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友不如己者”傳統道德語句的價值邏輯及其重構

孫 楊 ，馮文全

（西華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四川南充，637009）

“無友不如己者”傳統道德語句的價值邏輯及其重構

孫 楊 ，馮文全

（西華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四川南充，637009）

近些年，國人已普遍意識到傳統文化中的道德觀念和育人價值。我們在學習傳統文化時應尊重其歷史性，并抱以理性的批判思維去重新賦予其新的時代價值。“無友不如己者”的傳統道德語句所蘊含的價值邏輯是典型的功利主義。對交友行為的利益結果預期，成為刺激或約束人們交友的主要原因。人與人之間應相互平等、尊重、互助，我們不應該帶著有色眼鏡去看待他人。對“無友不如己者”價值邏輯進行重構，對于我們如何準確地把握傳統道德箴言的深刻意蘊，以及推陳出新地加以批判地創造性地繼承，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道德語句；傳統文化；功利主義；時代價值

近幾年，誦讀經典即所謂的“讀經熱”，已在全國迅速蔓延開來。很多中小學要求學生習讀《論語》、《弟子規》等經典著作，部分家長也非常注重對孩子進行傳統文化的熏陶。因為人們開始意識到傳統文化中所蘊含的道德觀念，并借此教育后人。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與教育中，儒家學說可謂一枝獨秀、鶴立雞群，并在某種意義上鑄就了中華民族文化教育之魂。眾所周知，儒家擅長辦學，尤以倫理道德教育彪炳史冊。自儒家創始人孔子首創私學布衣授徒以來，德育在儒家教育理論與教學實踐中一直占據著中心地位，并形成了一套比較系統而又頗具中國特色的德育觀，它支配著中國的教育長達兩千多年。但是自1919年“五四”運動以來，儒家文化受到極大地評判。特別是在“十年文革”的浩劫中，儒家文化已沒人敢提，甚至連整個傳統文化都差點被連根拔起。改革開放三十余載，在外來文化與本國文化大碰撞、大融合之際，國人也漸漸清醒，重新拾起我們的“傳家寶”——傳統文化。

國人這一“拋”、一“拾”，前后近百年。如今的“拾”切勿與前者的“拋”同性，不然恐再棄之。我們的“拾”不應是徹底地、盲目地拾，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闡述的那樣：“人們的觀念、觀點和概念，一句話，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思想的歷史除了證明精神生產隨著物質生產的改造而改造，還證明了什么呢？任何一個時代的統治思想始終都不過是統治階級的思想。”［1］我們應借鑒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對傳統文化進行批判性地繼承。作為活在當下的國人，其批判的立足點應建立在所處時代的價值體系上。

在第十七屆六中全會上，審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并強調以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為根本任務，而培育和弘揚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精髓。［2］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無疑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兩條腿，如果想要跑得快，這兩條腿都應得到相同的發展，不然會粗細不均，別說奔跑，恐怕站立都成問題。而民族精神中，最根本的就是本民族的傳統文化。這也更加突出了傳統文化在新時期中的重要地位。

一、“無友不如己者”傳統道德語句及其價值邏輯

在儒家文化中，四書五經可謂其經典，而其中的《論語》則是經典中的經典，它將基本的道德觀念和為人處世的方法、準則傳授于研習者，所以當前國人以習《論語》為學習傳統文化之始。如今國人重新意識到傳統經典文化的重要性，這是一件好事。但要真正地“拾”起它，使之發揮最大的作用，卻并非易事。

這個難點就在于，人們如何對這些傳統經典著作進行更好地注解，讓其能夠符合這個時代的要求，從而發揮其巨大的育人潛質。其本質就是賦予它與時代相符的價值取向。如果國人盲目地“拾”起它，而忽略其歷史性，很可能適得其反，使其由“育人”變成了“害人”。《論語》是傳統經典著作中的代表之作，所以本文就以《論語》中的道德語句——“無友不如己者”為例，反思其中的價值意蘊。

“無友不如己者”出自《論語·學而》中，孔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許多人將其譯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或“不結交不如自己的人”）。主張此說者人數最多，時間最長。如：朱熹《論語集注》、皇侃《論語義疏》、楊伯峻《論語譯注》等都持此說。［3-5］此外還有：鮑思陶《論語》（崇文書局2008年8月第2版），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9月版），金良年《論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版），趙杏根《論語新解》（安徽大學出版社，1999年12月版），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指定書目《論語通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10月版），［6-10］等等。

如果真是如此，“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的這種交友準則，初看起來也不是沒有道理。中國有句俗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前一句“人往高處走”是表示人的志向和追求，人的本性是向上的，是要力爭優于同類人并不斷提升自己的，這也與這種交友觀念很符合。但是我們有一個重要的客觀事實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人與人之間是存在個別差異性的。沒有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即使兩者是雙胞胎，他們的內在心理特質也是存在差異的。那么這種差異性又是怎樣來決定“誰不如誰”的呢？恐怕每個人都有一把衡量他人的尺子，關鍵在于是什么來代表這把尺子的刻度。品德、學問、能力？有的人發現某人學問比自己厲害，于是就想跟其交朋友；有的人發現這某人的品德優于自己，于是也想與其交朋友；大家都想跟優于自己的人交朋友，從而提升自己在某方面的能力。

那么從另一個角度，又可以推出相同的理論：如果別人不如我，那么我就不會與之交往。當衡量別人的尺子顯示被丈量者明顯不如自己時，則立刻與之劃清界限，不再交往。因為在被衡量者身上發現沒什么可利用的，所以就放棄了與之交往的行為。

那么可以把“無友不如己者”傳統道德語句的價值邏輯概括為：與比自己優秀的人交朋友——從而幫扶自己；與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從而拖累自己。進而推而廣之為：交優于自己的朋友——自己從中受益；交不如自己的朋友——自己從中受損。如果再進一步進行抽象的話，就可以獲得一種最簡單的道德生活原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顯然，這種價值邏輯具有比較明顯的功利主義傾向：交優于自己的朋友，可以從中獲得利益；交不如自己的朋友，可能不會獲得利益或受到損失。對交友行為的利益結果預期，成為刺激或約束人們交友的主要原因。然而，這種激勵或約束是否是有效果的呢？在何種條件下才是有效的，在何種情況下會失去其有效性呢？

二、“無友不如己者”傳統道德語句價值邏輯缺陷與現實挑戰

現實中，如果按照這個交友邏輯，可能問題也會接踵而至。

（一）“無友不如己者”的邏輯悖論

“至少學問道德要比我們好的朋友”，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從中受益。那么孔子、司馬遷、蘇軾等一些大學問家，不知道該與誰交朋友了。交朋友只能交比我們好的，那么大學校長只能與教育部長交朋友，部長只能跟總理做朋友，總理只能跟主席做朋友，那么主席豈不只能跟上帝做朋友了？［11］“無友不如己者”嘛！

社會上還有很多從監獄里放出來的人。可能有部分人在監獄里痛定思痛，決定痛改前非，希望出去后能重新融入社會。可是等到他們出去后，卻發現自己很難再恢復正常生活了，因為他們沒法交到朋友。絕大部分人都害怕他們，也覺得他們根本不如自己，所以也不會與之交朋友。“無友不如己者”嘛！如果孔子也是這么解釋自己這句話，那么他就是一個勢利小人了，何來“仁愛”？

其實這種注解最致命的癥結主要在于不合常人交友的思維邏輯與實際情形。《群書治要》引《中論》云：“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須己慎者也。然則扶人不暇，將誰相我哉。”［12］如一定要堅持優于我然后才與之為友，而優于我的人卻不與我為友。這是交友雙方換位思考之后的必然結果。如果作為自己所交朋友的另一方也像自己這樣堅持“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那么，人與人之間還怎么去交朋友呢？照這樣人與人之間都無法建立正常的朋友關系，我們又何以去建立和諧社會，這無疑是這一注解中的最大悖論。

（二）功利化的交友觀

“無友不如己者”的邏輯悖論可能致使我們很難交到朋友，當然這只是一個單純邏輯推理，現實條件可能會有些差異。其實“無友不如己者”最大的現實挑戰來源于自身的功利主義色彩。

假設甲發現乙在品德方面優于自己，于是甲主動和乙交往，并建立了朋友關系，日后甲也的確在乙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這個假設符合“無友不如己者”的交友思路和價值取向。因為乙在品德方面有讓甲值得學習和利用的地方，所以甲就產生了與乙交往的動機。那么，乙身上的“品德”就成為了甲乙朋友關系的橋梁。但人不可能一成不變，可能進步，更可能后退。如果哪天乙身上的品德喪失了或者不如甲了，那么連接甲乙朋友關系的橋梁就會轟然倒塌，甲乙的朋友關系也會就此終結。這也正是“無友不如己者”的交友思路和價值取向。甲離開乙，正是因為乙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

如果把以上假設推而廣之，則不難發現：以此交友理論培育出來的人，很可能是一群沒有感情、唯利是圖的小人。你有利用價值就與之為友，等到你落魄時又與之劃清界限。它只教會了人們相互利用，沒法教會人們互相敬重，互相幫撫。更不可能教會人們在遇難時應當相濡以沫、共赴難關，因為它的價值取向是對外索取，而沒有對外奉獻。真正的朋友應當在朋友遇難時幫助他、鼓勵他，而非因私人利益的喪失而與曾經有助過自己的人劃清界限、落井下石。

那么“無友不如己者”的價值邏輯豈不與“有奶便是娘”、“墻頭草、風吹兩頭倒”、“樹倒猢猻散”等貶義俗語的價值邏輯相同。這種本讓國人為之唾棄的價值觀念，還要用以教導國人，豈不鬧天下之大笑話。

“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信友愛、充滿活力、安定有序、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是和諧社會的主要內容。其中誠信友愛，就是指全社會互幫互助、誠實守信，全體人民平等友愛、融洽相處。顯而易見，“無友不如己者”的價值取向明顯有悖于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價值取向，更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互幫互助”、“全體人民平等友愛”的和諧人際關系，無法在“無友不如己者”的價值取向中得以體現，甚至互相矛盾。我們不應該帶著功利主義的眼光去看待他人。朋友關系很可能是因為相互的價值而建立，但其中的價值并不是朋友關系的所有，還有許多更為重要的因素。

三、“無友不如己者”傳統道德語句價值邏輯的重構

人們內心的交友準則是什么——是對交往后可能的利益或現實的利益之間的或然性聯接嗎？與別人是否成為朋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趨利避害的利益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人們內心的交友準則又是什么呢？建立在這些問題思考基礎上的傳統文化的道德教育，又究竟該如何進行呢？“無友不如己者”之類的道德語句還能向國人講述嗎？如果能，又該如何講述。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可以見到很多唯利是友的人。他們與別人交友的動機，完全基于該行為對于他們的自身利益的保護和增進。從這個角度來看：利益決定了朋友關系。我們不可否認，朋友之間建立之初可能存在利益因素，但它是唯一因素嗎？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為何又有“士為知己者死”、“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等形容朋友關系的成語，而這種友情中卻沒有了利益的影子。什么又才能稱得上真正的朋友呢？

對于人類交友行為來說，只有滿足了以下幾個條件，才可能被看成是“朋友”：第一，相互肯定；第二，相互尊重；第三，相互幫扶。從這點可以得出，朋友是人與人之間建立的一種關系屬性。單純地站在個人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又怎能建立“朋友”這種屬于兩者或兩者以上的關系呢？

我們應該如何辯證地理解“無友不如己者”這句話的深刻意蘊呢？“孔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其實這段話可以理解為三層意思：第一，要自重、尊重自己；第二，要尊重他人；第三，以人之長而補己之短，聞過則改。此三層意思具有嚴密的邏輯關系。“無友不如己者”，則是強調學習友人長處的重要性。我們應當放下架子，誠心誠意向友人學習，這正是“尊重他人”。而“尊重他人”這層意思，在這段話中起著過渡橋梁的關鍵性作用：自尊，尊重自己建立信心；尊人，就是需要具備謙虛好學之心；而改過，則是自尊與尊人的結果。倘若將“無友不如己者”釋為“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這與孔子一貫尊人的謙遜品格是格格不入的。［13］《論語·子張》篇中，子張駁正子夏門人曲解孔子語義的一段話，亦可以佐證以上觀點。其云：“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此段話中“君子”便是指他的老師孔子。

所以“無友不如己者”應該譯為：“沒有不如自己的朋友。”是說不要看不起任何一個人，不要認為任何一個人不如自己。人與人相交，各有各的長處，他這一點不對，另一點會是對的。我們應當善于看到每個人的長處，包容別人的短處。這也應了孔子的另一句經典話語：“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每個人都有其存在的價值，我們應當善于發現別人的長處，然后肯定和尊重他人，而不應當帶著“有色眼鏡”去看這個世界。只有建立在相互肯定、相互尊重、互幫互助基礎上的友情才可稱之為真正的朋友。我們身邊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朋友，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互相肯定和尊重，進而建立朋友關系。當朋友遇到困難時，我們會去幫助他，讓他能夠戰勝困難；當朋友落寞時，我們會去引導他，讓他獲得重新站起來的信心。因為，這種朋友關系是牢固的、有感情的，是真正的朋友，而有別于建立在利益基礎上的偽友誼。建立互幫互助、全體人民平等友愛的和諧人際關系，正是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內在要求，重新構建后的“無友不如己者”的價值邏輯更加符合這個時代的要求。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孟子·盡心下》）我們在學習傳統文化時，應在尊重古人和其歷史性的基礎上，重新賦予其與時代相符的價值邏輯。所以我們當前的“拾”切勿囫圇吞棗，盲目地全面接受，更應該抱有理性的批判思維去吸收傳統文化，才能讓其發揮最大的教育價值。對“無友不如己者”價值邏輯進行重構，對于我們如何準確地把握傳統道德箴言的深刻意蘊，以及推陳出新地加以批判地創造性地繼承，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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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卡爾·馬克思，弗里得里希·恩格斯.共產黨宣言［M］.中央編譯局，編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2］中國共產黨第十七屆中央委員會第六次全體會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Z］.2011-10-18.

［3］朱熹.論語集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2.

［4］皇侃.論語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鮑思陶.論語［M］.2版.北京：崇文書局，2008.

［7］錢穆.論語新解［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8］金良年.論語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9］趙杏根.論語新解［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9.

［10］徐志剛.論語通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11］南懷瑾.南懷瑾選集·第一卷·論語別裁［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12］魏征.群書治要考譯［M］.北京：團結出版社，2011.

［13］李金坤.《論語·學而》“無友不如己者”之正詮［J］.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6（2）.

D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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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楊（1986-），男，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教育學原理（德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