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與開火車——在動車追尾的背景下讀《車頭爹車廂娘》

□羅聰明

對于火車司機孫安路，生活就是兩件大事：第一件，上班開車，第二件是下班睡覺。讓他睡個安生覺便成了家里的頭等大事，妻子陪著守著他睡，母親設法把孩子們支開。好事的鄰居偷窺他的睡相。醒著，他是火車上一個歡動的部件。睡著，他還像一列火車。有兩段文字描述道：“孫安路的呼嚕很像呼嘯前進的火車，有時咣咣咣風馳電掣，有時吭哧吭哧爬坡似的，有時是在轟隆隆的疾駛中突然鳴響尖銳的汽笛。”“那呼嚕像火車在爬坡，轟嚓轟嚓嚓，上了坡，便見一馬平川，車速越來越快，也漸漸有了節奏感。他的呼嚕太像蒸汽機的轟鳴了，只是不冒煙而已。”

今夏，在持續升溫的酷暑和溫州動車追尾的熱議里，讀到一本關于鐵路的文學作品、江西籍作家劉華傾力數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車頭爹車廂娘》。在書中故事的背景里，蒸汽機車在鐵軌上唱著主角，內燃機和電力機車依次登臺，動車的概念尚未問世中國。主人公孫安路是一名電力機車的火車司機。

孫安路睡覺的呼嚕聲聽著讓人欣慰踏實，家人鄰人似乎更有理由相信，睡飽了的他一定會安全駕駛平安歸來。的確，他駕車幾十年，從沒出過責任事故，這與他家庭和睦、在家休息好心情好、精力充沛神思集中有很大關系。生活上他也有難題，工作中他有委屈，跟上級跟鄰居也有磕碰，但一進火車頭，他就把這些撇得干干凈凈，一到家就放心大睡。

別小看了司機的情緒與吃喝拉撒的小事，一個打瞌睡、拉肚子、心情郁悶、脾氣暴躁的司機，讓人擔心他會把一車人送往何方。據說當今的鐵路《司機操作規章》就有一些具體要求，如動車司機在出車前禁酒，不準跟老婆吵架，要保證充分睡眠。睡覺之事真提到工作紀律高度了。

中秋節，孫安路忽然接到一項特殊任務要跑一趟專列。專列晚上出發，下午他就呆在行車公寓里休息待命。公寓受到嚴格保護，不準閑人接近那個待命的司機班。他同事的老婆來送月餅遭到嚴厲呵斥，月餅也被繳沒。不這樣不行啊！機務段原有三個專跑保密車的黨員司機，兩個吃壞了月餅鬧肚拉稀，還一位好好地路上走著，樓房窗口飛出來一只由鐵路食堂自制、被職工叫作“砸死狗”的月餅砸傷了一只眼。這才輪到孫安路，這個因有一個為日本人開火車被游擊隊地雷炸死的父親而遲遲入不了黨提不了干的人來頂空。

開車平穩的孫安路在專列上受到一位大干部的問候和握手，這種殊榮使他成為名人。段里專門開會讓他介紹首長接見的過程和感想，他講著講著就偏向了，說到安全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家庭和睦家屬支持，更具體地說，就是要在家里睡好覺，才能消滅事故隱患。這番話倒讓他的領導張段長自慚形穢。段長家里，他對妻子是經常拳腳相加，兒子兒媳在鬧離婚，公公媳婦大眼瞪小眼，一屋子雞飛狗跳，而他管理的機務段也是大小事故不斷。睡覺真有那么重要啊！

書中還有一個與睡覺有關的情節。雨夜線路塌方，一當班的火車司機恰在這時犯了困，對前方隱患毫無察覺。幸虧巡道工顏大嘴發現險情，馬上朝逼近的列車狂揮信號燈，但火車依然目中無人神氣十足地前行。事故千鈞一發。巡道工叭地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司機終于看見前方道上騰升的火焰，這才猛醒過來，緊急剎車。好險！巡道身上的衣服全燒沒了，赤條條立在機車前。

現實中，當班時犯迷糊的火車司機還真有，外國有，本國亦不乏，故此事故難免，犧牲難免。“7·23”動車追尾事故發生以來，鐵路管理部門、鐵路工作人員甚至事發地政府倍受詬病，是一名犧牲在動車崗位上的平民英雄為鐵路人形象點亮了一抹星光。兩車相撞前的一剎那，后車司機潘一恒沒有跳車逃命，而是果斷將緊急制動閘手柄拉到了底。雖然撞車無可避免，而他的舉動降低了動車時速，避免了更多無辜者罹難。撞擊中，這位司機被嚴重錯位的制動閘手柄穿透胸口而當場殉職。

時代不同了。現在提醒火車司機別打瞌睡不必巡道工來點燃自己的衣服，有先進的科學技術幫忙。據說有一種眼鏡，一旦疲倦的司機打瞌睡,眼鏡即發出光信號警告。還有一種“黑匣子”，司機瞌睡就報警，若是司機睡死了叫都叫不醒，“黑匣子”還會自動進行緊急制動。關于溫州動車追尾事故的調查讓國人知道，我國已有十分成熟的鐵路防撞技術，即使火車司機打了瞌睡，放任機車亂停亂跑，有三項措施任選其一就能避免撞車，一是自動“閉塞區間”技術；二是前車駕乘人員通知調度人員或后方車站；三是后車自動防撞停車技術。事實卻是，擁有如此牢固的安全長城，如此完美得萬無一失的安全預案，那兩列動車還是鬼使神差地撞在一起了。難怪世人要問，是不是自動化與人在千年一遇的一秒約好了全體瞌睡要讓世界驚魂？

安全法則中的“海恩法則”精算出每一起嚴重事故的背后至少有29次輕微事故、300起未遂先兆、1000起事故隱患。或許專家們可以從睡覺的角度研究一下，火車動車或汽車輪船在發生安全事故之前，有多少輕微多少先兆多少隱患是因駕駛者沒睡好覺，以及導致睡不好覺的種種——夫妻關系、健康狀況、名利欲望？

對于從上世紀走過的人，《車頭爹車廂娘》這部小說的表情是親切而溫暖的。它復活了人們心底留存的一些似曾相識的記憶，攪動了啼笑皆非的感情，那是鐵路村人對蒸汽機時代的感情，與洗腳上岸的農民工對泥土的感情一樣，是眷戀，懷念，傷感，回歸。決不是要停下動車的滾滾車輪回到綠皮車時代和農耕時代，而是希望通過反思、警覺、傳承，去獲取前行的力量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