繃不住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傅玉麗

像一根繩子，如果兩端用力均衡，很能維持相當長的時間。不管往前還是往后，都不會斷裂，不會彎曲。呈水平狀，苗條柔軟，令人有無限縱深延伸的想象空間。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你經(jīng)常沉潛于這種日常的狀態(tài)之中，不覺中步入溫和、矜持。可就是這最常態(tài)最木然的保持，也會如長久地握著一根羽毛在行走一樣，總會有拿不住、拿不動、想丟掉的時候：疑慮、煩躁、厭倦……繃不住的感覺陣陣襲來，就要噴發(fā)，呼嘯，閃爍。

你有時想，肯定所有的人都會這樣，只是你比別人敏感一些罷了。這個時刻，除了無所適從，你所能擁有的只有讀書、寫作了。沒法追溯最初的由頭，更無法挖出個世家傳承，就是感覺繃不住了。

18歲之前，你的生活就在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可你越來越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卻是一個出發(fā)點，一生也無法逃離。一提起筆，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文字離她好近，就是到了異鄉(xiāng)依然如此。云貴高原那個地方，周圍除了火車和大山，就是鐵路和機車，沒有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概念，除了知道有大姨一家這個親戚，其他的都是不存在的。家里語言也南腔北調，自成系統(tǒng)，院里的人都和父輩一樣，來自四面八方。你平時沒有留意故鄉(xiāng)和他們，可當你繃不住時，他們在你印象里的形象、記憶成為你最初寫作的題材。《順著鐵路我們回家》《一生的火車》《何處傳來火車的聲音》《擦掉時光鏡上的灰塵》……離開故鄉(xiāng)越久，他們的印象越深。

突然就想到了，在貴陽有種說法叫“繃面子”，意思是沒有辦法只能如此。好一個“繃”字，比“要面子”、“好面子”切入得絕、狠。在情感上，你無法把握自己之時，也在繃著；在婚姻中，你不知如何辦時，更在繃著；面對親人的離去，你束手無策時，好像也是繃著……繃得太多太多，內心的猶疑、徘徊、恐懼、困惑和欣喜，情感與理智、靈魂與肉體的沖突……沒完沒了，就像一個浩蕩的戰(zhàn)場。

經(jīng)常感覺無聊、無趣，越來越沉默。寫作，打破了這種狀態(tài)，緩解著你內心的一切。而散文以最直接的筆觸，對于不可控制的情緒波動、思想沖擊、潛意識幽暗……胸臆直抒、縱橫捭闔。繃不住的時候，好像世界在傾斜，只想趕快寫出，不甚打磨，粗糙，倒更本真。在想到《女人的房子》時，你一氣呵成，沒有停一下筆，甚至沒有改動。而從來沒有騎過馬的你，一次在梅嶺，同行的人把你叫上了馬，而且上去了就不管了。當馬慢慢奔跑起來，你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去駕馭馬并與馬單獨相處的時刻，某種顫抖的感覺讓你抓緊了韁繩，更慢慢地抓緊了彼此的相融。在馬奔跑之時，感知了一種相同的韻律，就像突然看見自己心中一直隱藏著一匹馬似的，其他什么都看不見了。從山上到山下的一個多小時里，你只感覺到心中有什么在奔騰，后來寫成《讓心中的馬兒跑起來》，也是沒有一下停頓，一瀉千里的。

對精雕細刻的東西你充滿敬佩，可你深知永遠不會有四平八穩(wěn)的世界。散文就應如血一樣，刺激、火熱，寫時如此，看時也如此。繃不住的時候去寫，而寫出來的又讓人繃不住。女性的符號、社會對女性的獨特要求和規(guī)范，讓身為女性的你繞不過它們。圍繞著自己和其他女性的生活，你一次次地將筆伸到其間，有時你分明感覺到她們也是繃著，繃不住時會自我安慰，自我欺騙，你真沒辦法讓自己也糊涂一些。難道上帝造人時就故意讓人這樣的？你知道自己的文字永遠無法解答這些問題。但你還是忍不住發(fā)問。在看到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之時，你通過《遙望街頭的風景》，讓曾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幾個不同女性，逐一出場，一步步對此進行了思考和深究。

繩子有兩端，一端是你自己，另一端呢？是你牽著它，還是它牽著你，或者互相牽拉？逼近人性的黑暗、逼近情感的絕地、逼近肉體的深處，你還將寫下去，因為那繃不住的時候還伴著莫名的快感。你還在繼續(xù)保持繩子的優(yōu)雅、體面，而當你喜歡上寫作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又對那種種繃不住有些心馳神往了，就像有受虐傾向似的。

是不是寫作就是一種對抗、對決，與現(xiàn)實生活的永遠較勁？你不知道，可你越來越知道，沒有寫作，你會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