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義
時光不饒人。轉眼間,當年我們制定的那個“小冊子”,整整三十三年了。
光陰的流水,無情地把我推到了老年行列,把一切沖刷得改變了模樣。容顏蒼老了,腿腳不靈了,記憶力衰退了。曾經熟悉的人,有時一下說不出他的名字。曾經常用的字,有時一下竟寫不出來。然而,有一些往事,卻讓我永遠揮之不去。
難怪人們常說,人老了都喜歡懷舊。
去年冬上的一個中午,班羽斐老兄邀幾個老朋友小聚。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還要喝點小酒。感謝他,又一次讓我們沉湎在往事的追憶之中。
從副市長崗位退下來的宣明仁,不喝酒,話挺多。他深情并茂地憶起當年在人民公社工作時的情景,憶起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推行農村農業改革的那些事。
他問我:“記不記得貫徹六十條的那個小冊子?”
我說:“咋不記得。那個小冊子,我好像還有哩。”
他又說:“千萬別丟了,那可是咱們心血的結晶,是咱們推行農村改革的見證。”
“小冊子”,其實是一份文件。1 9 7 9年3月,根據十一屆三中全會出臺的新六十條精神,結合農村實際情況產生的一個文件。
那個年代,公社不用紅頭文件。所有定下的事情,都是靠干部口頭傳達貫徹。
唯有這個《規定》,我們把它印成了一個“小冊子”。社隊干部、人民代表人手一冊。
這在全縣也是件很稀罕的事情。
“小冊子”,6 4開,1 5頁,有光紙,鉛印。
全文沒有一句廢話,引言也僅3 1個字。開頭是這樣寫的:“為加快農業的發展速度,根據《六十條》精神,結合我社具體情況,特制定本規定。”
全文3 5個問題,至今讀來仍覺無可挑剔。
《規定》提出,種植計劃要因地制宜,經群眾討論確定。這就是說,生產隊的耕地上,種什么莊稼,種多少,要根據本隊的實際情況,由群眾討論確定。改變了以往從上到下硬性推行高產作物的一刀切做法。
它將多年推行的“自報公議,民主評工”的記分辦法,改成了定額記工。
定額記工,是一種以定額管理為前提的記工形式。就如同工廠的計件工一樣,先把各種農活的定額制定出來,(定時間、定任務、定質量、定工分,同時對每個社員還要定出基本出勤天數)。社員勞動便心知肚明,既保證質量,也保證了數量,參加集體勞動的積極性肯定就大了。
“工分”是社員的命根子。一年到頭,憑它分紅,憑它分糧。但是,一年能掙多少工,每天能掙多少分,往日誰也不清楚。反正是統一時間下地,統一時間收工。晚上男女社員集中到一個地方進行評工。自己匯報一天的勞動表現,申報該得的工分,然后眾人評定認可。這件事,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可真難啊。那些老實人、肯受苦的人什么時候也不敢多報,而那些奸滑人多會兒也不愿少報。房挨房、院連院、親串親,誰還能說誰的不好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生產隊長一錘定音,男的十分,女的七分。記工員一簽字,事情也就結束了。
評工會,原本就是一種形式。但是,那個年代,全國農村都如此,哪個生產隊敢不搞呢。
推行定額記工,其實壓力很大。這種壓力不是來自社員,而是來自上面。因為它曾被稱為“工分掛帥”、“物質刺激”,受到過批判。被批判過的東西,如今又要推行,你想能沒風險啊。
說來說去,還是人年輕。假若是今天,我才不去冒險呢。
對于畜牧業的發展,也專門寫了一章,訂了三條。牲畜飼養,也改變了單一的集體飼養模式。可集體養、可分戶養,也可誰用誰養,養用結合。提倡大力發展養羊、養豬。養豬還可投肥發料。
《規定》大膽地提出,允許社員在生產隊統一規劃下自建房屋,允許在房前屋后和自留地旁種樹。社員應有勞有逸,每年“端午”、“中秋節”各放假一天。“春節”男女勞力分別放假半月和一個月,假期如組織突擊勞動,工分加倍。
這一條,老百姓特別高興,尤其是婦女,她們終于有了該休息的一天。
2 8年后,國家也終于把“端午”和“中秋節”列入了法定節日。
口糧分配是人們最關心的一件大事。勞力少的戶愿意按人口分,而勞力多的戶肯定喜歡按工分。各隊執行標準不一,群眾意見很大。這次明確提出要采取基本口糧和勞動工分相結合的辦法,人勞比例“七三”開。百分之七十按人頭分,百分之三十按工分。既保證了每個人的基本口糧,又調動了好勞力的積極性。
那時的隊干部,官不大,管事多。針對少數干部作風不民主,不參加集體勞動的現象,對干部參加集體生產勞動的天數,誤工補貼,招待客人標準以及財務管理、會計制度等都提出了具體要求,做到了有章可循。
在給生產隊放權、社員放手的同時,《規定》也還提出了一些約束的制度。“社員勞動要服從安排,違者按曠工處理”,“社員出門,要嚴格履行請假手續”,“社員要有合理的投肥投草任務”。如今讀來,似乎有些可笑。但那個年代,沒有它還確實不行。
《規定》初稿形成后,公社全體干部帶著它,分頭深入各村,廣泛征求了干部、社員的意見。有勞力的戶、好勞力積極支持。但那些習慣了吃大鍋飯的人也有些意見。
群眾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莫說群眾,就是公社領導層內部,開始認識也不完全一致。那些長期在基層工作的老同志,一開始也有些想不通,他們擔心這是走回頭路。那學大寨咱還堅持不堅持?那沒勞力的人今后咋生活呀?
就在此前,安徽鳳陽小崗村的1 8戶農民,勇于打破舊的生產關系的束縛,冒著坐牢的危險,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簽下“收下糧食后,首先交給國家,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如果隊干部因為分田到戶而蹲班房,他家的農活由全隊社員包下來,還要把小孩養到1 8歲”的大包干協議書。明仁書記不知從什么地方最早聽到了這個消息。
討論會上,他把小崗村的故事講給了大家。
現在就照人家的干,咱還真吃不準。但我們推行的完全符合“新六十條”精神。一次次學習文件,終于統一了公社一班人的思想。
逐章、逐條、逐句、逐字反復推敲,派秘書很快進縣城印刷廠印制。
文件的產生,如春雷一樣響徹了長城腳下,恢河兩岸的3 5個村莊。群眾歡呼雀躍,積極性空前高漲。
這件事,很快傳進了縣城,傳遍了各個公社。有人替我們擔心,怕招來麻煩。也有人議論,年輕人盡是瞎干哩。
縣里派來了調查組,地區也來了調查組。但是,誰也不肯定,誰也不敢否定。
令我至今難忘的是,我們在村里征求群眾意見時,許多人提出了一個讓所有干部壓根兒沒想過的問題,他們建議公社恢復農歷“四月十八”的傳統古廟會。
這可是件棘手事,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古廟會、古裝戲,也是被批判過、被打倒的東西,一下子恢復真還有些不敢。思前想后,我們又一次上會討論,取得了共識,給群眾作了一個巧妙的回答,那就是咱看看朔縣的“四月十八”怎么搞,人家要搞,咱也搞。
四月陽光,楊柳抽枝。田野里犁牛遍地,一派春耕繁忙的景象。古廟會的事也就擱淺下了。
社員的汗水,悄然無聲地融合在土地里。老天爺也幫忙,該下雨時就來雨。秋已至,村村豐收在望。
種植計劃的調整,玉茭子、紅高粱少了,莜麥、山藥蛋、小雜糧多了。習慣了吃莜面、豆面的人,滿心歡喜。
定額記工的推行,讓人們可騰出時間精心作務自留地。不管是集體的地,還是自留地,莊稼長勢都超以往。
豐收了,我們沒有忘記群眾曾經提出的建議和要求。公社決定以物資交流會的形式,請兩班本地區最好的劇團來慶豐收。北路梆子著名表演藝術家“小電燈”賈桂林,每晚都登臺。那悠揚婉轉的咳咳咳聲,讓老百姓過足了戲癮。
駐地單位主動和我們分擔困難,有錢出錢,有車出車,挖山洞的部隊也給我們派上卡車拉送戲箱。
群眾想什么?干什么?盼什么?你只有走到他們中,才會一清二楚。
現在看,你或許覺得這個《規定》并無什么特色。然而在當時,卻已很超前。
3 3年來,我已搬了五次家。一些本該保留下的資料,卻怎么也找不到。而這本“小冊子”卻無意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說實話,這并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勝似有意。
如今,“小冊子”已發了黃,在我的書柜中它是最不起眼,最沒用的。然而,當我再次拿起它的時候,一種特殊的感情油然而生。它是那樣親切,那樣溫馨。
驀然回首,當年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腦海。
那時,我3 7虛歲,是公社主任。宣明仁小我3歲,是黨委書記,是全縣年齡最小,學歷最高的書記。他是省委黨校的高材生。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那批大學生根本不會分配到縣里來工作。他腦子聰明,看問題準,一旦認準,必須堅持。這個《規定》,就是在他主持下制定的。
他是書記,但從不獨斷。該上會的,一定要上會。
因這個《規定》涉及許多政策問題,他親自主持召開全社人民代表大會,進行了充分的討論。
陽方口當時是全縣的大公社。村莊多、人口多,平地也相對較多。
陽方口還是一個礦區鎮。有區營大煤礦,有省管運輸公司,有地區派駐的七八個物資轉運站,還有挖山洞的駐軍。
那個年代實行的是“政社合一”,人們把“鎮”習慣地通稱公社。因此,公社開重要會議,一定要請駐地單位的領導參加。何況那次會議,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選舉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副主任。
我就是那次會議,當選的主任。
到公社前,我和他同為縣委通訊組的干事,不僅熟悉,而且非常了解,當年都是班羽斐領導的兵。班羽斐,人緣好,筆端流溢,文字清新簡潔。當年縣上許多有分量的文章都出自他手。為了辦好“寧武通訊”,我們常常深夜加班在印刷廠的車間。
后來,班羽斐提升,我接了班。明仁當了理論組長,又先我到了公社任職。之后,他倆一路升遷。但不管官多大,在何地,對我的友情始終沒忘。
或許,這就是退位老漢們,經常小聚的原因吧。
當時公社的辦公條件很差,但人們工作的勁頭都很大。
公社機關處在陽方口村的一條小巷子里。三面民宅夾著三排平房,總共1 5間。除去大門、穿堂會議室、伙房、庫房,實際可辦公的只有九間。書記、主任只能共用一間,既是辦公室,又是宿舍。黨委會就常常開在這間房子里,大家都是脫鞋上炕,盤腿而坐。
那么多工作,公社干部也就十二三個人。不用查崗人們的工作也很緊張,公社干部從來不過禮拜。平時,除秘書堅持機關辦公,其他人大多時間都在農村。主要領導每人包一片,一般干部每人包一個村。下鄉時,要么步行,要么坐村里的手扶拖拉機。回縣城開會時,大家都是三毛錢的火車票,倒也挺方便。
書記管大事,我抓落實。兩人既有分工,又有協作,工作是何等的痛快。有了我們的真誠合作,一班人自然干勁十足。開會時,為爭論一個問題,有時候吵得面紅耳赤,勝似吵架,但定下來的事,人人都在落實。
那份真誠,那份情誼,那種熱情,那股干勁,從何而來?我至今無法回答。
形勢的發展,超出了人們的想象。苦費心血的“小冊子”,作用何其之短。
又是一年春來到,這里便分田分地,真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