己的話，那肯定會出現一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