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癌癥病患教師的生命獨白

講述 /劉 敏 記錄 /本刊記者 張 筠

當死亡的恐懼如魔鬼的爪子狠狠地攫住了我脆弱的心，當未來顯得不可知，我不得不對人生產(chǎn)生了更為深沉的思考，對生命有了重新的認識。

誰說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一定沒有我這樣的經(jīng)歷，也沒有我們生病這類人的心路歷程！

2010年秋季，我不幸患了淋巴癌，不得不離開自己心愛的教育工作住院治療。幾次化療以后，人變得極度虛弱。難以言說的苦痛無時不刻地折磨著我，無盡的絕望讓我的掌控感越來越弱，即便我努力地樂觀地去面對，體質的變化仍使我陷入深深的糾結之中，擺脫不了對死亡的恐懼。

生命的追問

在生病期間，我對醫(yī)院周圍賣花圈的店鋪、公墓廣告特別敏感，覺得觸目驚心，目光總會無力抗拒地被它們所吸引。

在網(wǎng)上，我反復地搜索與淋巴癌相關的資料和話題，心情益發(fā)沉重而不能自拔?？吹揭黄度伺R死前最遺憾的50件事》的文章，我一一對號入座，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的確，人生有太多的遺憾，我本不是一個貪心的人，也不是一個悲觀的人。然而，內(nèi)心一遍遍地追問自己，在我臨死的時候，我仍會后悔：沒有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沒有見自己想見的人，沒有做自己想做的事……對于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沒有美麗的過往，也沒有偉大的理想，更不會有別樣的夢想。捫心自問，盡管如此不幸，卻又何其幸運！父母慈愛、姐妹情深、夫妻和睦、子女孝順、朋友真摯、學生優(yōu)秀……即使生命短暫，又有幾多遺恨！

腦海中總會出現(xiàn)熟悉的句子：“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是這樣度過的，當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解放全人類而奮斗?！?/p>

我深知，自己雖然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但我微弱的螢蟲之光，微不足道，猶如沙漠中的一粒沙，怎能標榜自己為全人類的解放事業(yè)做出了貢獻呢？一次次地拷問自己：在我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會悔恨嗎？會羞恥嗎？不，我不會！但我還是會遺憾。我想去自己戰(zhàn)斗了二十多年的學校，我想見到愛我的學生和熟悉的同事，我想繼續(xù)自己摯愛的教育事業(yè)！

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忍受著來自身體每一處的痛楚，我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思考生命的質量。

第一次聽到“生命質量”這個詞，或者說這個詞語真正第一次進入到我的耳中、心中是在第二次化療以后，由于藥物反應大，還過敏，輸液時我很是焦慮，護士寬慰我：“您要有信心！很多病人都治好了，而且生命質量還比較高的。”生命質量，這個陌生的詞語，其實以前肯定聽到過，但是怎么從來都沒有留意過呢？或許，以前的我是多么地容易滿足、多么的開心??！

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很忙碌，卻很幸福。圖為劉敏認真地給學生上課。

頭痛、血管痛、肚子痛、心口痛、肌肉痛、腰痛、屁股痛，全身無處不痛！那時候，我成天處在苦痛之中，吃飯喝水都是嘔吐不止，胃酸吐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在那時，我多想時時刻刻都能睡著，就會少很多痛楚的感覺。然而，睡覺也是一種莫大的痛苦！一有睡意，就全身大汗淋漓，頭發(fā)、睡衣、枕頭都會濕透，一晚上要換四五次睡衣！起不了床，上廁所都眩暈不止，氣喘吁吁，搖搖欲墜。穿兩件羽絨服都冷得發(fā)抖，走路顫顫巍巍，猶如一百多歲的老人，感覺全身都要散架一般。

在病中，我總是想起一個句子：“他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边@不是我的真實寫照嗎？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自由行動，這樣的活著，真的就活著了嗎？總是想起作家余華的小說《活著》，想起那個叫做富貴的老人，在妻子、女兒、女婿、兒子、外孫一個個相繼離他而去之后，在無盡的痛苦與悔恨之中，與老牛為伴，犁著貧瘠的土地，他是如此讓人心碎地活著！我深深地佩服余華，二十年來一直不曾改變——因為這部小說讓我難以忘懷。

我還活著！然而，生命的意義只在于活著嗎？或者說，就是保持呼吸，幸免斷氣？

幸福的追憶

躺在病床上，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很忙碌，卻很幸福。

記得有一次中午午餐后，大家在辦公室里閑聊，我們叫同事家的小燕子表演超級模仿秀。聽說，這個小燕子可是有超級的模仿才能的，常常把她們年級的老師逗得開懷大笑。

由于本年級一位語文老師生病，所以學校把她調到我們年級，在辦公室剛好與我對面坐。小燕子毫不推辭，按照大家的要求一一模仿起來。輪到模仿我了，只見她快步走到辦公室門外，然后一陣風似的沖到我的座位前，拉開中間的抽屜，抓起語文書和備課本，順手抓起桌子上的紅圓珠筆，又一陣風似的沖出了辦公室。

當時，我驚呆了，我是這樣的嗎？在場的老師都笑起來，說她演得很像。啊，原來在同事的心目中，我是如此的忙碌，又是如此的風風火火?。?/p>

想想也是，我和全校的語文老師一樣，教一個班語文課，當班主任，要完成學校教科室的各項行政工作，還要參加和組織年級各項活動，常常放學后和年輕教師一起鉆研教材、指導他們上公開課，實在夠忙的??！那時的我，為什么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呢？真的，我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叫做走路了，幾乎都是小跑，就像一陣風。那時的我，是多么的開心啊！如今，躺在病床上，我更加深切地體味到：忙碌，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總會想念那些平淡充實而滿足的歲月，想起從外地學習回來，在教室里和孩子們一起大嚼牛皮豆干的快樂場景；想起周一早上第一節(jié)課拿出頭天從姨媽家摘來的櫻桃，把孩子們酸得齜牙咧嘴；想起香港教育代表團來校交流，我和孩子們一起上公開課，孩子們興奮地奔上講臺讓我分享他們帶來的水果而摔倒的情景；想起我曾經(jīng)嚴厲批評了不完成作業(yè)的孩子，他給我說再見后轉過身端起辦公室里的垃圾筐幫我倒垃圾時我內(nèi)心的自責；想起因為我心疼她發(fā)燒而沒有請她幫著發(fā)本子，就以為我不愛她了而說肚子疼不來上學的孩子……一幕幕，歷歷在目，令人難以忘懷！而今“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總會想念那些平淡充實而滿足的歲月，想起從外地學習回來，在教室里和孩子們一起大嚼牛皮豆干的快樂場景。圖為劉敏充分利用課外時間輔導孩子。

每一次，當我來到學校，透過窗戶，看到孩子們認認真真地聽課，心里不覺泛起難言的酸楚。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奧運之父》，講的是顧拜旦傳奇的一生。我還清晰地記得，影片的最后，由于二戰(zhàn)的影響，顧拜旦不再繼續(xù)擔任奧委會主席的職務。76歲高齡的顧拜旦，坐在奧委會大樓前的廣場上，深深地凝望著奧運大樓。寒風吹起地上的落葉，顧拜旦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顯得更加凌亂。他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多少年了，這寫滿落寞、這飽含深情的深邃的眼神，這感人的畫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永遠不會淡忘！“為什么我的眼里滿含熱淚，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因為熱愛，所以眷戀；因為熱愛，所以執(zhí)著！

人生的追求

化療終于結束了，我不顧家人的勸阻，悄悄來到了學校。

熟悉的校園了，熟悉的教室，愛我依戀我的孩子們，我多么的心碎??！

我第一時間去看了我掛念的學生小升（化名）。小升是我班一個父母離異的孩子，她父母離婚時我特別關愛她，后來她說我是她的第二個“媽媽”。

“老師，我們好想您！”“老師，你還教我們嘛！”……孩子們一窩蜂地涌上來擁抱著我。看著孩子閃亮的眼睛，我哭了。

我來到了自己熟悉的辦公室，吃力地坐著。想起了前段時間，自己所教過的孩子們聽說我生病了，紛紛前來看望我，而有的學生因為在外地備戰(zhàn)高考不能來看望而在電話里哭得稀里嘩啦的情景；想起要我給她當媽媽，讓她媽媽給我兒子當媽媽的孩子；想起家長們明知我不會再教他們的孩子，還經(jīng)常問候我，并給我送來一些藥材的情景……他們對我的真摯的情誼，沒有任何功利和奢望啊，我多么想再回到從前，在平淡中品味幸福的教育人生！

難以忘懷，領導和同事們紛紛來看望我，送來關愛和幫助。他們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鼓勵我、安慰我。我覺得，自己就像那路邊的一棵草，被一只大腳猛力踩下去，倒下了，幾天以后，慢慢地掙扎著，站直了身子，葉子、莖桿上的傷痕漸漸淡了，這時，那只大腳又猛踩了下來。這一次，需要好幾天的時間，才能慢慢站直，可是，那只大腳又來了，下一次，挺直身子需要的時間更長……

越來越虛弱的身體，越來越減少的信心，我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有時實在難以忍受這種非人的折磨，真想放棄了，覺得死才是一種解脫。年級上的老師總是輪流打電話來寬慰我。他們邀請我參加聚會，邀請我到辦公室去坐坐，大家說說笑笑，這讓我少了很多的胡思亂想?！懊艚?，你就把化療當做障礙賽跑，跨過一個障礙就少一個，再有幾個就到終點了。”句句關懷給了我無盡的安慰，給了我無比的勇氣，也給了我堅持的信心！

帶孩子們郊游

快樂地與孩子們在一起

還記得第一次化療后，第二天召開行政會，我跑到會議室。校長問我：“你咋來了？”“我覺得在學校里要穩(wěn)當些。”我實話實說。學校，給了我巨大的安全感，也是我堅挺的后盾，讓我覺得不再孤單。

自1988年來到德陽市實驗小學，在這一片我灑下汗水的熱土，我得到了領導同事的無私關愛，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洗禮和磨練，從生澀走向成熟、從徒弟變成師傅，青春過、無悔過，糾結過、愧疚過，快樂過、幸福過，執(zhí)著過、深愛過，這些都不曾遺忘過。二十多年過去了，學校對于我的意義，不僅僅是我工作的地方，更是我生活的地方，是我熱愛的地方，也是我依靠的地方！

學校領導很關心我，解除了我的后顧之憂，讓我好好治療，好好休息。難道我從此就在家躺著，過著等死的日子？曾經(jīng)多少次夢見自己站在講臺上，可是教室里沒有以往的歡聲笑語，孩子們不聽我的，亂跑亂叫、亂扔垃圾……夢醒之后，我久久難以入睡。

我深深地知道，生命的意義不在于能活多久，而在于是否有價值，在于有沒有較高的質量！比如說，做喜歡的事，見喜歡的人，去喜歡的地方。如今，我終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校園，每天都能看到可愛的孩子，能和同事們一起工作，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簡單的事情，于我而言，是莫大的幸福！我還活著，我很幸福；我還能工作，我很幸福；我還能忙碌，我很幸福！

三尺講臺，是我一生矢志不渝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