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家中問題成堆。我那孩子的健康狀況越來越讓人擔憂,我還必須幫助她爸爸找個合適的工作。學會如何給中國人講農業并非易事,僅僅按照美國教科書講授美國農業是遠遠不夠的。然而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可教的呢?一個人總不能夠講授他不懂的東西吧。大家對此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一個氣氛憂郁的晚上,我提出了一個建議:或許最高明的計劃是首先查清中國農業與中國鄉村生活的現狀。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研究過中國農業經濟這個課題,而基督教會大學的農學系又有許多來自各地的學生。我是在中國農村,在鄉下人中長大的,知道有多少東西要學,也知道這些年輕的中國知識分子距離他們自己國家的農村生活何其遙遠……在我們年輕的中國知識分子和激進分子中間,那種腦力勞動者對體力勞動者的蔑視遠遠超過了他們的父輩。我多想讓他們知道農民是值得尊敬的啊!我想告訴他們,雖然那些農民目不識丁,但他們絕非無知,他們對生活的了解、他們的智慧和懂得的哲理至少比這些年輕人多得多,也毫無疑問地超出了許多老學究。
這段充滿感性的記敘,出自因其對中國農村生活的描述而獲得諾貝爾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的自傳。女作家在這里提到她的第一任丈夫、農學家John Lossing Buck(通譯作卜凱)作為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的教師,指導其學生在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五年進行的大規模農村調查。賽女士的敘述很快轉向了對她所知道的中國農民飽含感情的評論——就像在她數年后開始寫作的、后來名滿天下的小說《大地》三部曲中一樣——而對丈夫的工作輕描淡寫地帶過了。事實上,這個規模空前的調查影響廣闊而深遠,它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大量涌現的中國農村調查的典范和代表。正是在卜凱及其擁護者和批評者所塑造的一個新的傳統中,產生了中國的社會科學——農村社會學和農業經濟學。這包括界定其研究范圍,確立調查與分析的基本方法,并形成一套具有內在統一性的敘述形式。
卜凱及其反對者
卜凱是美國農民的兒子,一九一四年在康奈爾大學獲得學士學位,專業是農業經濟學。一九一六年他作為農業專家受雇于長老會傳教使團,被派到中國。雖然賽女士那擁有高端文化背景的父母甚至不認為農業學院是高等教育,但卜凱的確是這種美國特有的新興學科培養出的優秀人才。不過,他在中國最初幾年的工作并不順利——安徽北部農村的景況對他來說過于陌生,這位單打獨斗的年輕外國專家又沒有什么來自官方的支持。就像賽女士回憶的那樣,卜凱發現“他很難找到切實可行的辦法來幫助中國農民”。一九二一年,他受聘于金陵大學,在那里建立了中國第一個農業經濟系。在使用美國農業經濟學教材進行課堂教學時,他感到這些教材不大適合中國國情,為了取得更切實可用的教學材料——也許真的是采納了他那在中國農村長大的妻子的建議——他開始指導學生暑期回鄉進行農村實地調查。
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五年,卜凱指導學生對我國七省十七處二千八
百六十六個農家進行了經濟狀況調查,一九三○年他出版了英文版的《中國農家經濟》。其漢譯本于一九三六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他又主持了對我國二十二省、一百六十八個地區、一萬六千七百八十六個農場和三萬八千二百五十六個農家的調查,寫出《中國土地利用》。有學者指出:“這兩次調查是西方學者利用實證方法對我國農村狀況進行調查和研究的典范,除東北地區、新疆和西藏等邊緣地區被省略外,調查范圍幾乎涵蓋了整個中國,其調查的深度、廣度和影響度前所未有。”
卜凱不是唯一一個在中國開展農村調查的學者,曾有統計表明,在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五年間,中國農村社會經濟調查可能超過九千次。事實上,對農村的調查和分析可能是當時學術界最熱門和最具爭議性的話題之一。陳翰笙及其領導的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是卜凱最激烈的反對者,他們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出發,批評卜凱“自封于社會現象的一種表面,不會企圖去了解社會結構的本身”,“著重研究生產力而不研究生產關系”。社會科學研究所在一九二九至一九三四年組織了對江蘇無錫、河北保定和廣東“珠三角”地區的三次農村調查,其成果由陳翰笙寫成英文著作發表,同樣影響巨大。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調查得出了中國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的結論,并以為農民受到地主、外國資本和本地官僚買辦的三重剝削壓榨,已經完全破產,除了造反別無出路,從而為農村革命提供了學理上的合法性依據。
卜凱、陳翰笙以及其他從事農村調查的學者,提供的數據經常有許多差異,得出的結論有時大相徑庭。考慮到中國幅員之遼闊及各地農村千差萬別的復雜情況,這其實是不難理解的。而重要的是,雖然不同學派(可能還包括政治立場)的學者論爭時往往表現出一種你死我活的氣勢,他們的研究理路和敘述方式卻具有很高的一致性。學者們挨家挨戶調查農村的人口和勞力、地權、土地利用、經營和負債狀況、作物、家畜、消費、生活程度等內容,制成各種統計表格,并用文字加以概括和說明。除了敘述行政上的疆界和沿革時,幾乎沒有人引用歷史材料、典籍或前人的說法。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使用和卜凱等人不同的概念和分析模式,但從思想史的角度看,他們是參與創造并分享同一傳統的同盟者。換句話說,這些社會科學家們理所當然地打敗了中國本有的傳統,在這片土地上建起了西方的社會科學——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這個新傳統已成為“中國”的一部分,以至于在這個時代之前關于中國農村的觀點或被徹底遺忘,或被重新詮釋。
中國化的社會科學
關于農業問題的探討和這片土地上最早產生的思想一樣古老。“重農”是傳統時代所有經濟思想的基礎和前提,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清朝末年。趙豐田在《晚清五十年經濟思想史》中說清季重農思想,“諸家之說,大同而小異。雖其間不無詳略輕重之別,而其始終重農之精神,則前后若一。蓋直迄清末,尚不乏所謂‘天下之大利必歸農’者。晚清士大夫于變政問題,有唯有否,獨至興農治地之業,則舉國若一,人無異議,蓋農業國家之國體、文化、思想使然也”。政體的改換并未改變農業國家的現實——這也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社會科學家們所面對的現實。
與他們曾蜂擁到東鄰日本去尋求最直截了當的救國方略的前輩不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陸續從歐洲和美國回國的許多留學生首先選擇了致力于教育學術界,把他們在西方學到的“純正”的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植根于中國。初出茅廬的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很快意識到他們必須能夠運用自己的知識討論中國的現實情況,否則他們甚至很難被自己的學生理解。在上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對中國大學里那些年輕學科的教學表示不滿的聲音從未止息,不斷有人指出新鮮的西方理論和中國現實之間的緊張沖突。一九二六年,著名的美國經濟學家費舍(Irving Fisher)教授鐘愛的弟子何廉受聘于南開大學,雄心勃勃地企圖創建他理想中的中國經濟學教學與研究模式。他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心就是指導學生進行實地調查,以得到可以用來開展研究的材料。后來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我們心目中的工廠工業在整個中國經濟的畫面上是無足輕重的。因此到一九三一年秋,我們決定把實際考察的重點轉移到鄉村經濟情況。我們同時開展三項課題的研究,它們互相聯系,相輔相成,為的是完整地了解中國的農村生活與組織,這也是研究所的主要實際考察項目。這涉及到華北地區的農業經濟(特別是土地所有權、農業信貸與市場以及合作事業),鄉村工業以及地方行政與財政。
何廉曾領導南開大學經濟學院(及其前身),運用他嫻熟的統計技巧調查天津這個新興工業城市中所有的工廠、實業家和工人的狀況,而之后他也轉向農村。可能現實是,在當時的中國,如果不處理農村,就等于承認自己的研究只以社會的極小一部分為對象——這不符合這些社會科學家對自己學科的基本認識。于是,以現實數據為基礎的科學只能在形形色色的農村調查中生長出來。
一九三三年,在“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工作的社會學家李景漢把對河北省定縣調查七年所得的材料寫成《定縣社會概況調查》出版。除自序外,書前還收錄了晏陽初、陶孟和、陳達、何廉和陳翰笙這些當時中國社會科學界極具影響的專家的五篇序言。所有序言都強調實地調查的意義,指出這是“系統的科學研究”所不能缺少的方法,并贊揚李書對于篳路藍縷的“中國化的社會科學”具有重要意義。這些序言不約而同地表達出一種“前無古人”的當然認知,其實是引人注目的。這些知識精英中沒有人認為,自己與過去兩千多年中在各種文集、筆記、奏議和論辯中談論農村和農業問題的書生和士大夫們有任何共同點。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農村所面臨的問題并不是全新的。早在乾隆年間,朝野對于人口增長和人地矛盾就表現出極大的關注,由于問題從未得到解決,所以相關的議論也一直延續到清末。傳統的讀書人,如洪亮吉,他借以議論的知識,混雜地來源于編撰地方史志的經驗、實地觀察和對古代典籍中相關問題的研究——這種傳統可以追尋到明末清初、再進一步上溯到宋代甚至更早。清朝末年的讀書人把從不同途徑得到的西方知識納入到這一傳統中來,并且往往著眼于國計民生的整體來發表議論。例如在甲午戰后發表一部奇怪著作《續富國策》的書生陳熾,他基于農業國家的現實創制了面面俱到的系統理論,幾乎對中國經濟的各個方面都表達了意見。但是,他和以他為代表的許多關心農村經濟狀況的清末文人的見解,在不到二十年后就都被年輕的社會科學家們斥為“鱗爪斷碎”、“缺乏系統”,并且充滿空洞的想象。
不能僅僅用傳統的議論“不切實用”來解釋這種現象。晚清士大夫和普通讀書人的見解有很多收錄于賀長齡、魏源主編的《皇朝經世文編》及其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的各種續編當中。那些文章的作者中有主持具體行政事務的官僚,也有負責經營鄉族生計的紳士,而且很多人對于各種知識具備開放的心態。即使只是從古代典籍中吸收來的解決方案,也不見得都比從西方直接拿來的抽象理論更加不切中國農村的實用。更好的解釋是,所有和傳統有關的知識系統是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舊口號一起被中國新一代的知識精英拋棄的。當時代思潮確定“中學已不能為體”時(參考羅志田:《西潮與近代中國思想演變再思》,載《近代史研究》一九九五年第三期),必須有一個新的傳統被建立起來,就像幼苗在一片從未被開墾的曠野之上破土而出,它的土壤是不包含任何知識的裸露的“中國現實”——不管事實上是不是這樣,養料和種子則是具有普世意義的“社會科學”——不管它們來自西方的哪種傳統。
被重寫的農村
從農村調查中成長起來的中國社會科學家,通常只關心如何“科學地”分析和解決中國農村的現實問題,而不注重劃分具體學科之間的界限。這是因為在以取得材料為目的的調查實踐中,他們很快就知道“學科”的蒼白之處——農村問題需要有“一攬子”的解決方案,學者必須運用他們所知道的一切“科學方法”,并互相協作。只有“不科學的”才是敵人,并且已經被打敗。那個時代最具雄心的一批學者可能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農村經濟學家,因為他們擅長總結各家各派的特點并一一指出其“不夠科學”之處,最終證明自己的觀點與方法具有“更科學”的性質。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實踐取得成功之后(這些人大多數后來都投身其中),他們的基本觀點被制度化和官方化,這種對學術史進行線性評述的習慣也被發揚光大。
從某種層面上說,最后的“勝利者”抹平了前述西化的社會科學家和傳統之間原本不共戴天的界限,把他們(包括自己)重新安放到一個完整的鏈條當中。在階級分析的基礎上,拆分所有觀點中包含的元素,并一一予以評價。這就如同倒放電影,或是站在山的頂端一級級往下鋪設樓梯。最終建構成的是一個“理論”勝利的過程,比“科學”更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解釋,超越的不但是所有具體的“學科”,而且是當年在那些農村調查中找到自己生命力的“中國化的社會科學”。這種唯一的“科學的科學”,超脫了實際的政治實踐和歷史,照耀著其后大半個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農村想象。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試圖從廣泛的農村調查實際中抽象出一個解決方案的所有社會科學家當中,馬克思主義者走得最遠——以至于幾乎消解了這種思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