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瓊,李國宏
(1.皖西學院,安徽 六安237012;2.六安市廣播電視臺,安徽 六安237000)
在北京西郊香山東北麓的萬安公墓里,有一塊碑文為“君以一九又二年六月十八日生,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卒。嗚呼,宏才遠志,厄于短年。文苑失英,明者永悼。弟叢蕪,友靜農、霽野立表”魯迅書寫的碑碣。這是魯迅先生為現代皖西籍作家韋素園手書的墓記。作為“未名四杰”之一,韋素園克勤致勉,腳踏實地,默默地為自己的文學理想而奮斗,在五四文壇劃下了瞬間的閃光。然而,學界對于同為“未名四杰”的臺靜農、李霽野研究相對較多,對韋素園、韋叢蕪的研究則明顯較少。今年是韋素園誕辰110周年、逝世80周年,本文既是對韋素園的紀念,更期望能夠拋磚引玉。
韋素園生于安徽霍邱葉家集的小商人家[1]。從皖西邊陲小鎮到省城安慶、上海、莫斯科、北京,在他追尋人生意義的生成過程中,逐步塑造了自己的完美人格。1914年秋葉家集辦起了明強小學,韋素園、韋叢蕪兄弟與同一條街上的臺靜農、李霽野紛紛入學并同班,接受新式教育。有一年學校的房上長出一顆雞冠花,韋素園感興吟詩一首:“文冠屹立不求栽,壁上挺立獨自開。拋去世間塵俗氣,今朝還與菊爭魁”[2]。可見他小小年紀就有追求高尚品格的理想。小學畢業后,韋素園曾輾轉于阜陽、長沙及安慶等地讀書,開始接受新文化思想。受五四運動的感召,他積極參加長沙、安慶兩地學生驅逐軍閥的愛國運動。在驅逐皖系軍閥馬聯甲的斗爭中,韋素園參加了安徽省學生聯合會的工作。“他(指韋素園—引者)沉默寡言,埋頭苦干,從不夸夸其談,嘩眾取寵,因此很使人敬重,同時也受人 愛 戴”[3](P99)。因 此,被 同 學 們 推 舉 為 學 生 會領導。
1920年作為安徽省頗具影響力的學生領袖,韋素園、蔣光慈和吳葆萼被推薦到由第三國際和上海共產主義小組領導的外國語學社學習,并于次年和劉少奇、任弼時等被派往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書籍。東方大學把中國學生單設一班,聘請時任北京《晨報》莫斯科特約通訊員瞿秋白任翻譯和助教。韋素園、蔣光慈都愛讀瞿秋白的文藝通訊,因之與他成了好友。身居紅色蘇俄,出于對文藝的熱愛,韋素園立志以介紹蘇俄進步文學喚醒民眾作為終身事業。雖然每天一小塊黑面包和幾個土豆,但他節衣縮食,從舊書攤上購買一些俄羅斯古典文學、蘇俄文學的書籍。回國時,冒著危險把它們帶回來,這就是魯迅先生在《憶韋素園君》所說的“窗前的幾排破舊外國書,在證明他窮著也還是釘住著文學”[4](P722)。異常艱苦的留蘇生活,使韋素園患上了肺結核病。
韋素園回國后,于1922年秋考入北京俄文法政專門學校。不久,臺靜農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旁聽,李霽野、韋叢蕪由韋素園勸說到北京讀書。少年好友異地重逢,倍感親切。當時魯迅先生每周到北京大學講一次中國小說史,他們經常去旁聽先生講課,獲得了許多文學史和文學創作的知識,增強了對寫作的興趣[5]。他們便利用課余時間創作一些短文,從事最初的文學活動。韋素園則成為這群聚合在北京的文學青年的核心,他的一間破舊小屋成了他們經常出入的地方。雖然韋素園自己物質生活條件相當艱窘,但他盡可能地給他們提供幫助與支持,有一段時間李霽野與韋素園擠住在一間屋子里。這時,韋素園自己嘗試翻譯俄國詩人Sologub(梭羅古勃)的《蛇睛集》,幫助李霽野、韋叢蕪分別試譯安特列夫的《往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獎勸臺靜農專從民間取材從事小說寫作[6](P223)。臺靜農、李霽野、韋叢蕪后來各自成就了一番文學事業,韋素園的幫帶作用不容忽視。“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7](P23)。師法“古之君子”,追求高尚的品格是韋素園始終堅守的人生信條。無論對集體,還是對個人,都表現了他的真誠、熱情與友善。他寧愿苦著自己,而盡可能多的給予別人。韋素園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女友是他的一位同鄉。但他自料病將不起,深恐辜負了對方的愛情,影響了她的幸福,就讓韋叢蕪寫信婉勸她另選愛人,自己偷偷地忍受著痛苦和犧牲[1]。
馬克思主義生命價值觀認為,人生的價值在于奉獻,而不在于索取。生命的意義在于如何按照他或她的目標和理想奮斗及其過程體驗中所獲得的快樂和感悟。韋素園30年短暫的人生,卻彰顯了生命的全部價值與意義。1924年底,韋素園與魯迅先生結識,魯迅給了他諸如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文學創作以及待人處世等多方面教益。起初,韋素園由魯迅引薦到北京《民報》副刊任編輯。受魯迅“有一個陣地很要緊,這個社會太烏煙瘴氣,不能沉默”的教導,他一上陣便向舊世界開炮。報紙名震一時,社會反響很大。正因為這樣,沒到一個月,刊物被張作霖下令查封。雖然時間不長,韋素園認真負責的工作作風為魯迅先生認可。他堅持逐一細看來稿,并且給每位來稿者寫信說明自己對稿件的意見。據李霽野回憶“以后素園不肯在《莽原》半月刊上發表向培良的稿子,高長虹向魯迅先生告狀,先生不加理睬,主要原因是他相信素園對編輯工作嚴肅負責,不會草率從事”[3](P104)。在中國現代編輯史上,韋素園的這種敬業精神可以與《小說月報》主編惲鐵樵相媲美。
1925年8月在魯迅先生大力支持參與下,五四后期重要文學社團未名社成立了,成員有魯迅、曹靖華、韋素園、臺靜農、李霽野、韋叢蕪六位。不久,魯迅、曹靖華相繼離京。韋素園、臺靜農、李霽野、韋叢蕪實際成了未名社的中堅,史稱“未名四杰”。從1925成立到1931年解體,未名社共編輯出版了48期《莽原》半月刊、24期《未名》半月刊和27本圖書。作為一個有積極影響的進步的文學團體,未名社為五四新文學注入了新的血液,促進了新文學運動的發展。“未名社的同仁,實在并沒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卻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園。于是他坐在一間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辦事了”[4](P722)。未名社早期社址就設在韋素園的住處,他每天拖著帶病的身體從事著編輯、校對、出版等瑣碎的事務,在他那間“破小屋子”里努力工作著。“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也在默默中實踐著自己的文學理想。筆者認為,韋素園的文學理想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未名社同仁的蘇俄文化價值取向。共同的文化取向使他們齊心協力,做了大量的蘇俄文學及文藝理論的翻譯、傳播工作。“未名社除創作外,比較側重外國文學的翻譯介紹。特別在譯介俄蘇文學方面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8](P197)。這些功績的取得與韋素園的文學理想以及他為此付出的實踐是分不開的。在主持未名社期間,韋素園不僅從事著繁重的社務,還擠出時間為魯迅對校《勃洛克論》原文,為韋叢蕪校訂譯文《窮人》,為李霽野校訂譯文《往星中》和《黑假面人》等。而他自己的著譯工作,往往放在社務辦完之后,深夜抽出點時間來做。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曾滿懷深情地述及未名社“主持者韋素園,是寧愿作為無名的泥土,來栽植奇花和喬木的人”[4](P786)。
由于工作過度勞累,1926年底韋素園的肺結核病加重了,大量咯血。次年初,由臺靜農等送往北京西山福壽嶺療養院。他離開未名社時,一再囑咐接替他“守寨”的李霽野等人遵照魯迅先生的指導,堅守陣地,繼續工作。列夫·托爾斯泰有一句名言“理想是指路明燈。沒有理想,就沒有堅定的方向。”在生病臥床期間,強大的理想與信念支撐著韋素園繼續關心未名社工作,堅持翻譯和寫作。甚至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寄給李霽野的信里還樂觀地寫到:“大夫來,見著我大笑說‘我非常高興地看見你,我說癆病不易死人,不錯’”(1932年4月25日寄霽野)。“人生就是工作,只有在工作中求得真實的快樂和意義”(1932年5月2日寄霽野)。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不在于時間的長短,韋素園30年的人生,雖然短暫,卻很好地詮釋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韋素園從事文學著譯工作不到10年,這10年里有6年時間他是沉疴在病榻上。他的翻譯工作主要集中在1923~1926年,主要譯著有俄國短篇小說集《最后的光芒》、北歐詩歌散文集《黃花集》以及與李霽野合譯的蘇俄文藝論著《無產階級的文化與無產階級的藝術》、《文學與革命》等。其中,《外套》是果戈理作品的第一個中文譯本[9]。《黃花集》是我國最早介紹北歐散文和詩歌的一本結集,薈萃了俄羅斯文學中許多文情并茂之作。如我們非常熟悉的高爾基的《海鷹歌》(現通譯為《海燕》),韋素園雄健道勁的譯筆,形象有力地表達了回蕩于高爾基原作中對于黑暗的詛咒,對于革命的期待,對于光明的贊頌[10]。1928年為紀念托爾斯泰誕辰100周年,韋素園翻譯盧那察爾斯基的論文《托爾斯泰底死與少年歐羅巴》。魯迅翻譯的盧那察爾斯基文藝論文集《文藝與批評》出版時,還專門在譯者附記中提到“韋素園君的從原文直接譯出的這一篇(即《托爾斯泰底死與少年歐羅巴》),也在《未名半月刊》二卷二期上發表了。他多年臥在病床上還翻譯這樣費力的論文,實在給我不少的鼓勵和感激”[11]。
韋素園留下的創作作品數量不多。筆者對韋素園作品創作時間作了詳細統計,發現多作于1927年之后:散文小品集《西山朝影》10篇中有7篇;詩集《山中之歌》16篇中有15篇;《序言和隨筆集》6篇中有3篇;現存25封書信全部是1927年作者病在西山之后寫給朋友和親人的(不包括韋素園寫給魯迅的書信,因為避禍,魯迅燒去了他的信札)。也就是說,韋素園的57篇詩文、書信有50篇都是他在西山療養院時堅持創作的。韋素園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那時癆病是不治之癥。但他卻以堅忍的毅力,躺在病榻上完成他一生近90%的文學創作。他留下的這些雖不是很多卻彌足珍貴的作品,顯露了他對文學理論的真知灼見和他的藝術才華。
韋素園文學理論散見于他自己翻譯作品的序言、替他人譯作寫的序言以及書信當中。他在病中給魯迅先生寫了許多請教、探討、評論文藝問題信札,遺憾的是這些信件已不復存在了。在給侄兒德富的信中,韋素園寫到“科學是人類的火把,可以照亮人們前進;藝術是人類的火爐,可以溫暖人們現實的生活”。并進一步指出文學作品“應具體地來描寫,不應抽象談道理”[12](P120-121)。他的創作實踐與文藝理論緊密結合,散文名作《春雨》采用詩化手法進行景物描寫與人物描寫,非常講究意境。敘述了一個充滿詩意的愛情故事,通篇貫穿著一條情緒線索,真正做到了“一切景語皆情語”[13](P54)。法國藝術家羅丹說過:“藝術就是感情”。文章是感情的產物,以情取勝,且感情必須是真情。韋素園在創作中也特別注重抒真情,他善于把內心的情感熔鑄于記事、寫景和描寫人物之中。《端午節的邀請》、《幻夢》等無不凝聚著他的思想性格和人格力量。韋素園的創作不僅以真情取勝,他還吸收高爾基“美在樸素中”的觀點,作品語言質樸少文飾,具有樸素美。1928年未名社被國民黨查封,聞訊李霽野等人被捕,韋素園寫了一首《憶“黑室”中友人——呈青及霽野》;“我恍惚地來到了一所陰暗的黑室里。∕這黑室里并沒有別的什么,∕我看見兩個友人在破塌上坐起,……我低低地發出詢問:∕你們幾時能離開這里?”詩篇語言樸實,不事雕琢,但我們仍能強烈地感受到蘊含其中的作者的愛憎。《憶亡友愈》是作者為悼念摯友劉愈而作,劉愈當時是中共北京地下黨市委負責人。“幾年來的相交,∕我覺得你的為人是太好了:∕終日埋頭讀書、工作,∕穿著樸素的服裝,∕現著一幅慈祥的面貌。”詩句行文自然、樸素無華,幾筆頭就勾畫出了一位優秀共產黨員形象。“其(指韋素園——引者)散文創作數量不多,但寫景抒情,敘事達意,篇篇均見功力”[14]。可惜韋素園厄于短年,他的創作才能未盡發揮,否則我們會閱讀到他更多的優秀詩文。
“七月”詩人牛汀曾說過“韋素園是我國五四以后出現的一位有才華的革命作家”[12](P326)。誠然,韋素園雖然從事的是文學事業,但他為中國革命傾注滿腔熱血。目睹紅色蘇俄現實,韋素園堅信只有走十月革命的道路才能救中國,并翻譯引進一些蘇俄富于戰斗激情的詩篇,起到了鼓舞戰斗者士氣的積極作用。瞿秋白回國后兼管中共宣傳工作,韋素園經常去拜訪與請教,他十分欽佩瞿秋白勇毅的革命精神。魯迅與瞿秋白的指導與鼓勵,使他更堅定人生的理想與信念,其很多詩文都流露出對革命進程的關切以及堅信革命必勝的信念。
1928年春劉愈被國民黨當局殺害,大家相約瞞著韋素園。但他還是讀到了臺靜農的紀念文章《春夜的幽靈》,悲憤難以。悼詩《憶亡友愈》公開刊登在《未名》半月刊一卷七期上(1928年10月1日出版),大膽地稱頌慘死于敵人屠刀的亡友“為人是太好了”。在法西斯的刀光劍影中,我們看到的是他的凜然、無畏。在韋素園去世的前兩個月,得知霍邱籍共產黨人趙赤坪第5次被捕受盡酷刑。他滿腔憤懣,一邊咯血,一邊伏枕寫下一首戰斗的頌歌——《懷念我的一位親友—呈坪》。“不過敵人的“黑鐵”的高壓,∕終敵不過我們“赤血”的奮起!∕朋友,等著吧,∕未來的光明的時代終究是屬于我們的”。雖然生命垂危,但他的革命堅定性毫不動搖,直至戰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病榻上,韋素園仍堅持學習研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文章。在探求新思想的道路上他與魯迅先生互為知己。魯迅在1928年7月22日致韋素園信中談到自己學習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體會:“以史底唯物論批評文藝的書,我也曾看了一點,以為那是極直捷爽快的,有許多昧暖難明的問題,都可說明”。從魯迅日記可以常常看到,“晨得素園信,即復”、“午得素園信,即復”這樣的記載,兩人交流從未中斷。有這樣一位青年戰友,魯迅非常喜愛。1929年5月30日,魯迅回北京省親,專程到西山療養院探望韋素園。當天,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里談到韋素園終將死去時,不禁“覺得心臟一縮,暫時說不出話”。對于他的早逝,魯迅先生極為悲痛與惋惜。先生僅有的幾篇紀念性文章中,就有一篇長達四千言的《憶韋素園君》。
星轉斗移,日月如梭,韋素園逝世至今,轉眼80年過去了。他短暫的一生如魯迅在《憶韋素園君》中所評那樣,雖“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4](P723)。泥土與石材雖然微不足道,但是在建筑者和栽植者的眼中,它卻永遠是第一位的。
今天,隨著社會的變革、轉型,人們的價值觀念、理想信念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沖擊和考驗,韋素園堅定的理想信念和腳踏實地的工作作風尤其值得我們學習。在爭名奪利的世風喧囂中,我們何不學著做一塊有用的“石材”、一撮實在的“泥土”?!這應該是對韋素園先生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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