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連峰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縱觀近二十年官場小說中以洪放《秘書長》系列、王曉方《市長秘書》系列為代表的重點描寫官場中秘書人物的作品,秘書人物出現了與其他官場人物明顯不同的個性特征,那就是人格的雙重性。這種雙重人格特征既有文化傳統的影響,也由于現實生活的充分介入,還與秘書人物所處的社會階層及本身的特殊身份有著必然的聯系。同時,這種人格的雙重性,又完整地統一在秘書人物身上,使他們的內在心理經常處于徘徊、痛苦、焦慮的矛盾狀態中,也讓他們充分體會到了在社會舞臺多角色演出所帶來的征服感和滿足感。
官場小說中秘書人物性格是矛盾的復合體,在理想的層面上本身向往傳統名士的氣節與名士的清廉,在現實中又受到市俗傳統的挑戰與影響,向往美好享樂的物質生活,甚或走向腐朽的末路;既不滿于官場文化的“陰暗與糟粕”,又因其自身所負載的傳統文人的軟弱性,以及所從事職業的屈從性,走著與自己內心道德良知所違背的道路。秘書人物是受中國傳統儒學影響較大、卻行走在官場的知識分子群體,傳統文人的思想、報負、情感、性格變成了集體無意識,以歷史意識沉淀的方式,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仁、義、禮、智、信”是其基本的人生守則,“氣節”觀念根深蒂固,對自己“心靈莊園”的本能守護是他們統一的理想焦慮。進入官場之后,這種集體無意識成為他們生活準則的精神圍城,秘書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跨越。在他們看來,肉體與靈魂的分裂是合理的,甚至就是其進入官場后對人生理想的合理的、重新的調適,在現實中這種分裂本質上講就是雙重人格,這讓他們時刻感覺到煉獄的痛苦。他們對貪污受賄是本能的抗拒,可是對用公款請客又來者不拒;數額較大的從來不要,可是如果是用公款買幾千塊錢的西裝,他們又覺得心安理得(《市長秘書》中的雷默)。他們暢游在由雙重人格帶來的對同一事物的雙重甚至多重評判標準之中樂此不彼。《秘書長(二)》中方良華就認為“該收的就收,不該收的千萬別收”。“該收”是對富足物質生活的本能向往,“別收”是知識分子氣節與清廉意識的影響,就在這“該收”與“別收”的糾纏中,前者逐漸占據上風,他也最終滑向了腐敗的深淵。
本質上講,大部分秘書人物對官場文化中的陰暗面是不屑的,甚至也曾有過反抗,但生活在領導陰影下的秘書們,在面對自己的政治前途的巨大誘惑力時,屈服與沉淪是其最現實的選擇。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閻真小說《滄浪之水》的主人公池大為。小說一開始就從家庭影響、大學愛情、畢業分配等各個角度去寫池大為是個“把自己太當成一回事”的人,具有強烈的“自我”人格意識,對辦公室里的爾虞我詐、對調研材料的弄虛作假、對“三公”中的公車消費,都提出了基于自我人格意識的批評和反對,結果卻差一點導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最終,在晏之鶴的教誨下,他“覺醒”,他開始告密、到領導那里打同事小報告、媚強欺弱,表里不一。這種屈服與沉淪的結果,使他一步步走到了政治生涯的頂點,而正直的人格操守卻最終走向了毀滅。秘書人物的這種“守時、敬崗、愛業、謙和;有時還出現忍耐、屈身、卑躬、唯喏等情狀”[1],就是雙重人格導致的必然結果。
何坦野指出:“歷代的秘書們身處國家及地方各級行政運轉樞紐,時時面對繁復的社會矛盾和盈積充棟的案牘典冊,故常常形成雙重人格:一是學者,二是政客。”[1]作為學者的秘書人物,他們學富五車、才華橫溢;作為政客,他們又在庸碌無為中耗盡生命。作為學者,他們正直諫言,作為政客,他們又不得不違背正道,貪利忘義,假話連篇;作為學者,他們勤奮敬業,作為政客,他們又要貪圖享樂。雙重身份的交叉,帶來的是自我滿足和自我失意的兩極感受。正如唐欣所指出的:
從此意義上,對于中國官場小說中的文人型官員,我并不準備考察其作為知識分子的普遍境遇,我更關心的是在知識者與政治的膠著中,他們所表現出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態。從身份上而言,他們已是嵌入權力機構的一分子,但從精神氣質而言,則可能更多地葆有知識分子的種種物質。在這二者之間總是存在著一種內在的緊張,如何找到微妙的平衡乃至相得益彰,則是自古以來文人從政的一大難題。[2]
作為秘書人員,在智力水平上可以說是優秀的,在個人能力上也應該是高于一般人的,能夠進入秘書部門工作或者成為領導的秘書,本身就說明秘書人物的自身優勢。很多秘書在為領導寫總結稿、發言稿時,思路清晰、文筆順暢、有理有據,表現出典型的“學者”素質。《駐京辦主任》中,時任東州市常務副市長的賈朝軒:
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根本無心聽課,在一年的學習時間內,多次去境外賭博,輸掉了大筆公款,而他的考試成績和論文竟然是優秀,知情者說,是秘書的捉刀代筆之作,他的假面具是優等生,他的真面目則是一個擁有可怕、陰暗心理的大膽賭徒。可惜了人家秘書同志把大好的青春年華浪費在了一個賭徒身上。
這里的秘書就是指顧懷遠,一位極富才華的碩士研究生,也算是位“學者”了。
《秘書長》中南州市政研室主任馬洪濤等秘書們為市委書記任懷航寫的經濟工作會議主報告先后幾易其稿,基本定稿后又因任懷航的一句話而推倒重來,“少說也寫了十幾萬字,整整一部長篇小說了”。這些秘書人物往往“揣著明白裝糊涂”,明明知道有些文字游戲是無用之舉,但又不得不為之,有時候還不得不裝作認真聽取和記錄領導的講話,雖然這些講話稿都是自己點燈熬夜的結果。“反智”和庸人哲學充斥著他們思想,指導著他們的行為,雖然他們也有時候因此而痛苦,卻又為領導不分配這樣的任務給自己而感到被冷落。《滄浪之水》中丁小槐為池大為奪了以往由自己參與的起草文件的工作而臉色大變,進而加深了對池大為的敵對情緒。
在秘書工作理論中,參謀咨詢并輔佐決策是秘書的核心工作內容,能夠為領導提供真實而詳細的決策參考方案和依據,是對他們工作的本質要求,這種本質要求即讓秘書們感到了來自市俗和對立面的巨大壓力,同時也是巨大誘惑。讓他們改變初衷,背離工作職責和工作紀律。《國畫》中,張天奇為了向皮副市長匯報高陽水電站項目,首先要打通與皮副市長的秘書方明遠的關系,只能通過方明遠才能“順理成章”的找到皮副市長。本來是方明遠應該主動聯系的工作,現在卻本末倒置,成了被動的接受,這不得不說是其工作的失職。
就學者而言,一般都是筆耕不輟的。懶惰是人的天性,卻與學者無緣,魯迅說: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的。雖然秘書中的“學者”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學者”,或者只能算是“多學之者”。但許多秘書卻把成為“學者”當成自己人生的一大追求,他們大部分就是那種“喝咖啡”的“天才”。《中國制造》里的市委副秘書長田立業,工作上“自由散漫”(辦公室主任劉意如評語),大大咧咧,經常在關鍵時候“掉鏈子”,開著奔馳兜風,差點耽誤了接待上級領導的大事。但又有著耿直的個性,市委書記姜超林說他“一天到晚寫文章譏諷這個,譏諷那個”,就是這樣一個自由獨立的學者型秘書,又有著極高的黨性覺悟,為了抗擊洪水和挽救群眾,落水犧牲。
總之,“學者”身份的秘書人物,卻以“政客”的身份,行走于“反智”傳統大行其道的官場中,不得不面對自己雙重人格的現實。
官場小說中的秘書們一方面近乎本能般地排斥濫情主義,堅守自己的愛情成果和婚姻家園,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另一方面卻又深受職場惡俗影響,經常陷入“婚外愛情游戲”的游離之中,尋找著有別于妻子的情愛享受。雖然他們天真地以為自己會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冷靜人士,但是,真正能夠在多場“婚外愛情游戲”中全身而退的,卻寥寥無幾。這是官場小說中秘書人物情感生活區別于其他人物的一個顯著標志:相對他們的領導而言,秘書們更加向往一種“家里紅旗不倒,外邊彩旗飄飄”的所謂理想境界,這一方面是由于這些秘書人物大多出身貧寒、早期生活單純,對待感情真摯,愛情基礎較為牢固,也彰顯著入仕之后知識分子自我理性要求的必然選擇。《駐京辦主任》中的丁能通出身于農村,深愛著自己的妻子衣雪,又感動于金冉冉的率真與純情,沉迷于與情人羅小梅的激情和肉體,在與三個女人的感情交織中倍受煎熬:面對金冉冉讓他找到了大學時候的自己,這是對自己逝去的歲月的懷念;面對羅小梅讓他找到了偷情的冒險與刺激,這是對自己的未來在情感上的宣泄;只有當面對自己的妻子衣雪時,他才找到了真實的自我。所以,失去金冉冉和羅小梅只會讓他感到思念和失意,但失去妻子卻讓他刻骨銘心。與此相類似還有《秘書長》中程一路與南州電視臺主持人簡韻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火花,《接待處處長》中錢亮亮對黃金葉的肉體產生的欲望等等。盡管或者是源于對妻子、兒女和家庭的責任與義務,或者是源于對自己政治前途的擔憂,他們守住了最后的防線,理性把握了自己,沒有跨越雷池,但是毫無疑問,他們在感情上都曾經出現過游離的狀態,儼然已經“出軌”了。《秘書長(二)》中南州市委秘書長方良華是位“本質上不壞”的秘書領導。他與妻子胡菊是突破了家庭枷鎖而結合的,在與情人殷眉兒的交往中,他也感覺到“或多或少地做了一些不太對得起胡菊的事”,所以他就“對胡菊就還是和從前一樣。哪怕有時有一點看著不太順眼,他也不說”。盡管這種“和從前一樣”也是有水分的,還有一些不想讓當時反對他們婚姻的老爺子笑話他的意味。但對妻子胡菊,他還是懷有一份責任和義務的。盡管如此,他還是把“出軌”看成是一種必然,在與殷眉兒的糾纏中,他并沒有感到太多來自良心的掙扎,因為連他自己也覺得“與胡菊結婚,真的有點不可思議”。
反觀他們服務的領導人物,凡是以反面形象出現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把家里紅旗放倒、讓外邊彩旗招搖”。無論是《駐京辦主任》系列中的肖鴻林、賈朝軒、何振東,還是《市長秘書》中的張國昌,他們的愛情觀顯然與秘書們是有區別的,他們對待女性的態度僅僅就是“玩弄”,不存在感情交流,一旦他們失去了興趣或者覺得這種交往會對他們的安全、仕途產生影響,他們就會馬上放棄,甚至于殺人滅口。小說《市長秘書》中寫道:
張國昌對女人從來不認真,俗話說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紫衣很快就被張國昌忘記了。從那以后,張國昌會經常對我說:“雷默,你大嫂出差了。”我便明白了,只好找楊儒斌再安排下一個女人。
《駐京辦主任》中,何振東先是強迫情人蘇紅袖打胎,后又利用她出逃國外,女人在他的心里只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盡管就本質而言,秘書與他們的領導對婚姻的背叛是一致的,存在的差別無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但是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上,一個是在尋找“真愛”,一個卻是在享受“真性”;一個是在尋找理想愛情時陷入了愛情的“無間道”,一個卻是在義無反顧地走向愛情價值反面的萬劫不復的深淵。在這個層面上講,秘書人物們往往要比他們的領導更加細膩與可愛得多。也可以這樣認為,秘書人物對待愛情是雙重的,而他們的領導對待愛情卻不存在著雙重性,盡管他們的現實表現都是人性貪欲本性的產物。
作為官場中的一員,秘書人物必然要學會適應官場生存的本領,在人格特性上的兩重性,并不妨礙秘書人物在現實生活中的統一,這個統一可能是個蛻變的過程,伴隨著痛苦與磨難,有著類似“鯉魚躍龍門”重生的刺激與挑戰。一方面,秘書人物所工作的環境更加貼近權力中心,使他們可能很快為官場文化所同化,他們幾乎有可能與任何一個機關部門或社會組織機構、任何一個社會角色發生聯系,這種聯系的廣泛性使他們具備了接觸更多“細菌”的可能性,他們要想保持相對獨立的人格就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和艱辛。秘書部門,也被稱為綜合服務部門,是上傳下達、溝通協調的樞紐。所接觸到的各色人物,對秘書工作人員起到了融合的作用。《省委書記和他的秘書們》中河山省委副書記張敬懷的第二任秘書卜奎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卻也無法抵擋來自方方面面的“思想工作”,不得已同毫不相愛的閔青蓮結了婚,他自己勸自己:“但古往今來,在各種情況、形勢、原因的作用下,有幾個人能躲過這‘不得已’三字呢?”也正是有這許多的“不得已”,讓秘書們慢慢地放棄自己堅守的原則、責任、義務,失去了自我,向著別人的標準靠攏,成了大家心目中都能接受的“好秘書”。
另一方面,生活在領導光環下的秘書們,是能夠最大程度上接受領導直接熏陶的官場人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秘書人物也必然是整個官場人物中最具備“統一”潛力的群體,有什么樣的領導,就可能會有什么樣的秘書。秘書被視為領導的“代言人”,對領導而言,要占據這個重要的崗位,首先秘書必須是“自己人”,這個道理是比較普遍的。在長期為領導服務的過程中,秘書也是最容易被領導同化的,正如丁能通所說的那樣,是誰的秘書,就被打上了誰的標簽。有時候,這個標簽是官場所賦予秘書的,并不以秘書個人的實際的改變為前提。
總之,現實環境對人的影響和改變作用是巨大的,官場小說中的秘書人物在固守個性的人文精神家園過程中,試圖抵抗來自客觀環境的極大壓力和內心欲望的無限擴張,在這個過程中,思想和行為表現出明顯的雙重性。在經歷焦慮、矛盾、痛苦之后,服從于現實是他們最終也幾乎是惟一的選擇。
[1]何坦野.秘書文化論[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2.
[2]唐欣.權力鏡像:近二十年官場小說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