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武漢冶金管理干部學院 文法系,湖北武漢 430081)
我國大學正處于向現代化和大眾化邁進的關鍵時期,提高大學辦學水平和質量成為一種共識。而大學辦學水平和質量的提高,迫切需要對“什么是真正的教育和大學教育”等元教育問題進行理性追問。德國哲學家和教育思想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從存在論、價值論與方法論角度對這個元問題作了具有濃郁人文主義意味的闡述,思想深邃、耐人尋味,對我國大學未來發展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雅斯貝爾斯認為,教育各要素有兩種構成關系:一是訓練和控制的關系,一是啟迪和生成的關系,它們分別形成兩種不同的教育存在狀態。訓練和控制是以知識和技能為中心的教學活動,“是主客體在完全疏離的情況下,將我(主體)的意志強加于他人身上。”這種教育構成方式一方面意味著師生與知識之間關系的僵化:教師無創造精神,教材成為固定的體系和形式,學習成為記憶現成結論和答案的過程;另一方面則意味著師生之間關系的不平等,學生對教師的尊敬帶有絕對服從的特點。雅氏認為,這種教育要素構成關系和教育存在方式的特點是,整個教育圍繞知識技能強迫學生機械地“做”,“這意味著生命體的萎縮?!盵1]
真正的教育存在不是訓練和控制的關系,而是啟迪和生存的關系。啟迪與生存式的教育存在是人與人的心靈交流活動,包括知識內容的傳授、生命內涵的領悟、意志行為的規范等。這種教育存在所關注的不是知識堆積和技能掌握,而是“人的潛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并加以實現,以及人的內部靈性與可能性如何充分生成”,它旨在“喚醒學生的潛在力,促使學生從內部產生一種自動的力量,而不是從外部施加壓力?!眴⒌吓c生存的教育關系強調學生的內部潛力和可能性,因此教師與學生不僅在人格上,而且在存在論意義上完全平等,學生的敬畏心情不是表現在教師身上,而是“表現在精神的無限性上”[2]。這是蘇格拉底式的教育存在,是真正意義上的教育。
在雅氏看來,之所以真正的教育存在是啟迪和生存的關系,從價值論意義上說是因為,真正的教育所追求的不是世俗性和工具性意義,而是人的生成。他認為,有兩種基本的教育價值觀:即工具論教育價值觀和“生成論”教育價值觀。前者從世俗、實用、功利意義上理解教育價值,重視專業知識傳授、技能訓練和實用人才培養,忽視“人”的陶冶和理性精神,必然導致工具教育而非真正的人的教育。生成論教育價值觀從人的自我超越、人之理性精神的形成等意義上理解教育價值,認為教育價值主要不是體現在功利實用的層面,而是人的生成,讓學生能夠“去展望整個的生命?!?/p>
以生成論教育價值觀為指導,雅氏認為大學之價值在于培養人的科學精神和完滿內心世界,大學的理想不是培養專業和職業的人,而是培養“人”本身。他說,大學“是一種特殊的學校。學生在大學里不僅要學習知識,而且要從教師的教誨中學習研究事物的態度,培養影響其一生的科學思維方式。”“大學教育的特色在于,它強調培養學生基本的科學態度?!姘l展人的所有潛能?!盵3]這種教育價值觀所體現的是這樣一種大學理想和精神:即大學是研究和傳授科學的殿堂,教育新人成長的世界,個體之間富有生命的交往,研究、創造、精神交往、文化陶冶是大學的基本活動方式。在大學中,事實、理論與精神必須完整地統一起來。假如大學局限于教育的工具價值,“只講書本,不談哲學;只做實驗,不研究理論;只敘述事實,而沒有理論概括;只有學術的方法訓練,而精神貧困;那么,這樣的大學必定是個貧瘠的大學”。大學之價值就在于通過師生自由的教學和研究,不斷創造人類文化、促進人的生成。
生成論教育價值觀對教師、學生、教育過程和教育價值保持一種特殊的理解。它認為大學教師不是教書匠,而是研究者;大學學生不是接受知識的容器,而是具有創造力的活生生的個體,教師與學生就是在自由研究、創造和交往中不斷實現“人”的生成,從而實現教育的價值。它認為大學教育的目的主要不是知識本身,而是理性能力的培養,“最佳的教育并非教授一套固定的知識就夠了,而是要訓練發展一套科學思想的構架。……重要的不是記住學過的東西,而是判斷力的訓練。我們需要的能力是在任何時候可以自己動腦筋去找到必要的知識,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事物?!贝髮W的各種教學不應該指向于世俗實用的目標,而是要培養學生的哲學思維、理解力和創造精神,開啟學生“與生俱來的精神之眼?!盵4]
大學如果片面追求工具價值而淡忘“人的生成”價值,就會出現大學危機。雅氏認為,大學危機就是大學的世俗化及其所導致的求知欲和探索精神的喪失。片面世俗化使本來應是永無止境的精神追求的大學,變成了普通的學校;使本來是陶冶理性、豐富人性、追求全面發展的教育過程,變成了追求外部贊賞、僅僅學習有用之物的狹隘過程?!按髮W和科學的危機就其實質而言是人的危機,是人們不能以無限的求知欲面對科學發展所產生的危機?!盵5]片面追求大學的工具價值,只能消解人的求知探索精神,從而導致人的危機、大學危機和科學危機,這三者其實是一個過程的不同表現罷了。
與教育存在論和價值論相聯系,雅斯貝爾斯在教育方法上反對死記硬背、機械講授和訓練的方法,主張讓學生在實踐中自我學習和成長,尤其注重文化熏陶、個人體驗和交往的教育意義。
雅氏認為,教育意義的生成主要不是依靠實用知識和技術的“傳授”,而是依靠人類文化的“熏陶”?!拔覀冎猿蔀槿?是因為我們懷有一顆崇敬之心,讓精神的內涵充斥于我們的想象力、思想以及活力的空間?!蔽幕浀渥髌肥怯绊懭说某砷L之重要因素,文化傳統是社會文明和個人智慧的根。“若要增廣我們的精神領域,就必須研讀獨具創見的思想家所嘔心瀝血寫成的充滿智慧火花的著作?!盵6]這些著作可以是自然科學作品,也可以是精神科學作品,它們都具有重要陶冶價值,當然其陶冶方式和內容各不相同:自然科學“經由觀察和實驗與自然實物接觸”,其陶冶價值在于“精確而實際的理解訓練”;精神科學“通過理解的途徑與書籍和人交流”,其陶冶價值在于使人“參與人類的歷史,了解人的可能性之廣度”。各類學科知識教學都必須發掘學科知識的陶冶價值,“正是在陶冶過程中,人的內在精神才被真正喚醒。”[7]
大學教育還必須注重個人的體驗與能動性,以學生的原初動力為基礎?!爸挥袃刃膸е鸹ǖ娜?才會被傳承的真理點燃。”[8]大學教育必須喚醒潛藏于學生心靈深處的能動性和學生積極思考的狀態。真正的教育要依靠個人的積極思考,因為學習是經驗與思考的結合。個人的積極思考一方面指對經驗的反思,認識的廣度被經驗的廣度所制約,同時也決定于這個經驗被反省思考的程度;另一方面指積極地體驗語言背后的意義世界。教育主要依靠語言,而語言具有兩面性:制造一個世界卻又遮蔽另一個世界,“通過語言,人可以創造一個世界,因此在人與周圍的存在之間增加了一個由語言所獨創的世界。起初人們苦心積慮創造出來的語言,卻在后人的口中變成了慣用語而不知其意,那些深邃的表達方式也變成了實用性語言。”[9]因此,教育不僅要關注語言,更重要的是要關注被語言所遮蔽的意義世界,引導學生透過語言去思索語言所指的本質與意義。
此外,要注重交往的教育意義。“在大學圈內,研究者之間、研究者與學生之間都應互相討論并發表各不相同的看法,彼此提出挑戰性的問題,以便將自身徹底向別人開放?!币虼?大學里的每一個人都不能自我封閉。但是大學交往與日常交往不同,它不是“無意義的談天”,而是一種學術交往,即“把所發現的東西講出來,希望得到證明或被人質疑”,“是讓每個人的動力、清晰性和吸引力都達到顛峰狀態,一個人的見解可以激發另一個人的想象力,就如一個球來回拋擲所產生的作用力一樣?!盵10]
雅斯貝爾斯大學思想的錯誤之處非常明顯,突出的有兩點。第一,濃厚的抽象人性論色彩。雅氏所理解的“人”和“人的精神”是脫離了具體歷史條件和現實社會生活的人及其精神,因此他所主張的教育理想也就是從抽象的“人”的概念出發的,這也是一般的存在主義的通病。第二,思維方式上的形而上學色彩。他把“控制訓練”與“啟迪生成”、工具價值與人的生成價值、講授訓練與陶冶交往等教育方法絕對對立,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這是我們應該批判的。另一方面,其大學思想的理論鋒芒指向于工業社會以來特別是19世紀中后期以來歐洲大學的現實,針對大學世俗化和實用化傾向,提出本真的教育存在、最大合理性的教育價值觀以及大學教育方法的特質等問題,注重大學本真意義和大學精神,又具有深刻的理論和實際意義。其思想形式帶有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色彩,而內容卻具有深邃性和合理性。
在我國教育理論界出現“市場化”主張、培養目標和學科專業設置呈現功利主義傾向、大學的社會批判和文化引導功能有所減弱的背景下,雅氏大學思想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第一,正確處理大學的社會適應性與社會超越性、現實性與前瞻性的關系。大學作為培養專門人才的機構,要通過社會適應性和現實性、通過為社會直接服務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與存在理由;同時,大學又是培養“高級”人才的場所、是傳承與創造文化的機構。這決定了大學不能消極地適應社會,而必須保持對社會的超越,保持“大學精神”。大學精神的實質是研究探索精神與理性批判精神,它要求大學在文化上成為創造革新的力量;在科學上成為學術問題自由探究的場所;在職能上實現服務-適應與批判-超越、經濟政治功能與文化審美功能的協調統一,在及時回應科技發展與世俗生活挑戰、積極適應社會需要的同時,構筑起與社會之間“挑戰-回應-超越”的關系。離開了超越性與前瞻性,離開了“大學精神”,大學就會“蛻化為經驗主義和職業教育主義”。[11]
第二,正確處理專業訓練與科學素養、人的素養之間的關系。大學要培養專業的人,形成學生對專業知識和技術的占有;另一方面專業知識與技術又不等于科學素養,更不等于人的素養。加塞特認為:“科學就是創造,而專業教學只是旨在傳播或吸收已創造的東西”,專業訓練不等于科學素養培育,更不等于人的生成。“教師和學生從思想上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兩者之間的區別?!盵12]赫欽斯也認為:“大學所要解決的是思辯的問題……因此,形而上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基本問題,是大學恰當的學習內容”。[13]加塞特、赫欽斯主張大學教育側重于“思辯”、“創造”,這與雅斯貝爾斯的觀點不謀而和。片面強調狹窄的專業教育,大學就會變成知識和技能的訓練場而喪失教育的本質。
在21世紀以科學發展觀為指導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新的歷史條件下,我國大學教育必須在理念上實現重大變革:在目的上必須克服片面的功利主義與實用主義,強化理想主義與超越精神,既要強調知識的掌握和應用,又要把探究能力、思維方法、科學精神有機聯系起來,從知識-能力-精神、歷史-方法-態度、科學-社會-人多向度上把握大學教育目的與任務;在內容上必須克服偏重學科知識體系而割裂各學科之間、學科與社會之間聯系的弊端,向學生提供認識與理解學科知識的多維視野,尋求科技-經濟-政治-文化、知識-智慧-道德-人性之間的平衡與協調;在方法上必須使師生從偏重傳承與記憶的教學方法中解放出來,尊重學術規律和教育規律,注重學生主體的探究發現和文化傳統的陶冶,實施科學與人文的整合,充分發揮學術交往的教育意義,使各種形式的教育活動直達人的心靈深處。
[1][2][3][4][5][6][7][8][9][10]雅斯貝爾斯.什么是教育[M].北京:三聯書店,1990.5-9.4.112.160.140.84.103.167.87.160-174.
[11][13]羅伯特·M·赫欽斯著.汪利兵譯.美國高等教育[M].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59.62.
[12]奧爾加特·加塞特著.徐小洲,陳軍譯.大學的使命[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