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田田一樣風——胡抗美詩集《志外吟》賞析

□薇 紫

青黃扉頁，鑿刻花崗巖的質感，放在書架上絕不起眼；一如當下式微的古典詩詞。“式微”，也許并不確切，當周杰倫的《青花瓷》《菊花臺》一次次打動娛樂審美的時候，也冥冥中觸動了傳統血脈的汩汩暗流。傳統詩詞，本就是以音樂為載體的，但是脫掉格律體賦束縛的“鐐銬”之舞，卻總是不禁讓人想追本溯源，尋找古典詩詞的純粹呈現。當代著名書家、詩人胡抗美先生所著詩集《志外吟》正如守在書桌一角的如豆燭燈，明明滅滅，關照著古典詩詞的微茫境地。

抗美先生在《雨夜客長沙》中喃喃自敘：“夜長雨亦長，春短夢憂傷。”長夜里斷夢乍醒，春雨綿愁，勾起了詞客天涯的寂寥。又是一場《春夜無眠》：“孤影泊天涯，春花戲怒蛙。”是什么讓詩人在萬木逐春的時節像夜鳴的青蛙般憤怒？雖沒有海子詩中日光鞭子和麥芒般的觸痛，卻同樣是被“春花”所誤解的心靈放逐的孤苦，撫慰的唯有 “尋詩詠舊句”，“潛睡”與“清茶”。詩集以哀樂之形，傾吐著傳統文人表面貧瘠卻豐富的內心世界。

譬如《麗江行》一詩中：“觀雪峰梢月帶（戴）星，垂簾小聚雨搖萍。圓車輾轉輪弄水，古樂悠揚弦戲鈴。”截取四個場景的微觀形態，賦予擬人化的動作，四個動詞由重而輕，頓生輕靈曼妙的音韻節奏之美；此刻的詩人四肢百骸都沐浴在清朗閑逸的野趣中了。

這樣純粹的閑情在作者的詩集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但是對閑情的期許和向往深深滲透在詩集的字里行間。單論閑情，王維《終南別業》詩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已經寫到了極致。而作者《秋興之二》一詩中“自舉閑杯飲遠憂”卻在逸致的同時，伴生著憂思。哪怕是賞玩《花開花落》，也會警醒自己：“春來慎護花……我意不堪折。”這樣的“多情”與“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相比，在社會責任和個人追求上有更高的格調。所以詩作者才會有“兩次欠黃山”的行色匆匆；才會有《如夢令》中案牘勞形，推窗見綠，不知春至的怨言。這是作者潛心志內，無暇志外的感傷罷？

《論語·泰伯》中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弘毅”是謂抱負遠大，意志堅定。這便是傳統文人所秉持的士人情懷。胡抗美先生在《童年》一詩中自述：“茅廬舊草四方殘/土檻春荒爭鼠餐/屋外雷聲房內雨/床前雪片被中寒/貧兒灶口讀書苦/慈母燈下紡績酸/籬透窮通弘毅路/勿須替我擋珠簾。”歷經磨練的閱歷和士人的襟懷與責任滋養了作者怒放生命的營養。從《后記》以及詩篇的片語，得知抗美先生由寒門而仕宦，及至書壇地位。可以想見，童年的艱辛，保留了他時刻躬耕內心的自省；公門繁縟的事務，體裁了他嚴謹規整的詩風；不輟的書法研習，放達了對藝術的獨特感受。

《一剪梅》便以詞的形式將書家“大草”寫意的創作狀態呈現在我們面前：“草海茫茫酒做舟既是群賢又是朋儔斷毫數桿震蘭亭瘋了書人醉了初秋堆紙如山墨淌流拍案高呼蔑古無休刷穿千紙染鄰樓先氣王家后氣鐘繇。”書法博大精深有如大海，而激蕩的靈感是召喚草書神韻的小舟，酒可做這牽線的紅媒。一個是海，一個是舟；因了酒的癲狂，便更需駕馭的理性；所以，做舟的酒是狂放而有章法的。在堆紙如山，退筆似冢的艱辛創作歷程中；在書家與古代先賢狂肆與迷醉的交流中，既獲得智慧也贏得樂趣。然而，傳承只是書法的一部分，而揚棄的發展、個性的崢嶸、時代的烙印都將以書家情狂筆醉，刷穿千紙的力量來直抵彼岸。記得作者在《書學論稿》中談到臨帖的方法：“要以百分之一百的力量打進去，更要以百分之二百的力量沖出來。”志外的藝術砥礪正是志內跋涉修為的觀照。

作者在后記中自述，詩不言志，故名之《志外吟》。誠然，因詩結集并不以抱負和胸懷為本意，卻是對過往須臾不起眼的點滴綴拾。讀者卻能尋著詩的斷續軌跡，探尋當下文人負笈而履，在傳統藝術與現代表現形式融合道路上的踽踽足跡。

鐘陵老師在詩集的序言中寫道：“不雕琢以彰工，不勾棘以炫異，不膏涂以掩其本色，不應響以異其真聲，不循時以易其真氣，不博古以失其真味。”清淡簡樸，親切真實的生活氣息，賦予了詩集超妙自得之趣，寫景狀物工致傳神。《雪松》一詩中，“凌霜野老直”五個字便將松的精神、風骨、況味烘托得淋漓盡致。

記得博爾赫斯在《交叉小徑的花園》中將每一個生命比喻作一條花園小徑，在人生任何節點的不同選擇就如同小徑的分叉路口，選擇或者放棄，都將引向不同的結果；而人與人之間就有如繁茂而神秘的交叉小徑的花園，或者平行、或者纏繞、或者交匯。讀詩集《志外吟》就有如突然闖入了詩人編織的榕樹花園，獨木成林。當大多數人還在抱憾人生錯過的選擇時，作者卻已經為詩、為書、為仕。《志外吟》便將作者生命延展的繁茂花園以詩集的獨有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