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文合作公社思想是假說不是“空想”

○李海燕 李俊貴 劉秉龍

“在英國，合作制的種子是由羅伯特·歐文播下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P12-13，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應該說，世界范圍合作運動的歷史無不受到歐文思想的影響。歐文合作公社思想的首創性和預見性超過了同時代其他社會主義思想家，現代合作社原則依然是以歐文合作公社思想為基礎。

歐文合作公社思想管窺

從1812年起，羅伯特·歐文（Robert Owen，1771-1858）寫了《關于新拉納克工廠的報告》《新社會觀，或論人類性格的形成》，引起社會的較大關注。自1820年始，歐文發表《致拉納克郡的報告》《人類思想和實踐中的革命》，逐步形成和完善了其改造社會的合作公社思想體系。

工業化勞動是改造社會的現實基礎。工業化是近代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階段，其對社會生產力促進的關鍵在于勞動的總體性替代個體性成為社會生產的主體力量。歐文在企業經營實踐中認識到：“這為數2500名的工人每日為社會生產的財富，在不到半個世紀以前，要用60萬人才能生產出來。我曾經自問：這2500人消費的財富和60萬人消費的財富在數量上相差多少？”（柯象峰、何光來、秦果顯譯《歐文選集》下卷，P93，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歐文已經認識到工業化勞動者創造的巨大財富，通過利潤的形式被工廠主所占有，“財富目前是從低級階層的勞動中獲得的”（《歐文選集》第1卷，P135，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是財產的私有制使得工業化的成果沒有被其創造者所擁有。因此，對社會的改造不是退回到小農生產的階段，而是在工業化前提下改造資本財產權制度。對工業化勞動總體性的認識，充分顯示出歐文合作思想的歷史進步性。

聯合的勞動者是改造社會的主體力量。改造社會依托的主體應該是誰？歐文對其認識經歷了從二元到一元的變化過程。在擔任新昂納克經理時期，歐文以“改善貧民和勞動階級的生活并使雇主獲得利益”（《歐文選集》上卷，P195）為目的，其思想的主體性具有明顯的二重性。在實踐過程中，他逐步認識到作為資本所有者和官僚政府，不可能就他的社會改革計劃提供什么支持，從而對他們失去了信心。“勞動階級的有理性的心地善良的代表們擁有各種力量和可能，依據自己的團結和實際知識來完成這一人類事業中的偉大革命，而不需要富人階級或上層階級的援助，因為這些階級的知識對于勞動階級用處不大(真是遺憾，經驗證明如此)”。這時，歐文思想的主體性才從二元變成了一元，即從勞動者階級的角度去立論。同時，主體改造的目標也逐步得到了確認，即通過社會的改造實現勞動者階級的“勞動權和人權”。“聯盟的主要的終極目的，應當是采取一些措施，使社會上的無知的、寄生的和無用的人實際上不可能再像現在這樣，由于錯誤的貨幣制度而占有我們的勞動果實，以便確立基本的勞動權和人權。”（《歐文選集》上卷，P450）從歐文一生的合作實踐來看，他也確實是按照這一變化軌跡逐步確立了自己思想的主體性。

財產公有制是實現勞動者勞動權的基礎。歐文認為勞動創造了財富，但私有制拋棄了財富的自然的價值標準，而采取了人為的價值標準。這樣，工廠主用貨幣的多少作為自己利潤的衡量尺度，勢必使得勞動階級的勞動報酬不能像自然價值標準那樣實現，因此，私有制構成了社會一切罪惡的源泉。所以，社會改造的基本方法之一就是將這種人為的標準改變為自然的價值標準，用勞動者的人的權利替代資本作為物的權利對社會財富的占有。“以個體所有制為基礎的制度，必然反對人們權利平等的原則。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反對這一原則，就會引起競爭和敵視、維護和紛爭、奢侈和貧困、專橫和奴役。”因此，“在合理組織起來的社會里，私有財產將不復存在”，而“當純粹個人日常用品以外的一切東西部變成公有財產，而公有財產又經常能夠綽綽有余的滿足一切人需要的時候，當財富的人為價值不再存在，而所需要的只是財富的內在價值的時候，人們自然會了解到財產公有制較之于引起災禍的財產私有制具有無可比擬的優越性。”（《歐文選集》第 2 卷，P13，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財產公有制度就成為了合作計劃的重要內容。

社會改造的內容要實現生產、流通、分配的整體改造。歐文設計的平行四邊形似的合作公社，是其社會改造的基本形式。它要求“聯合公社可能是根據聯合勞動、聯合消費、聯合保有財產和特權均等的原則建立起來的。”（《歐文選集》第1卷，P327，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歐文認為自己設計的公社制度“誠然是一具機器，它將十分出色地使人生的一切活動變得簡單易行。”(同上，P351)公社內部沒有商品交換。“協作社將作出安排把自己創造的財富分配給社員，并將剩余產品和其他協作社的剩余產品進行交換。不論協作社之間相距多遠，有關交換的一般規章將使交換活動變得十分簡單易行。協作社將根據英國銀行新紙幣的原理印制代表勞動價值的證券，用于一切內部的交易或交換。”(同上，P356-357)

文化引導是合作社發展的前提條件。歐文認為，社會環境是形成人的性格的決定性力量，改變人的性格的教育方式、教育內容，必須和原有制度的改造結合起來。強調經濟、政治和文化的系統性，是歐文合作經濟思想最富有創見的部分。新的社會協作體不僅需要以聯合勞動和公有財產為基礎，對勞動階級的教育也是社會改造的必要條件和重要內容。合作公社內部的教育不僅要從兒童的教育抓起，也要從已有的社員抓起，其核心的內容就是教學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像這樣，人類勞動就可以獲得它的自然或內在價值。這種價值將隨著科學的發展而增長；事實上，科學的唯一真正有用的目標就是增加這種價值。”(《歐文選集》第1卷，P319，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只有這樣，在理想的新社會中，人人才能被培養成為“體、智、德全面發展的男男女女”(《歐文選集》第2卷，P133，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馬克思從中也得到了啟發：“正如我們在羅伯特·歐文那里可以詳細看到的那樣，從工廠制度中萌發出了未來教育的幼芽，未來教育對所有已滿一定年齡的兒童來說，就是生產勞動同智育和體育相結合，它不僅是提高社會生產的一種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發展的人的唯一方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P570，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因此，“空想社會主義者對其實踐支持者的道德和智力品格有著相當嚴格的要求。”([美]弗雷德里克·努斯鮑姆《現代歐洲經濟制度史》，P278頁，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歐文的思想僅僅是“空想”嗎

歐文合作公社的設想，以聯合勞動為核心概念，以勞動者的全面解放為終極目標，以實現勞動者階級的人權和勞動權為內容，通過生產、流通、分配和消費的整體組織模式、經濟和文化的一體化建構，形成了獨特的合作公社理論假設體系。

任何理論尤其是社會科學理論，都是人們思維的產物，都包括研究者個人的理論成分。歐文合作公社思想是對資本主義工業化對工業勞動者帶來的種種傷害進行揭露的前提下形成的，建立一個勞動者平等分享勞動成果的社會制度，是所有社會主義思想的共同特征，馬克思的科學社會主義也不例外。

改良與革命并非矛盾。強調通過合作避免和抵消資本主義工業化危害，與強調革命、建立勞動者聯合制度，在理論和實踐目的上本身是一致的。歐文合作公社思想依托勞動者主體的力量，通過社會改良，為勞動者爭取經濟利益，在增加工資、縮短工時、減少勞動強度、完善勞動保護，以及建立、健全社會保障體系，發展公費教育等方面迫使資本統治做出讓步，從而取得了西方國家在經濟上的實質性進步。并通過合法的手段，爭得了勞動者的民主權，使社會主義政黨合法化，從而通過選舉擴大了基于勞動者利益的政冶勢力。20世紀社會主義運動的主要教訓就是革命派與改良派的理論分歧導致的分裂而造成的損失，遠遠超過于其統一陣線所取得的成就。

科學概念、科學假說等是否具有真理性，是否正確反映了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需要實踐來檢驗。但不能僅僅因為歐文自身實踐的失敗就認為他們的思想是“空想”的。正是歐文思想激發了世界各地勞動者進行合作運動的實踐熱情，并不斷地探索新型合作模式，以充實假說，完善理論。世界上第一個消費合作社——公平先鋒社的成立與發展，世界合作聯盟原則的確立，可以看作是歐文合作公社假說體系的實踐探索的結果。合作制是近代勞動者實現其經濟權利的基本經濟形式。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并不是完全按照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那樣產生和變化的，同樣，世界合作運動作為全世界以實現勞動者權利為目的的社會主義運動一部分，也并非是歐文合作思想的簡單再現。如果我們承認前者，肯定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正確性，那么，對于后者卻賦予其“空想”性質，這既是無視歷史事實，對歐文合作公社思想的評價也是不公正的。

理論體系的發展有著其不同的階段，大致可以分為假說和理論兩個階段。假說，是理論體系的第一步，是有待于實踐檢驗的，它與成熟理論的區別就在于核心概念是否明確，論述體系是否完善。“假說性學說，是屬于系統研究范疇的，它是以若干專題性研究成果為基礎，以經濟思想和觀念發展為前提的。”(劉永佶：《政治經濟學方法論綱要》，P548，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科學假說是理性思維的重要形式，在科學理論形成過程中起著橋梁和先導的作用。而科學理論在科學哲學研究中具有核心地位。“一種假說或理論體系，包括若干觀念，或者說，以一個概念為核心，吸收、包容其他觀念，構成假說或理論體系。”(同上，P548)歐文的社會改革思想其系統性我們已經做了分析，其核心概念，就是“聯合勞動”。從其社會改造思想工業化基礎，聯合勞動者的主體性，勞動者的財產公有，生產、流通、分配的整體統一與經濟、文化和政治的內在統一的各個層次中，聯合勞動都是其論證的中心環節。當然，在其整個體系中，這一概念用不同的勞動加以表述。如“勞動”、“生產勞動”和“公平勞動”。這說明其核心概念的規定并不十分明確，也是本文認為其思想體系具有理論假說特征的主要依據。

歐文經濟思想的體系還是比較松散的。相對于馬克思的合作制理論，無論是對勞動的規定、勞動價值論的分析體系、整個合作制的體系，歐文合作經濟假說的粗陋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作為一種理論模式和實踐形式，假說是理論形成的前導，只有經過理論的自我完善和實踐的檢驗，假說才能成為一種指導現實的理論，并在現實的發展中得以發展。

歐文合作思想假說的不完善性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是勞動者人身權與資本作為物權如何在制度內部統一；其二是勞動者聯合的制度內容是什么。隨著社會主義運動和理論的進展，這些問題得到了完善。

勞動者人身權與資本作為物權如何在制度內部統一？合作公社思想的核心在于確立勞動權對剩余勞動的占有和控制。因為生產資料是勞動的必要條件。既要在資本統治的整體結構中通過改良實現勞動者利益，而又要實現勞動者對剩余勞動占有，這似乎是一個矛盾。威廉·金為在英國資本主義制度下進行合作制實踐尋找到了連接點。他認為“勞動力、資本和知識是合作社的三大要素”，通過成員合作，“自我經商，自我勞動就能得到利潤，因而就有了資本，也得到了解放”。(吳藻溪：《近代合作經濟史》上卷，P54，棠棣出版社1950年版)實際上，由勞動來統轄的資本已經不是資本。威廉·金肯定了公社成員個人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盡管這一觀點是在承認資本所有者生產資料所有權為前提，然而，也正是這個前提，使得合作社能夠在資本統治關系占主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成為一個合法的，具有自己獨特經營目的和方式的企業組織，并在勞動與資本的矛盾關系中得到發展。公平先鋒社的創始人何瓦斯（Charles Howarth,1818-1868），在利潤返還原則下，進一步把參與合作事業的各個個體成員的利益做了明確的界定，并形成了著名的羅奇代爾原則，它體現了歐文和威廉·金的思想精神。

馬克思理論體系為合作公社制度內容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途徑。“資本主義的股份企業，也和合作工廠一樣，應當被看作是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化為聯合的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只不過在前者那里，對立是消極地揚棄的，而在后者那里，對立是積極地揚棄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P498，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股份公司制度是工業化基礎上實現資本對剩余價值占有的典型形式，從其適應勞動的總體性要求的角度，它是對資本權利的揚棄，而就其維持資本對剩余勞動占有角度，卻又是“消極的揚棄”。合作工廠制度、堅持聯合勞動、實現勞動者對剩余價值占有，并通過資本利潤限制，確立勞動者人身權在社會新增價值中的主導地位，是對資本統治的“積極的揚棄”。這一觀點，恰恰說明馬克思對合作公社制度作為未來社會基本經濟形式的肯定。

歐文合作工廠制度的假說性說明，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建立和完善不僅要適應不同民族的特點，也需要在實踐中不斷在理論上認識問題，解決問題，從而使其從理論體系上更為完善。只有這樣，才能在理論上更為徹底，從而說服群眾，真正使得具有社會主義因素的經濟組織形式不斷發展，實現真正的超越資本物權統治的人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