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霞
陳鴻的《長恨歌傳》(以下簡稱《傳》)是中唐著名的政治類傳奇,該作品通過記敘玄宗后期寵幸楊貴妃,沉湎于聲色,以致喪家亂國的前代故事,欲懲尤物,窒亂階,垂誡后來者。
一個女子終不能導(dǎo)致國家的治亂興衰,但往往是女子左右了皇權(quán),動搖了帝國大廈,褒姒、妲己就早已背上了千古罵名。美麗無罪,但是美麗之人無德便是罪。楊貴妃甚美,三千寵愛于一身,但不知進退、專榮固寵,以至安史之亂爆發(fā),隨玄宗倉惶逃往西蜀,死于尺組,魂斷馬嵬。在叛亂發(fā)生之后,眾多仁人志士開始反思興衰之由,此時,楊妃成為輿論批評之焦點。人們視其為喪家亂國的 “禍本”、“賊本”。 因為安史之亂不僅僅使得帝妃時移事去、樂盡悲來,還釀成了大唐盛世的往事如煙、“國破家何在”的長恨。《長恨歌傳》就是一例。
關(guān)于陳鴻《長恨歌傳》的研究,前人多關(guān)注其作者、版本的考證,主題思想的探究、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和與白居易《長恨歌》的比較研究等方面。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有多篇論文刊載。大多數(shù)研究者贊同小說主題思想的復(fù)雜性,那么就說明陳鴻對楊妃的態(tài)度也是復(fù)雜的。程國賦《唐五代小說的文化闡釋》專門提到“對楊妃的態(tài)度”,指出了小說作者對楊妃態(tài)度的復(fù)雜性,而且進一步從理智上和情感上加以闡釋,但是著墨不多。就陳鴻對楊妃的態(tài)度問題,前人往往將其置于大的環(huán)境背景之下,很少專門論述這個問題。筆者認為對于楊妃,陳鴻憎惡大于同情;對于楊妃之死,陳鴻則是認為是她個人的專榮固寵造成的。
楊貴妃是中國古代有“羞花”之譽的大美女,對于其美貌,正史、筆記中均有記載?!杜f唐書》言其“姿質(zhì)豐艷”,《新唐書》記有“資質(zhì)天挺”,《資治通鑒》直寫其“肌態(tài)豐艷”。宋史官樂史撰《楊太真外傳》記載玄宗在百花園便殿覽《漢成帝內(nèi)傳》,上有趙飛燕“身輕欲不勝風(fēng)??制滹h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寶避風(fēng)臺,間以諸香,安于上,恐其四肢不禁也。上又曰:‘爾則任吹多少。’蓋妃微有肌也,故上有此語戲妃”[1]137。在國力強盛的唐代,唐人往往以胖為美,凸顯富貴之象。
白居易《長恨歌》描寫楊妃美貌,有“溫泉水滑洗凝脂”,凝脂即言皮膚之白皙。楊妃身體不僅纖白,而且紅潤而多香。《開元天寶遺事》有“紅冰”“紅汗”二則,一則云:“楊貴妃初承恩召,與父母相別,泣涕登車。 時天寒,淚結(jié)為紅冰。 ”[1]92一則云:“貴妃每至夏月,常衣輕綃,使侍兒交扇鼓風(fēng),由不解其熱。每有汗出,紅膩而多香,或試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紅也?!保?]98陳鴻《傳》中這樣描述楊妃之美:“鬢發(fā)膩理,纖秾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藻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fā),轉(zhuǎn)動照人。 ”[2]137陳鴻的“光彩煥發(fā),轉(zhuǎn)動照人”將有關(guān)貴妃之美的描摹推向了一個高度,極言楊妃艷壓群芳之態(tài)。
陳鴻秉承史筆,在傳中大展其史才,對李、楊之事有“隱”與“不隱”。“得弘農(nóng)楊玄琰女于壽邸”直指玄宗、楊妃的不倫之戀,佐證了“龍池賜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3]358之存在的可能性之大。即所謂《傳》之“不隱”;楊妃“如漢武帝李夫人”是為“隱”。這一比喻頗有內(nèi)涵。第一,“李夫人”所隱含的暗語即“傾國復(fù)傾城”,不僅言楊妃之美不亞于李夫人,還暗示楊妃有傾城覆國之禍。第二,歷史上的李夫人和楊妃一樣才藝非凡,深得圣寵。第三,二位均以色事人,御夫功力頗深。第四,漢武帝詔方士招魂李夫人,玄宗命道士海上尋太真,均因思念愛人,杳不能得。歷史上的李夫人、楊妃確有諸般相似,陳鴻這一比喻恰當(dāng)而深有內(nèi)涵。
從商紂王妲己、周幽王褒姒開始,似乎 “美”與“惡”、“紅顏”與“禍水”緊密相連。其實并不是古人對美女之尤物有偏見,而是因帝王荒于女色而招致滅國之災(zāi)的前車之鑒讓人不寒而栗,讓人不得不將女色看成“禍本”、“賊本”。楊妃本為壽王妃,其絕代芳華,使上皇冒天下之大不韙納兒媳婦為妻,足證是實屬罕見的美女。身為全國倫理教化的儀范,玄宗此舉勢必令國人咋舌?!杜f唐書》對此事模糊蓋過,作于同時的《長恨歌》也在不自覺地為尊者諱“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而陳鴻適度地把握“隱”與“不隱”,運用“春秋”筆法,傳承了史家“不虛美,不隱惡”的寫作品格。
楊妃之甚美是取悅上皇最大的法寶,但是僅憑美貌絕不會一手遮天。《傳》如下道:
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dǎo)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珰,明年,冊為貴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tài),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時省風(fēng)九州,泥金五岳,驪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后宮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fù)進幸者。
可見,楊妃有個人獨特的魅力和強有力的御夫術(shù)。陳鴻進而說:“非徒殊艷尤態(tài)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陳鴻此說與史料、筆記的記載相互輝映。《舊唐書》載有楊妃“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每倩盼逢迎,動移上意。 ”[4]卷 51:2176《新唐書》“善歌舞,邃曉音律,且智算警潁,迎意輒悟”。[5]卷 76:3493《資治通鑒》“曉音律,性警潁,善承迎上意”。[6]卷 215:838《楊太真外傳》中記有貴妃舞《霓裳羽衣曲》,善擊罄、彈琵琶,自制《涼州》之詞,楊妃擅長音樂舞蹈是確有其事。而玄宗也為曉音律之人,自制樂數(shù)曲。二人在此愛好上頗為契合。
《開元天寶遺事》“猧子亂局”一則曰:“一日,明后與親王棋,令賀懷智獨奏琵琶,妃子立于局前觀之。上欲輸次,妃子將康國猧子放之,令于局上亂其輸贏。上甚悅焉?!保?]100由此觀之,楊妃確為上皇的“解語花”。安祿山鞏固邊防有功,玄宗想盡辦法籠絡(luò)之,對其寵愛有加。據(jù)《資治通鑒》記載,天寶十載,貴妃在安祿山生日之時,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上演了三日洗兒的鬧劇。“上自往觀之,喜,賜貴妃洗兒金銀錢,復(fù)厚賜祿山,盡歡而散。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丑聞聞于外,上亦不疑也?!保?]卷216:853貴妃此舉正是迎合玄宗寵邊疆之事,以致有丑聞流出,上亦不疑。
正史中關(guān)于楊妃先后兩次被遣送出宮都有詳細記載。第一次玄宗將貴妃所用之物百余車送至妃所,并以御撰分賜貴妃,是夕,貴妃從禁門歸。第二次貴妃自知有錯,斷發(fā)以獻。兩次均以玄宗的妥協(xié)而告終。
楊妃的“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贏得了上皇的百般寵愛?!稐钯F妃外傳》言“宮中掌貴妃刺縤織錦七百人,雕鏤器物又?jǐn)?shù)百人,供生日及節(jié)慶”[1]133。至此,“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六宮無復(fù)進幸”,楊妃的固寵、專寵,無人可阻。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離開鄜州去投奔剛即位的唐肅宗,不想被叛軍所擄,帶回長安故地,行走在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旁,詩人面對滿目蒼夷,觸目傷懷,哀慟欲絕,寫道:“憶昔霓旌下南苑,院中萬物生顏色。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7]122-123《漢書·外戚傳》中記載漢成帝班婕妤游于后庭,曾想與班婕妤同輦載。班婕妤拒絕說:“觀古圖畫,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cè),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 ”[8]卷 97:1134 賢主有名臣在側(cè),古之班婕妤拒絕與漢成帝同輦,并有意勸諫成帝切不要成為“末主”。而唐玄宗完全不避“末主”之嫌,大張旗鼓地與愛妃同輦;楊妃只為光鮮,不懼天下悠悠之口。新舊唐書均有貴妃銜土要挾上皇之事。安祿山叛亂,玄宗有意使太子監(jiān)國。楊國忠為此哭訴于楊氏姐妹,楊貴妃為保護楊氏一族的安危,在上皇面前以銜土自盡相要挾,玄宗就將此事作罷?!暗隆迸c“無德”的彰顯盡在筆端?!懊黜X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保?]123恃寵成嬌之人往往樂極生悲。專榮、固寵以致喪命,毫不令人同情。陳鴻最后發(fā)出“懲尤物”的議論就是對其最大的檢討。
自古外戚就是一股很強大的政治勢力,一人得蒙圣寵,整個家族一躍而上,使得威脅政權(quán)、甚至奪取政權(quán)的事件屢有發(fā)生。玄宗一朝,楊氏一族因為楊妃的“得道”,成為清貴之門,暴斂財富、驕橫跋扈、擾亂朝綱,成為玄宗朝影響巨大的外戚力量。元稹《連昌宮詞》:“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祿山宮里養(yǎng)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quán)宰相不記名,依稀記得楊與李?!保?]87揭示了由于楊妃的固寵、專寵以致大權(quán)旁落,弄臣李林甫、楊國忠粉墨登場的史實。陳鴻道:
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世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cè)目。故當(dāng)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庇衷唬骸澳胁环夂钆麇?,看女卻為門上楣。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白居易《長恨歌》亦云:“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睒O言楊氏一族“升天”盛況?!顿Y治通鑒》更言三個國夫人“上呼之為姨,出入宮掖,秉承恩澤,勢傾天下。每命婦入見,玉真公主等不敢就位。三姊與五家,凡有請托,府縣承迎,峻于制敕;四方賂遺,輻湊其門,惟恐懼后,朝夕如市……上所賜與及四方獻遺,五家如一。竟開第舍,及其壯麗,一堂之費,動逾千萬;既成,見有它人勝己者,輒毀而改為。 ”[6]51:2180 以上描述在新、舊唐書中都有相互印證之語?!肮鲏欛R”一事新舊唐書均有載?!皸罴椅逭褂危c廣平公主騎從爭西市門。楊氏奴揮鞭及公主衣,公主墮馬,駙馬程昌裔扶公主,因及數(shù)撻。公主泣奏之,上令殺楊氏奴,昌裔亦停官。”[4]卷216:849楊氏一族的驕奢淫逸、飛揚跋扈連李家也得讓其三分,不禁讓人汗顏。“上之好之,民風(fēng)尤甚”,作為天下萬民的風(fēng)向指標(biāo),世道人心也隨之改變。“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女兒成為榮耀家族的門楣,一朝得寵,家族興盛指日可待。
玄宗朝,自張九齡罷相、楊妃進宮之后,上皇“政無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睏铄墓虒?、專寵必然導(dǎo)致上皇視聽的模糊和朝廷政治勢力的攀附。因為楊國忠為楊妃兄,上皇多加提拔以討好楊妃。據(jù)史書記載,妃兄楊國忠不學(xué)無術(shù),在朝廷巧力鉆營,欺上瞞下,大攬職權(quán),依靠楊氏平步青云,身兼四十余職,還一度官至宰相,兼領(lǐng)西川劍南節(jié)度。楊國忠在位期間,窮兵黷武、好大喜功、謊報軍情、混淆視聽,破壞選官制度,培養(yǎng)個人勢力。私與虢國夫人不避雄狐之刺,恬不知恥。陳鴻更是指出“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一個“盜”,一個“愚”,足見陳鴻對史實的把握,對楊國忠的憎惡。自右丞相李林甫上表賀“野無遺賢”和以胡人不知書、驍勇善戰(zhàn)、孤立無黨奏言重用胡人為邊帥開始,安祿山始被用。受上皇隆寵,安祿山身兼范陽、河?xùn)|、平盧三大節(jié)度使,但是欲壑難填,覬覦江山,秣馬厲兵,謀逆之心昭然若揭。楊國忠與安祿山不葉,幾次上言安祿山有策反之心。最后“李林甫育之,楊國忠激之”的安祿山,以討伐楊氏為由,起兵范陽,安史之亂由此上演。陳鴻對此史實作了相關(guān)陳述。由此觀之,兆亂于太平,楊氏一族首當(dāng)其沖。哥舒翰潼關(guān)失守,玄宗攜楊妃倉皇西逃,行至馬嵬,六軍不前,誅殺楊國忠在前,楊妃亦死于尺組之下,大快人心。
君側(cè)已清,但是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傷痛。首先太平之日已不再,只能留戀、回憶昔日的“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7]497的盛世了。從此大唐王朝走下了下坡路,雖有元和中興,但是大唐已經(jīng)元氣大傷。其次百姓流離失所,死傷慘重。杜甫的《悲陳陶》、《悲青坂》滴滴血淚?!懊隙ち技易樱麝愄諠芍兴R皶缣烨鍩o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7]124“山雪河冰野蕭瑟,青是烽煙白人骨。 ”[7]125自唐朝建立到天寶十四載,“百姓累世不識兵器”,一旦戰(zhàn)起,只能以血肉之軀擋胡人的劍戟了。這是安史之亂留給家、國的長恨。李、楊二人在此期間也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當(dāng)昔日的明皇以太上皇的身份回宮,“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fā)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欷歔。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明皇憐惜楊妃之情溢于言表。陳鴻在《傳》中也安排了道士上天入地尋貴妃之事,一是有白居易《長恨歌》在前;二是為突出玄宗、楊妃人、仙兩隔,痛苦萬分,與前文楊妃在太平之日,窮奢極欲、恃寵成嬌,毫無邊際形成鮮明對比,由此說明此恨由玄宗后期的昏聵和楊妃本人的咎由自取一手釀成。陳鴻大筆如椽,于行文中運用“春秋”筆法,最后直指楊妃惑主之罪,垂于將來,彰顯了其史才。
陳鴻在元和之際創(chuàng)作了《長恨歌傳》,借明皇貴妃一事,反思治亂興衰之由。小說從“色”的方面揭露明皇晚年沉迷女色導(dǎo)致荒政亂國之舉,彰顯了陳鴻的“史才”、“議論”之功力,是中唐不可多得的政治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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