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國亮的人生履歷仿佛是一段香港流行文化的變遷史,當年他在為TVB寫作劇本時,
杜琪峰還是寫字樓里的一位信差;他發掘出王家衛與林奕華的才華,擔任過衛視中文臺臺長,又在李嘉誠手下將新城電臺發揚光大。他被譽為香港的文化創意“教父”。然而在他看來,
自己不過是一塊古董手表,也許很值錢,可說穿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搭了一班電影快車
我從小是看香港的有線電視長大的,直到1968年,香港突然出現了免費的電視媒體。對于那時候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來說,自然是一件非常新鮮的事物。我們第一次能夠從電視上看到太空人登陸地球、賽車、李小龍接受電視臺采訪……它帶來的是與過往看電影完全相異的感受,你并不需要坐下來把電影看完,而仿佛進入了另外一扇門,讓你感受到自己真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物。也是在那時候,我意識到一個人想要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完全變成電影導演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兒,卻有機會去做電視臺的藝人。因此在21歲那年,我加入了香港無線電視首屆藝員培訓班。
當時我的老師是在意大利念書回來的劉芳剛,他加入了邵氏電影公司的對手公司國泰電影公司,卻陷入無戲可拍的境地,輾轉進入電視臺。可問題在于劉芳剛習慣了拍電影的感覺,只有三臺攝像機的電視臺顯然無法滿足他拍戲的習慣。這時候皇家警察局找到電視臺,給了他們很多檔案,說試試拍一部警匪劇情的電視劇。劉芳剛就被選中成為這部電視劇的導演,并且電視臺許諾他,可以為他加多一半的成本,讓他能夠選擇膠片拍攝。
但劉芳剛此時又遇到了第二個問題,就是他不會說英文。于是他找到還是學員的我,說你試試看能不能把這些檔案寫進劇本。我的性格就是從來不會懷疑,你說我可以做我就做咯。所以也沒有問一句為什么,寫完之后就交給他看,心想就當做功課好了。
沒想到的是,這個劇本居然就拿去拍了。當時我們訓練班的學生有的還在念書,有的已經出來打工。我跟另外幾個有意識學習拍攝的同學一起去了劇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服裝間拿衣服,因為香港當時沒有建立起外景制度,只能搶拍。所以我們經常穿好戲服,看到攝像機架起來之后就沖到鏡頭前扮路人。或許我唯一不同的是導演用的是我的劇本,因此在現場很容易觀察到我寫的東西為什么導演會這樣來處理。這段經歷對我來說就像一次速成課程,我很快學習到拍攝知識,這些知識反過來又促進了劇本的寫作。在訓練班的第一年,我就寫了好幾個劇本。
畢業之后雖然也跟公司簽了演員的合約,我更多的心思卻在劇本創作上。當時也創了一個紀錄,TVB有一個星期的劇本都是我寫的,從電視劇到晚間笑鬧劇再到綜合節目的三分鐘短劇,大大小小,沒有東西我不敢寫。時至今日,許多香港的老人對我的印象還是編劇,提到我還會給我臉上貼金說我是“創作人”。但哪里稱得上創作人,說是“催工人”倒是更貼切一些。因為當時的香港電視制作是按影棚分配,一個小時大棚、三個小時小棚,所以寫劇本就像用有限的材料制作一道道點心,最后將點心放進容量同樣有限的餐盤里。既要運用到棚里的所有布景,又要受到時長的局限。這也讓我很快懂得在創作中去順應客觀的要求與限制。
而另一個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沖擊,是我看清了自己當藝人這條路。因為我只是龍套,不可能會有重要的角色,劇本的薪水已經足夠我生活,所以也不愿意坐在鏡頭前連對白都沒有。我盤算之后想出一招,把頭發弄得像金毛獅王一樣,這樣沒有戲愿意找我了。過了一兩年,上天沒有懲罰我,反倒又給了我一個機會,我認識了邵氏導演桂治洪。那時邵氏很多大佬導演占據著商業布景,因此桂治洪就總往外跑拍外景,而且最喜歡拍最破爛最寫實的地方。他有部電影叫《蛇殺手》,找我去試鏡。我從小到大都不能看蛇,連看漫畫都害怕得不得了,但或許演員真的需要一種精神分裂,結果我進去試鏡,抱著那么大一條蛇,竟然一點恐懼也沒有,還念了一大段對白。最終我很幸運地成了這部電影的男主角,而這部電影也被香港電影協會選為“香港一百部重要電影”之一。
當然,這部怪片并沒有讓我繼續在電影圈發展。入行五年以后,香港開始流行跳槽,電視臺有許多導演離開,而我還固守在那里,于是有一天,我的另一位恩師周梁淑儀說要不你來做導演。我還是那個性格,你說可以就可以,便又干上了電視臺的編導。簡單來說,這十年里,我在電視臺前進了好幾步,最主要原因是我覺得電視臺更適合我的性格,因為電視媒體給我更直接更快速的一種“對流”:今天做了一件事情,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下午就已經知道你得到了什么。香港有個詞叫“餐餐快食”,電視臺每天都會把吃的給你端出來,不管你需不需要,愛不愛吃。而且電視臺也沒有對與錯的分別,不管你昨天做得多爛,明天還是可以接著把它做好,我也很快就能夠控制電視臺的每一個創作。但電影卻要靠“天時地利人和”,我見過許多電影人陪著電影度過了一生,而不是電影陪著他。不是他們不好,也不是不努力,他們欠缺的只是一點點運氣。
今日不知明日事
我剛到無線訓練班的時候,寫字樓里有一位信差,整幢寫字樓什么雜務都要他來做。有老師覺得這個年輕人特別勤奮,就勸他去樓下念訓練班,但他似乎對演藝沒有興趣。那時候我開始寫劇本,當時影印還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我每次寫完劇本都要刻在砧板上,然后拿給這個年輕人油印。有時候時間趕不及了,我寫完以后就偷偷拿去自己印刷自己訂裝,以為這樣就沒人發現我其實是在最后關頭寫完的了。可這樣就跟這位信差起了沖突,因為油印本來是他干的活兒,我自己料理完這一切,可還有人追著他要油印好的劇本。后來沒辦法我就自己印完之后,還交給他,再由他分發給劇組。這位信差就是杜琪峰。
在我做了編導以后,有一天一個中學生來敲門,說要采訪我,給他們的《學生周報》寫稿子。在采訪過程中,他聽說我在計劃我的第一部電視劇《少年十五二十時》,就非常大膽地跟我說,不是說有人叫你寫劇本你就寫嗎,我有沒有這個機會?這個中學生就是林奕華。
而我與王家衛相識則更晚一些,他20世紀80年代入行,參加編導訓練班畢業以后,不料電視臺食言,說你們還要從助導開始干起。當時一些有性格有脾氣的畢業生就負氣而走,可王家衛是苦孩子出身,家里缺錢用,只能很委屈地繼續做助理編導。我后來的第一部長劇《輪流轉》就找來林奕華與王家衛跟我一起創作劇本,原計劃拍八十到一百集,不想到二十集時就被電視臺腰斬。就歷史價值而言,這部戲非常有意思,因為一到五集的導演是杜琪峰,我是監制,第二個回合是王家衛做助導。也是從那時我與林奕華和王家衛開始建立起一段友誼。
現在可能很多人會選擇停下手中的事情去國外念書,但那時大家都不愿意中斷,因為每天做的事情都很快活。到了80年代,我已經寫了很多戲,也拍了很多戲,便想著學習一些“起承轉合”。最好的方式就是要求轉到另外一個部門,這時候電視臺也給了我一個福利,可以去國外學習一些速成的課程。我在節目部學習了幾年之后,到了1986年,香港廣播界的朋友俞錚要成立一個小公司拍戲,就邀請我過去。我覺得自己學習得也差不多,就加入她拍了兩部電影,一部是苗倩仁主演的《繼續跳舞》,另一部是鄭裕玲與葉童主演的《神奇兩女俠》。拍完這兩部電影之后,我感受到拍電影就是“今日不知明日事”,根本沒有實實在在的把握。
那時我聽到另一位前輩說自己拿到了李碧華的《秦俑》,準備去內地拍一部電影。因為香港流行文戲與武戲分開,導演程小東擅長武戲,老板就擔心他的文戲會有問題,便找到我問我介不介意做雙導演。我說這樣的擔心是沒必要的,不需要雙導演,老板又堅持說要不升級你為監制吧。所以這部電影雖然我名為監制,但大多數文戲都是我拍的,這也給我一個很獨有的經驗,因為當時港人大多數都還沒有來內地拍電影,從歷史上看,這也占據了很重要的一頁。
我與張藝謀也是因這部電影結緣,有種說法是拍電影的人就像跟電影談戀愛,因此電影人也會有患得患失的友情,過了明天,大家便又回到沒有聯絡的日子。因此所有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一起共事的過程,這三個小時之后,好像都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還是那句老話:不要太認真,不然傷心的還是自己。
鞏俐說過一句經典的話:我從來沒有在演完一場戲之后,把角色帶回面包車。我覺得這句話她說得太清楚了,演戲就是演戲。后來也證明,在張藝謀與鞏俐這段經歷里,鞏俐沒有什么,傷心的是張藝謀。以朋友的身份來講,我的確看到有一段時間張藝謀是真的很傷心。而站在電影工作者的角度,一個導演尋到一個繆斯,不可能簡簡單單就能放下。電影世界中有許多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只有這個世界里能有這樣嚴重的情感,因為沒有一個平臺來表達恨意。在電影的世界里,我們關注兩個人,就期望他們的情感延續下去。
偷時間的人
如果總結我的人生劇本,也許就像一塊古董手表,說有價值,其實也沒有價值。外人看來或許會覺得很精彩,但對我自己而言,當初接下這個劇本也料想不到以后的劇情。但我可以說自己是一個生逢其時的人。當我在電視電影圈做了二十多年后,本來以為應該差不多了,突然間又有了STAR TV這樣一個能夠涵蓋內地,并且可以征服兩岸三地的電視臺。這是命中注定的一個機會,單單求是求不來的。其實我與經營STAR TV的李嘉誠家族之前便有過一段淵源,某一年,香港開始發放有線電視牌照,李氏家族便有想法找人成立班底,做報告書,那時我就成為他們的一員。只是后來他們覺得這個沒前途,中途放棄了。到1991年的時候,他們又一次找到我,說的很簡單,“歸隊吧。”
事實上,我高興還來不及,這種新媒體對我來說也是學習的過程,是萬中無一的機會。我很快接受了STAR TV旗下衛視中文臺臺長的任命,一開始當然很辛苦,一個新的頻道,沒有新人,沒有新的特有的節目,人家憑什么給你開呢?我后來想透了,做時事新聞面臨著很多困難,比如說審查問題,觀眾也容易對重復播放的時事新聞產生審美疲勞。而財經新聞沒有政治敏感,又能實現實時播送。第二個問題是尋找一副新面孔,香港主持人的表達方式也許難以征服大陸的觀眾,唯一的辦法是先找臺灣的主持人。但當時臺灣三大電視臺的新聞主播德高望重,薪水也很高,根本不可能請到,我只能去問認識的人,覺得哪個主持人是有潛質的,并且有勇氣來做這條“過江龍”。最后吳小莉義無反顧地過來了。于是在每天的某個時段,觀眾們會突然發現有一位漂亮的女生在報道財經新聞,雖然這個節目沒有任何特別的制作,但從定位上是當時中國獨有的。
接下來還需要繼續突破,電視臺不愿意花錢做大型的節目,如何保證有質量的內容?我想到在無線電視臺節目部工作時的一段經歷,當時日本的電視臺自給自足,基本不用向國外出售電視劇。但由于日本對香港比較愛護,因此有的日本電視臺就將一些日劇交給我免費播放,結果兩岸三地的觀眾都很喜歡。但這樣的好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后來在港臺爆發了所謂的“星球大戰”,許多地下電視臺都與日本方聯系,出高價買來日劇的版權。這樣的價格無線電視臺難以承受,無奈之下,我想到了另一個鄰居韓國,那時韓劇雖然很糟糕,整劇都是爛脫的客廳談話,但偶爾有一兩部可以冒充日劇。我最后挑選出一部《青出于籃》的韓劇,還將三位主角帶去臺灣推廣,也算是紅極一時。事實證明韓國人是很戀舊的,認識于微時,人可能一輩子都會記住你。這段經歷或許只是當初的無心插柳,但正因為有過這一段往事,建立了這樣一段交情,他們才會在我第二春的時候還照顧我。有了韓劇打底,衛視中文臺也開始慢慢建立起自己獨特的內容。而《青出于籃》的主角張東健,即便我們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利益上的聯系,今時今日他還記得我。
后來我們還投資拍攝了甄子丹的《精武門》,又找劉曉慶做了《劉曉慶打開引號》,我認為在適應國情以及傳遞新鮮的觀點上,我們的確是先走了一步。
如果我是一個功利主義者,我也許會選擇一直待在衛視中文臺,但衛視中文臺轉賣給鳳凰衛視之后,我又做了一年,內心對于香港的情意結也開始萌生。我是在香港長大的,我愿意做一點跟香港關系更加密切的事情。或許我在中文臺一直留到今天,我的人生劇本也可能被改寫,但是我不打算編這一集的連續劇,我情愿選擇新城電臺,我想陪同香港人民一起看看香港未來的轉變。
回到新城電臺,也意味著我又一次的歸隊,因為這家電臺也是李氏家族的產業。當時李嘉誠旗下一百多個生意都是第一名,只有電臺還是“四姨太”,李嘉誠自然很不甘心。我過去之后開了一個財經臺,又跟廣東省的電臺合作,推出了幾檔聯播節目。事實證明這樣做是對的,因為電臺的定位得到了提升,過去流失的廣告又回來了,而廣東省如此廣泛的有潛質的聽眾,也讓營銷部能夠比較輕松的售出廣告。但我并不是要抬舉自己,畢竟只有當人們看到你背后的老板,才有機會聽到你的聲音,我當然明白,沒有李嘉誠,就不可能有今時今日的我。
我認為自己最幸運的就是能夠放下自己的角色。在香港經濟不景氣的那些年,客戶不愿意見我,我就打電話去請他們吃飯,碰上他們有活動,我會跑到現場去做“三陪”。這就是你的功能,你不可以再另挑一個角色。感性一點說,接到你的人生劇本后,如果這幾集里你戲份最多,那就好好珍惜把戲演好,因為以后也許就不再有你的戲份。到現在這個年紀,好多朋友都已經不在了,每天還能夠起床便是命運最大的恩賜,因此最好的事兒就是昨天已經做完了今天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還能偷到一點點時間,提前把今天的事情也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