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禹,時俊靜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050024)
《紅樓夢》中的晴雯和《聊齋志異》中的嬰寧,是明清小說畫廊中兩個著名的人物,她們身上所具備的“自然美”的特質,是歷來學者們喜愛和研究的熱點。研究者多從文本出發,對這兩個人物“自然美”的特質作了細致全面的梳理,但鮮有把這兩個人物的“自然美”特質作對比參照,尋求作者對其塑造的思想意蘊。本文將從這個角度出發,結合文本分析和莊子“自然美”的審美理念,作一個探討和論述。
從外貌來看,晴雯和嬰寧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子。《紅樓夢》中對晴雯的美麗是無可置疑的,小說中有多次描寫。最集中的是通過王夫人的眼睛來看晴雯的美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釵軃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王善寶家的也說“像個西施的樣子”。王夫人和王善保家是讓晴雯致死的直接迫害者,但對晴雯的美麗還是承認的。賈母也夸晴雯“若論這些丫頭,共總比起來,都沒有晴雯生得好”。嬰寧也是“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王子服的母親看嬰寧是“姝麗”,“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
從內在性格來看,晴雯和嬰寧都具有最自然的“真性情”。首先,兩人都是生活在比較自由的環境下。賈府雖然是封建等級制森嚴,但是賈寶玉所在的怡紅院卻相對自由,加之寶玉對女兒們天然的喜愛,賈母的看好,晴雯在抄檢大觀園之前幾乎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寶玉的丫鬟中地位僅次于襲人,生活幾乎也像小姐們一樣養尊處優,如《紅樓夢》五十一回中給晴雯診治的大夫就誤把她看作小姐,可見晴雯生活的優越。晴雯本身就是被平兒所說的“爆炭”性格,聰明伶俐,“抓尖兒要強”,說話處事不懂得思索掩飾,跟襲人相比,晴雯在大觀園中幾乎是我行我素,在三十一回中晴雯得罪了寶玉,寶玉要打發她出去,她含淚說“變著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彀”,可見她是很留戀于怡紅院的生活,因為怡紅院給了她一個自由寬松的環境,加之天性的天真爛漫、無心機,她可以毫不顧忌地說話做事,因此與其他丫鬟相比,性格顯現出別樣的“自然美”。后來的研究者總結出晴雯性格中最突出最為人贊賞的反抗性,其實都是從她本身的這種“自然美”所生發出來的。
嬰寧也是,在嫁給王子服之前,她生活的環境“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是美麗的大自然,養育她的鬼母對她也是“言少教誨”,讓她的性格順其自然發展。在嫁給王子服之后懲處西鄰子之前,她還是愛笑愛花,呈現出嬰兒一般的“憨癡”性格,雖被人不理解,但還是不改其自然的性格。在言語上也是無所顧忌,最典型的是王子服在嬰寧所居住的舍后小園中同嬰寧的一段談話,王子服千方百計地向嬰寧表達自己對她的愛慕,但嬰寧的回答卻十分不解風情,而后還在鬼母面前直言“大哥欲我共寢”,令王子服“大窘”,蒲松齡的這段精彩描寫,將嬰寧的這種天真爛漫的“自然美”性格非常直接地展示給了讀者。
還應當留意的是,對晴雯和嬰寧人物形象性格的“自然美”塑造,曹雪芹和蒲松齡還都承接了“香草美人”的抒情傳統。晴雯被抄檢出大觀園后,賈寶玉說:“她這一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她身上”,還有賈寶玉為晴雯作《芙蓉女兒誄》,認為晴雯做了芙蓉花神。曹雪芹用“海棠”來預示晴雯悲劇性的結局,用“蘭花”和“芙蓉”來贊美她的高潔。嬰寧的出場是“捻梅花一枝”;王子服再次見到嬰寧時,她是“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并且嬰寧還“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蒲松齡不僅是用梅花、杏花襯托嬰寧的美麗,還通過異史氏的話直接把嬰寧比喻成山中讓人“笑不可止”的“笑矣乎”草,贊美了嬰寧自然、純潔的性情。
晴雯和嬰寧的外在美麗是天生麗質,用自然長成的“香草”和花來象征她們內在的“真性情”,襯托她們的天生麗質,內外并重,進一步突出了她們“自然美”的特質。
通過上述論述,可以看出“自然美”是晴雯、嬰寧兩個人物形象最大的亮點,而中國文學作品中對“自然美”的追求最早可上溯到老、莊的道家思想。如老子《道德經》第二十五章中曾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認為道都得效法自然,把自然推上了一個很高的位置。《莊子》中也說“莫之為而常自然”,“無為為之謂天”,并且通過各種寓言故事來說明順應自然的重要性,也表達出對“自然美”的崇尚。那么,晴雯、嬰寧形象所凸顯出的“自然美”特質是否受到了道家思想,尤其是莊子思想的影響呢?王國維說:“《紅樓夢》,宇宙的也,哲學的也,文學的也。”[1](p22)指出了《紅樓夢》應當蘊藏著濃厚的哲學內涵。此后,劉再復、梅新林等學者從哲學的角度對《紅樓夢》進行了研究,基本贊同《紅樓夢》受莊子哲學影響的觀點,從“神道設教”角度研究明清小說的學者吳光正也在其新近發表的關于《紅樓夢》的論文中點明了《紅樓夢》的“精神淵源是《莊子》”[2]。
縱觀《紅樓夢》全書,我們確實可以看到其受到了《莊子》思想的影響。具體到《紅樓夢》人物上,對于賈寶玉而言,“《莊子》的影響是其文化心理素質和精神風貌特點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3],那么莊子“任自然”的思想對寶玉當然也是影響不小。脂硯齋曾點明“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的確,晴雯的性格和處事方式在很多方面與黛玉有相似之處,而且曹雪芹在敘事方面也是愛用對比映襯的方法。那么,既然黛玉符合寶玉“自然美”的審美追求,那么筆者大膽推測作為黛玉的映襯者晴雯,也應當是符合寶玉的這種審美標準的,并且這種推測也不是沒有依據的。經過撕扇、補裘等事件后,晴雯和寶玉之間的感情逐步加深;“寶玉生命途中志同道合的伴侶自然是黛玉,除她之外,寶玉最信賴的人就是晴雯了”[4](p35),充當寶黛愛情傳遞的使者是晴雯,自此,從怡紅院丫鬟這個群體來看,晴雯在寶玉心中的地位可以說是超過了襲人。晴雯送了手帕子后“一路盤算,不解其意”,寶玉是真正了解了晴雯的單純后才敢委以重任。而這種單純可以說是晴雯“自然美”的顯現。《紅樓夢》中的詩文名篇《芙蓉女兒誄》,不管學界怎樣推測這篇祭文是實為祭黛玉的,從小說的字面意思來看,這是寶玉為晴雯所作的祭文,充分表達了寶玉為晴雯之死鳴不平、對晴雯的無限懷戀之情。對黛玉、晴雯格外呵護懷戀,應該能說明黛玉和晴雯都具有的“自然美”特質,與寶玉所受《莊子》之“任自然”審美觀有很大的聯系。因此,晴雯人物形象的“自然美”,可以說是曹雪芹莊子情結的一個顯現。
杜貴晨認為嬰寧的名字來源于《莊子?大宗師》:“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蒲松齡是取《莊子》‘攖寧’為自己的小說命題”[5],并引用今人曹礎基的注釋“攖寧,雖受干擾而寧靜自如”[6](p7),總體論述《嬰寧》篇的立意深受莊子思想影響。并且,“蒲松齡自己也用過這個意思,其《跌坐》詩云:‘閉戶塵囂息,襟懷自不攖’”[7](p268)。此外,“儒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3大基石,因此也會不自覺地影響到歷代文人的創作,所以,在杜貴晨先生的這一主流觀點沒有被強有力的證據推翻之前,筆者認為蒲松齡的《嬰寧》篇是有莊子情結的這一觀點,應該是能夠成立的。
既然曹、蒲二人都流露出對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所提出的“自然”思想的贊同,那么這種“自然美”的審美理想是否在晴雯、嬰寧形象上一以貫之并且實現了呢?答案是否定的。
晴雯的結局是早逝,嬰寧的結局是不笑。《紅樓夢》七十七回具體寫到了晴雯之死,寶玉去看望她問她有沒有什么可說的,晴雯的回答中有一部分是這樣的:“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一處。不想平空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言亦真,筆者以為,這段話是值得好好揣摩的。通過晴雯的這一段話,可以了解到她是意識到自己的“任自然”在她所處社會的不可兼容性。如果她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她更會由著自己性格,比以前更加毫無顧忌地說話行事,因為她后悔的只是“擔了虛名”,所謂“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恰恰是說要更加自然地由著自己的本性,而不會學習像襲人之類的丫鬟一樣逆來順受地適應賈府的生存法則。
嬰寧在把西鄰子懲處至死給家人帶來禍害后,王子服的母親訓斥她:“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即使王子服的母親又勸戒她:“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之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嬰寧自此再也不笑,失去了性格中的最亮點,把喜怒哀樂全都內隱于心底,向中國古代封建制度對女子要求的標準靠攏。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晴雯和嬰寧的結局反映了她們所具有的“自然美”特質的破滅;而這種對兩個人物結局的處理,則反映了曹、蒲對待以“自然美”為主要審美理想的莊子情結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們是肯定和贊揚“自然美”的;另一方面,他們卻不得不承認,在他們所處的社會,道家的“自然美”思想在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封建宗法制上的妥協:宗法制的關鍵在于定人倫、別尊卑,而晴雯和嬰寧“自然美”特質的肆意顯現,顯然是與封建宗法制相違背的。不過,雖然他們的審美理想不能在當時的社會現實中實現,但在她們所塑造的這兩個人物形象上卻有“自然美”理想婉轉延續的痕跡。晴雯雖死,卻成了小說中賈寶玉作祭文祭奠的唯一的女孩子,被作者詩化為擁有高潔品格的“芙蓉花神”;嬰寧雖不再笑了,但“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嬰寧所具有的“自然美”特質在她的下一代身上又重新得到了延續。
晴雯和嬰寧“自然美”特質破滅的結局處理,因作者立意的差異,反映到文本中,還凸顯出了不同的文學藝術效果。魯迅曾評說《紅樓夢》:“其要點在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大為不同,所以其中所敘人物,都是真的人物。”[8](p48)曹 雪 芹 筆 下 的 晴 雯,也 是 這 樣 一 個“真”的人物,她秉持“自然美”,任性而為,但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亦主亦奴”的身份對她本真性格的扭曲[9],即她身上所帶有的“懼上凌下”的社會局限性。然而,我們透過文本的字面意思,對文本進行品味揣摩,是可以感受到曹雪芹對晴雯這個人物的喜愛的:如金陵十二釵又副冊晴雯的兩句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我們既可以把這兩句蘊含晴雯名字的詩句理解為對晴雯不幸命運的預示,也可以通過“難”和“易”這兩個形容詞得知晴雯這個人物形象的獨特和可貴;曹雪芹以較客觀的筆法,寫出了具有“自然美”的晴雯的不幸,使之成為《紅樓夢》整個大悲劇的一部分。
不同于曹雪芹對人物的客觀描寫,蒲松齡對其所刻畫的嬰寧,在文本中借“異史氏曰”毫不掩藏地表達對她的喜愛:“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作者跳入文本中直接作評價,直呼“我嬰寧”,并稱合歡花、忘憂草和解語花在與象征嬰寧的“笑矣乎”草面前的黯然失色,蒲松齡對嬰寧的偏愛可以想見。張國風指出:“作者用明筆寫她的憨癡,用暗筆寫她的狡黠,形成一種多重的性格,西鄰子的死,自然是敗筆。”[10](p239)說西鄰子的死是敗筆,筆者不能完全茍同,這段描寫對于嬰寧性格的轉變有關鍵作用,不能說是敗筆;但也可以看作因為蒲松齡太喜愛嬰寧這個形象所以不允許有人侵犯她,而在描寫時有些矯枉過正。對嬰寧結局的處理,蒲松齡并未走出傳統小說“大團圓”式的模式:嬰寧治死西鄰子本應使全家遭受災禍,卻碰上一個明事理的“邑宰”,化險為夷,使得嬰寧的“自然美”特質雖然消失,但至少成為了一個能被當時的社會所接納的女子;與晴雯被迫害治死的結局相比,要幸運得多。
但是,我們不能只就寫實性和我們現代人的審美標準來判定蒲松齡對嬰寧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如曹雪芹所塑造的晴雯。筆者以為,曹雪芹在本文上對晴雯形象的客觀描寫,與《紅樓夢》所要傳達的寫實性是分不開的。而蒲松齡對嬰寧形象的理想化,與《聊齋志異》作為一部志怪小說,承接著傳統志怪小說的啟示性、戲謔性特點是分不開的。
綜上所述,曹雪芹和蒲松齡對其筆下所塑造的晴雯和嬰寧的人物形象“自然美”特質的顯現,與其思想上所具有的一定的莊子情結是分不開的。但由于受到當時社會主導思想和現實的限制,蘊含在他們筆下的這兩個人物的“自然美”特質,雖然在文學作品中大放異彩卻免不了走向破滅。此外,還由于作者的立意和小說題材的不同,使得晴雯和嬰寧雖然在結局上都是“自然美”特質遭到破滅,但所帶來的藝術效果卻凸顯出不同:晴雯之死構成了《紅樓夢》大悲劇的重要組成部分,傳達了一定的寫實意義;嬰寧不笑是《聊齋志異》作為志怪小說所具備的啟示性、戲謔性的體現,而這兩種不同的藝術效果不分伯仲,都帶給后人深刻的審美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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