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帕西尼的女兒》中霍桑的科學觀

劉文洋

（遼寧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拉帕西尼的女兒》中霍桑的科學觀

劉文洋

（遼寧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大連116029）

納撒尼爾·霍桑是美國浪漫主義時期的代表作家之一。他作品中的含混性引發了許多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對他的小說進行解讀，對于他的短篇代表作《拉帕西尼的女兒》評論界也從來沒有一個統一的定論。小說中，霍桑塑造了一位頭腦和心靈處于極端對立狀態的科學家拉帕西尼醫生，一方面拉帕西尼醫生對科學有孜孜以求的精神，另一方面他對科學的偏執湮滅了基本的人性與道德。通過對拉帕西尼醫生矛盾人格的描繪，霍桑闡釋了他的科學觀，并試圖喚起讀者對科學技術雙重性的作用的思考。

科學觀；雙重性；含混性；科學技術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是美國十九世紀浪漫小說家的代表。霍桑的藝術錘煉過程是從創作短篇小說開始的，但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難以獲得哪怕是最微小的認可，”以至于在第三版《故事新編》的序言中，他抑郁地承認自己是“最無名的美國作家。”［1］（P56）這種不自信也反映在霍桑為《拉帕西尼醫生的女兒》刻意而作的楔子中。他化身一名譯者，介紹自己的作品：“他（霍桑）的小說時而追溯歷史，時而描述現在，有時候（就目前所見的情況來說）則很少提及甚至完全忽略了時間和空間背景。不管是上述哪一種情況，他都認為只要稍微有一些外在形式的裝點便足夠了——對真實生活的模仿要盡可能模糊——他還努力用主題的某種不那么鮮明的特性來引發讀者的興趣。”正是霍桑自我評述的這種含混性和不鮮明性導致了他作品的晦暗性，激發學者的無窮盡闡釋。《拉帕西尼的女兒》即是一篇主題眾說紛紜的小說，關于小說的內在含義學術界莫衷一是。小說的多角度分析使讀者開闊了視野，無限制地接近霍桑的思想，卻也帶來了無數的困惑。例如在對拉帕西尼醫生的研究評論中，部分學者認為拉帕西尼醫生妄圖通過科技支配他人，他的狂妄自大促使他在地球上創建了一座墮落的伊甸園；［2］還有學者認為拉帕西尼醫生是撒旦的化身，為了滿足對科學的一己之私，他不惜犧牲殘害自己的親生女兒，他也是造成這幕愛情悲劇的罪魁禍首；甚至有的學者從心理學分析推斷出拉帕西尼醫生與女兒貝阿特麗絲之間存在亂倫的關系。無論對拉帕西尼醫生的分析有多么巨大的分歧，有一點是一致的：拉帕西尼偏執而又瘋狂地信奉科學，他絕不允許任何主觀的情感、道德的標準影響自己對科學的追求。在拉帕西尼看來，科技和精神的發展是彼此獨立的，他對科技的狂熱與對精神的漠視的兩種極端態度凸顯了科學技術的發展帶給人類積極與消極的雙重影響。在對拉帕西尼醫生的人物塑造中，霍桑的科學觀也自然貫穿其中。

一、《拉帕西尼的女兒》

《拉帕西尼的女兒》一貫被認為是霍桑最好的短篇之一，［3］（P52）并與《年輕小伙古德曼·布朗》一起被亨利·詹姆斯認為是“代表了霍桑在幻想和寓言創作方面取得的最高成就”。［4］（P348）小說《拉帕西尼的女兒》的背景設置在意大利東北部城市帕多瓦，拉帕西尼醫生不顧自然規律在帕多瓦建造了一個塵世花園，儼然將自己塑造成取代上帝的宇宙主宰。意大利青年喬瓦尼·古斯康蒂（Giovanni Guasconti）來到帕多瓦大學求學，他從租住的寓所的窗戶俯瞰鄰家的花園，邂逅了拉帕西尼醫生的美麗女兒貝阿特麗絲（Beatrice），并對其一見鐘情。拉帕西尼醫生為了滿足自己對科學的狂熱追求，不惜將親生女兒貝阿特麗絲作為試驗品，從她降生起就用毒藥喂養，直到貝阿特麗絲全身都被毒素浸染，成為世上最致命的毒藥。喬瓦尼不顧拉帕西尼醫生的競爭對手、自己父親的老友巴格利歐尼教授（Professor Baglioni）的警告，迅速與貝阿特麗絲墜入愛河。可惜的是，摯愛貝阿特麗絲的喬瓦尼在與戀人接觸的過程中也不幸身染劇毒。得知真相之后，喬瓦尼的自私無所遁形，他的謾罵徹底粉碎了貝阿特麗絲生存的希望，最終在心懷叵測的巴格利歐尼教授的慫恿下，喬瓦尼將解藥送給了貝阿特麗絲。貝阿特麗絲喝下解藥后，結果倒在她父親和喬瓦尼的腳下死去，純真善良的姑娘就這樣在父親和愛人的傷害下香消玉殞了。表面上這是一個令人唏噓哀嘆的愛情故事，但其中反復出現的意象，晦暗不明的寓意，善惡雙重性的人物性格構成了小說“內在的雙重性和模糊性”，導致“這個故事的意義太復雜、太豐富，幾乎難以進行令人滿意的徹底分析。”［5］（P54）小說中，拉帕西尼試圖通過掌握的科技構建一個塵世的伊甸園，他想重歸人類生存的完美狀態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在盲目樂觀地追求科技成就的同時他卻喪失了基本的道德標準，最終他的花園毒草叢生，女兒絕望而死。霍桑通過悲劇的結局暗示了他的科學觀：科學技術的進步正如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一樣，具有雙重性；科技既能夠造福人類也可以衍生罪孽，精神與道德的健全才是科學技術發揮積極作用的基礎。

二、科技的進步性

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新興資產階級要求擺脫封建專制統治和教會壓迫的愿望日益強烈，首先在思想領域展開了反對封建專制統治和教會思想束縛的斗爭，由此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空前的思想解放運動，歷史上稱之為啟蒙運動。啟蒙運動的精神很晚才傳到美洲殖民地，然而至十八世紀后半葉，美國東海岸的一些城市已成為理性主義思想的中心。到霍桑生活的十九世紀，幾乎所有的美國革命的領導者都受到了啟蒙思想的熏陶，他們極少參加公開的禮拜儀式，對新近產生的科學、社會學思想頗感興趣。啟蒙時期的科學家們尤其反對關于人類已不可救藥這個古老的悲觀主義信仰。新思想極力反對清教的原罪說，而認為人能夠無限制地改善自己，而且作為一個生物，人的善、惡特點來自于環境的影響，與神的恩典或亞當和夏娃的罪愆無關。它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加爾文主義者將俗世視為眼淚之谷的觀念，并使人們堅信，人根本不是神秘上帝手中無限渺小的玩物，而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和宇宙的希望。［6］（P58）啟蒙運動鼓勵科學探索，并幾乎天真地樂觀認為人和他的世界可以得到完善。《拉帕西尼的女兒》中拉帕西尼妄圖以科技手段創造一個塵世的伊甸園就是這一極度樂觀精神的代表。《圣經》中上帝憑借一己之力使宇宙告別了黑暗籠罩的無邊無垠的空虛混沌的狀態，開辟鴻蒙，創造了世間萬物和人類。上帝為人類建造了伊甸樂園，那里河水淙淙，果實累累。小說中拉帕西尼醫生憑借對科學的不懈追求和掌握，向上帝發起挑戰，他建立了一個塵世的伊甸園試圖如上帝般主宰自然。在這個塵世花園中，泉水淙淙，遍生著各種植物：有的植物花朵姣美，有的灌木光彩奪目。拉帕西尼甚至將自己的親生女兒作為科學的試驗品，將她禁錮在塵世的花園中，照顧花草，擔當著夏娃墮落之前天天引以為樂的園藝工作。正如科學的發展確實啟迪了人類的智慧，使人類遠離了蠻荒與愚昧，同時也改善了人類的生活水平，帶來了社會進步，拉帕西尼醫生一味地追求科學也并不是全無益處的。與周遭的古舊陰森相比，拉帕西尼一手打造的塵世花園確實枝葉繁茂、景色怡人，喬瓦尼甚至認為這是他與大自然保持神交的象征之語。拉帕西尼對科學的態度也是嚴謹的、一絲不茍地，他專注無比地檢查著路旁的每株花草：他似乎能看透它們的內在的本質，觀察它們形成的實質，并發現為什么這片葉子是一個形狀，而那片又是另一個形狀，為什么這朵花和那朵花兒的顏色和香味也千差萬別［7］（208）。拉帕西尼醫生在花園中種滿毒草，但從老麗薩貝塔（Dame Lisabetta）的口中可以側面得知從這些花草里煉出來的藥跟符咒一樣靈。即使是拉帕西尼醫生的競爭對手——巴格利歐尼教授也評價拉帕西尼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醫生，不給予適當且慎重的褒揚，恐怕不合適，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有時拉帕西尼醫生的藥卻能發揮奇效。從這些正面的評價和結果可以看出，霍桑對待科學的態度并非全部否定，人類對自然規律的不斷了解確實可以推動時代向著理性、文明的方向發展，比起盲目地相信神的萬能、符咒的巫術，邏輯思維、實驗等科學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值得推崇的。

三、科技負面作用的反思

霍桑是一個思想上充滿矛盾的作家，他跟愛默生、梭羅一樣生活在美國資本主義經濟迅速發展，社會結構發生重大變化的時代，但是與他們對科學技術發展的樂觀傾向相比，霍桑卻敏銳地覺察到道德未能與科技同步發展背后的隱患。當人們普遍對新科技的應用充滿希冀時，霍桑卻已然開始反思其帶給人類的負面效應。他對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總體上持懷疑態度，這種對科學技術的批判和反思也蘊含在這部小說中。在拉帕西尼那利用科學打造的塵世伊甸園中，誘惑悄然而生：“有些植物像蛇一般匍匐在地上，或者不管搭上什么都攀援上去，爬得高高的。有一株植物纏繞在一尊維爾圖姆努斯（Vertumnus）雕像上，藤葉垂下來，形成簾幕，遮蔽了雕像，如此恰到好處，簡直可以作為雕塑家研究的對象了。”［7］（P208）蛇，這個圣經中古老的誘惑物已經開始潛伏于花園之中。拉帕西尼自詡上帝，而象征誘惑的蛇作為圣經中上帝的對立面，伴隨著科技的應用也應運而生。至于維爾圖姆努斯，他身上也隱含有關誘惑的意味。維爾圖姆努斯是羅馬神話中的果園神，果樹女神波摩娜（Pomona）的丈夫。波摩娜是林中的一位仙女，她不愛山林河水，單愛結著鮮美果實的果園和果樹。她在果園里深居簡出，但愛慕她的男子卻很多。在所有追求者中，最愛她的是維爾圖姆努斯，然而他也并沒有獲得成功。有一次他戴上一頂灰白的假頭發，用一塊花布把頭包起，手里拄著拐杖，扮成個老婆婆模樣，走進了波摩娜的整齊的果園，他贊美了她的果子一番之后，然后以老婆婆的口吻苦苦勸說波摩娜接受維爾圖姆努斯對她的愛情。［8］（P199－202）拉帕西尼利用科技打造的伊甸園并沒有如愿地實現他的理想，科技并沒有將人類導向天堂，花園中默默生長的蛇、被藤葉遮住的維爾圖姆努斯的雕像，這些隨著科技而來的誘惑卻已然暗中滋長，伺機而動，讓人類無法抵抗。

19世紀的美國是科學技術發展的時代，人人為新的發明和新的技術歡呼雀躍，但是霍桑卻敏銳地洞察到隱匿在科技福音后的誘惑，對科技發展的潛在危險提出了警告：如果人類盲目追求科技的發展，陷于輕松安逸的誘惑中而無視心靈的存在，那科學技術終將成為魔鬼的幫兇、吞噬人性，人類也將受控于自己的創造物而無法解脫。小說中，拉帕西尼醫生親手創造了花園中的花花草草，但是他卻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們，也避免直接吸入花香；他不敢靠近他視為科學之子的紫色灌木，擔心過度的靠近會要了他的命。這不禁讓我們聯想起瑪麗·雪萊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的悲慘結局：弗蘭肯斯坦在狂熱的求知欲的趨使下，盲目進行科學研究，最終卻被自己所造的怪人毀滅。拉帕西尼對于科學技術的極端追求致使他完全忽視了道德及心靈的發展，就像他的對手巴格利歐尼教授評價的一樣：“他是一個純正的科學家，好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在蒸餾器里提煉過了。（he is as true a man of science as ever distilled his own heart in an alembic．）”［7］（P226）拉帕西尼為了科學不惜犧牲親生女兒，將她作為試驗品，這種對科技的專注以及由此而來的麻木不仁和無知無覺，致使他的精神對人性已完全排斥，他心靈對仁慈已毫無感覺，變成了一個純粹的魔鬼，科學也衍變為魔鬼手中迫害人性的工具。霍桑對于科學發展帶來的負面影響憂心忡忡，他希望人類在享受科技帶來的便利的同時，能夠更為客觀地認識自身和自然的關系，因此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在不斷地反思。喬瓦尼初次俯瞰花園時，覺得其景色怡人。但當他親自走進花園之后，喬瓦尼就開始用挑剔的眼光觀察花園中的植物了：“它們矯揉造作，表明那是好幾種植物雜交而成，可以說是淫邪的表現；這樣的東西已不再是上帝所造之物，而是人類墮落幻想的畸形產物。”［7］（P220）喬瓦尼已經隱隱地意識到拉帕西尼對科技的極端追求后的危險結果，而貝阿特麗絲倒地之前對拉帕西尼醫生的話：“我倒情愿被人愛，不是讓人怕，”［7］（P233）更是一語中的。如果科學的發展剝奪了人性，異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科學的發展又如何能完成為人類造福的初衷。正如小說結局巴格利歐尼勝利地呼喊：“拉帕西尼！拉帕西尼！難道這就是你實驗的結局！”［7］（P234）這也是霍桑對于讀者的吶喊，忽視了心靈的科學追求到底給人類帶來的是什么？哲學家尼采認為，一些學者已經蛻化成為科學的仆人。他明確指出支撐這些學者的動力在于：“一種強烈的，日益增長的好奇心，一種去認識領域冒險的欲望……結果，所要尋找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尋找本身……個人勝利成為目標，為真理而戰則變為借口。”［9］（P81）拉帕西尼已淪為科學的奴隸，無論他在巴格利歐尼教授的呼喚中是否清醒，霍桑已經向讀者發出了預警：經過提煉的心無法真正享受科學的美妙，無視道德與心靈的科學使上帝變成了魔鬼，導致了一個人與自然、人與人異化的世界。

四、結語

自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的物質生活不斷提高，思想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愛因斯坦說：“科技是一種強有力的工具。怎樣用它，究竟給人帶來幸福還是帶來災亂，全取決于人自己，而不取決于工具。刀子在人類生活中是有用的，但它也能用來殺人。”［10］（P96）科學既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惡的一面；它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毀滅一切。霍桑用他超時代的敏銳，向讀者傳遞了他的科學觀：科學技術所帶來的科技進步就像一把“雙刃劍”，對人類利弊得失共有之；科學本身并無善惡，因此科學必須與道德、心靈同步發展，失去了人性的科學帶來的唯有毀滅。

［1］Stewart，Randall Nathaniel Hawthorne：A Biography［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48．

［2］劉意青．誰是妖孽？霍桑短篇小說《拉巴契尼的女兒》新探［J］．國外文學，1993，（3）．

［3］Wagenknecht，Edward．Nathaniel Hawthorne：The Man，His Tales，and Romances［M］．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89．

［4］Newman Lea Bertani Vozar．A Reader’s Guide to the Short Stories of Nathaniel Hawthorne［M］．Boston：G．K．Hall，1979．

［5］Male，Roy R Hawthorne’s Tragic Vision［M］．New York：W．W．Norton ＆Co．Inc．，1957．

［6］〔美〕羅德·霍頓，赫伯特，愛德華茲．美國文學思想背景［M］．房煒，孟昭慶，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7］Hawthorne Nathaniel．Hawthorne’s Short Stories［M］．New York：Vintage Books USA，2011．

［8］〔古羅馬〕奧維德．變形記［M］．楊周翰，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9］尹靜媛．淺析《弗蘭肯斯坦》中的生態倫理觀［J］．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09，（3）．

［10］王偉．淺析現代科學技術的雙面性［J］．西安社會科學，2011，（2）．

劉文洋（1980－），女，碩士，遼寧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英語語言文學和英語教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