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越
我國《合同法》第51條對無權處分行為的合同效力進行了規定:“無處分權的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的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按照通說可解釋為在所有權人追認前或無處分權人取得處分權前該合同效力待定,若拒絕追認或未取得處分權的合同無效。針對此合同無效的觀點,梁慧星教授指出,不承認出賣他人之物的合同效力,源自于《合同法》第132條規定:“出賣的標的物,應當屬于出賣人所有或者出賣人有權處分”。不屬于出賣人所有且出賣人無權處分的物,不構成買賣合同的標的物[1]。也就是說,《合同法》第51條所規定的無權處分行為,因出賣人不具有所有權或處分權而導致合同無效。2012年7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1款規定:“當事人一方以出賣人在締約時對標的物沒有所有權或者處分權為由主張合同無效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根據該款所示,《合同法》第51條無權處分他人之物的行為,當事人即買賣合同雙方不得以出賣人欠缺所有權或者處分權為由主張買賣合同無效。簡言之,出賣人不具有所有權或者處分權,也不會導致合同無效,這便與梁慧星教授所言相反。
此外,《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2款規定:“出賣人因未取得所有權或者處分權致使標的物所有權不能轉移,買受人要求出賣人承擔違約責任或者要求解除合同并主張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該條款明確,出賣人未取得處分權致使標的物所有權不能轉移的,買受人可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而出賣人未取得處分權源自于未經所有權人追認。也就是說,所有權人拒絕追認而使出賣人無法取得處分權的情況下,買受人可主張違約責任。違約責任是以合同有效為前提的。那么,所有權人拒絕追認的買賣合同仍為有效。這一結論與《合同法》第51條的規定相矛盾。依第51條規定所言,所有權人追認無權處分行為的合同有效,拒絕追認的則合同無效。這種矛盾必然引起司法實踐的混亂。例如:甲將電腦借予乙使用,乙卻出售給不知情的丙。在甲拒絕追認的情況下,依《合同法》第51條規定,乙丙間買賣合同無效,善意第三人丙基于無效合同僅能向乙主張信賴利益的損失。而依《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規定,乙丙間買賣合同有效,丙得以向乙主張違約責任,賠償履行利益的損失。這樣,無論是合同效力還是賠償種類都具有天壤之別。這個問題既關系到所有權人利益,也關系到第三人利益,難以回避。
究其原因,在于我國大陸立法背景下對物權行為的否認態度。對此,有學者指出,“我國現行法不承認有物權行為”[2]。但物權行為的存在是客觀事實,僅以“不承認”的態度作主觀上的判斷是否合理,其所產生的眾多立法沖突又如何解決,實有闡釋之必要。
對《合同法》第51條的爭議由來已久,爭議的焦點在于無處分權人處分行為的合同效力問題。
關于合同效力,主要有三種觀點:第一,效力待定說。認為合同有效取決于以下兩種條件的滿足,其一是權利人的追認,其二是無權處分人取得處分權。權利人的拒絕或未取得處分權,都將導致合同無效的法律后果。在未確定以上條件滿足與否時,合同效力待定。這種觀點實際上是對第51條規定的全盤接受。第二,無效說。在《合同法》頒布之前,我國司法實踐中歷來認為無權處分他人財產的合同行為無效[3]。法國民法典第1599條規定也采無效說,“就他人之物所成立的買賣,無效”。第三,完全有效說。此種觀點著眼于承認物權行為的客觀存在,接受處分行為與負擔行為的區分。處分行為是指直接產生權利得喪變更的法律行為,如物權行為、準物權行為。負擔行為是指以債權債務為內容的法律行為,即債權行為,如買賣合同。該說主張處分他人之物的行為效力待定,僅指處分行為效力待定,而負擔行為即買賣合同有效。《德國民法典》第185條及我國《臺灣民法典》第118條關于無權處分制度的規定皆采此說。下面就這三種觀點做逐一分析。
我國 《合同法》第51條關于無權處分制度的規定,參考了《德國民法典》第185條的相關規定:“(1)非權利人對標的物所為的處分,經權利人事先允許者,也為有效。(2)前項處分如經權利人事后追認,或因處分人取得標的物時,或權利人成為處分人的繼承人而對其遺產負無限責任時,為有效。”但這里的有效,針對的是處分行為而非負擔行為。我國《合同法》51條所指“合同”有效,僅涉及合同效力問題,并不涉及處分行為效力。這源于我國大陸對物權行為的否認。在這種立法背景下,無權處分行為導致合同效力待定,買賣合同受制于所有權人的意思表示。該意思表示對合同的效力影響來自于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所有權人基于意思表示所實施的追認權,在此具有形成權的性質,決定著合同的效力狀態。對此,可以與法定代理人的追認權做對比分析。限制行為能力人超出行為能力訂立合同時,其法定代理人對其行為有權追認或拒絕。該追認權作為形成權的法律基礎,在于合同一方當事人沒有相應的行為能力,致使意思表示無法形成平等成熟的合意,造成限制行為能力人處于劣勢的地位,借以法定代理人的追認來實現交易平等與維持市場秩序,是為意思表示之補救措施。對比而言,無權處分人雖不具有處分權,但作為民事法律關系主體,在訂立買賣合同時能夠完全表達其出賣標的物的意志,與買受人處于平等的法律地位,并有能力理解其法律行為的相應效果。無處分權人,不能因處分他人之物而限制其行為能力,使其遭遇人格減等的法律后果。買賣雙方的真實合意,應當成為合同有效的最佳要件。
第二,無處分權人與買受人之間所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具有相對性,僅能約束買賣合同雙方,不受合同以外第三人的干涉,也不能為第三人附加義務。針對無處分權人的無權處分行為,所有權人有權撤銷或者解除的是本人與無處分權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如借用、租賃等合同關系。該法律關系的撤銷或解除,也因相對性理論在無處分權人與買受人之間不產生影響。若允許所有權人有權撤銷或解除無處分權人與買受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則有突破合同相對性之嫌,夸大了所有權人的權利,有悖于《合同法》第52條有關無效合同的范圍限制。第52條規定:只有在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等十分嚴重的情況下,合同才能被認定無效。僅僅因為損害第三人的利益,且并非惡意串通,則不足以使合同產生無效的法律后果。在這個意義上,效力待定說忽視了合同相對性的限制。
無效說認為,無權處分行為是一種無效的法律行為,其買賣合同因無處分權而無效。換句話說,擁有所有權(或處分權)是買賣合同的有效要件之一。
第一,傳統民法學中,合同有效要件有四[4]:(1)行為人具有相應的民事行為能力。民事主體能夠以自己的行為享有權利、承擔義務,即具有相應的理解、辨別能力,以實施法律行為。這里,理解、辨別的對象是法律行為。在無權處分的法律關系中,買賣行為當屬法律行為。無處分權人對其買賣行為有理解、辨別能力,即可認定具有相應的民事行為能力,而買賣合同標的物本身作為客體,即使不歸處分權人所有也并不影響行為能力狀態。因此,無處分權人即使沒有所有權,只要對買賣行為本身有認識能力,其所實施的買賣行為就符合該要件的要求。《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1款也對此加以確認,即當事人不得以對標的物沒有所有權或處分權為由主張合同無效。(2)行為人的意思表示真實。在無權處分買賣合同中,無處分權人的法效意思與表示行為相符,都意欲將標的物出賣給相對方,而買受人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其意圖取得標的物所有權的意思表示并無異議。由此,雙方形成買賣合意,且遵循內心意思表示,符合真實要求。(3)行為不違反法律,不違背社會公共利益及公序良俗。在買賣行為中,法律并未禁止買賣他人之物,并非如槍支、彈藥等禁止交易,該買賣行為與普通買賣并無實質區別。(4)行為的形式合乎立法的特別要求,對買賣行為本身立法并未予以特殊規定,即達成合意符合雙方約定時為有效。
在有關合同有效要件中,對買受人的主觀態度是否影響合同效力問題存在分歧。其分歧源自我國《合同法》第52條有關合同無效的的情形列舉:“惡意串通,損害國家、集體或者第三人利益”的合同無效。據此,若無權處分中買受人明知出賣人無處分權而購買,則構成惡意串通,合同應屬無效。但法律并未規定買賣契約之有效,須以買受人之善意為要件[5]58。這就需要對“惡意串通”進行具體分析。我國民法關于惡意串通損害第三人利益的行為無效之規定,系在前蘇聯民法立法和理論的影響下產生的,該規定不具體分析當事人與第三人的利益關系,也不區分行為人意思表示真實與否[6]。
無權處分人將標的物出賣與知情的買受人,根據《合同法》第52條規定,買賣合同無效。但所有權人本人承認該處分行為時,合同效力又當如何?無效合同理論規定,合同無效當屬絕對無效、自始無效、根本無效,否定了再次有效的可能性。這便產生了私人意思自治與國家強制規定之間的矛盾。民法作為私法,應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由,如若單純認定惡意買受人的明知行為會導致合同無效,不僅忽視了所有權人對所有物處分權的行使,也不利于市場經濟的繁榮。“惡意串通”僅在損害第三人利益時才發生無效的法律后果,若第三人根本無損害或意愿承擔損害后果的,理應有效。
在臺灣民法理論中,與“惡意串通”相似的概念為“通謀虛偽”,但“通謀虛偽”要求表意人的表示與真意不符,而我國大陸民法對“惡意串通”無此要求。臺灣民法規定“通謀虛偽”重在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表示,我國大陸的有關規定則重在強調社會秩序價值。民法作為私法、人格法,是市民社會的產物,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民事權利來源于民事主體的民事活動,以當事人意思自治為出發點與歸宿,并非來源于國家的授予。有關“惡意串通”的規定強調以公權力來干涉私人領域,以國家意志替代私人意志,不但有悖于民法屬性,也有礙于市場繁榮。結合無權處分制度看,買受人雖為惡意明知的主觀心理狀態,但購買標的物的外部表示與內心意思一致,若單純為維護社會秩序而認定合同無效,便忽視了意思表示對合同效力的影響。對此,筆者認為應尊重民法的私法性質,單純的“明知”不能必然導致合同無效,以防無效合同范圍的擴大。
第二,合同的當然無效,不利于保護善意買受人的利益。由于我國法律不承認盜贓物的善意取得,使得宣告合同無效對善意買受人而言處于絕難公正的法律地位。甲將乙的古書盜取出,賣與不知情的丙。由于盜贓物不適用善意取得,丙便無法取得古書的所有權。此時的丙如何維護自身利益?依照無效說,該買賣合同因無權處分而無效,丙不能依據《合同法》107條規定主張違約責任。丙僅得向甲主張因無效而導致的締約過失責任,或者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無法主張因甲的無權處分行為導致自身期待利益落空的違約損害賠償,也無權要求甲繼續履行合同。當標的物為種類物時,繼續履行合同的主張更利于權利人利益之保護。由于締約過失責任僅賠償信賴利益的損失,其賠償范圍遠遠小于違約責任,不利于丙的求償。此時的丙既沒有所有權,也沒有期待利益請求權。這種不平等的法律關系違背民法主體平等原則,使買受人處于劣勢。
以上兩點著重論述無處分權人與買受人買賣合同無效說的弊端,同樣適用于合同效力待定說中權利人拒絕追認以及未取得處分權導致合同無效的情形。這兩種學說具有共同的疑點,即無權處分不足以產生合同無效的法律后果。
完全有效說的前提在于承認物權行為,使物權行為獨立,與負擔行為相區分。物權的變動和債權的變動,作為兩個法律事實處理[7]。無權處分制度中的“處分”單指處分行為,包括物權行為以及準物權行為。無權處分實為“無權物權行為”,并非“無權債權行為”,其法律后果應為物權行為效力未定,但對作為負擔行為的合同本身并無影響,買賣合同繼續有效。針對整個交易而言,在權利人不予追認的情況下,物權行為無效而負擔行為有效,產生了部分有效部分無效的法律后果,也可稱為契約有效而履行不能。《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2款規定,對無權處分合同效力實際上采取了有效說的主張,承認了物權行為。
對無權處分制度的正確理解離不開物權行為理論。物權行為的獨立性是物權行為理論的核心,在買賣合同中,負擔行為與物權行為的嚴格界分是其重中之重。負擔行為意在發生以債權債務為內容的法律行為,而物權行為意在發生物權變動的法律后果。理清兩者之間的關系還涉及到物權無因性理論,即物權的變動是否以債權設立為原因。債權行為與物權行為之間并無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引起物權變動的原因是物權合意或抽象意義上的物權契約,即移轉物權的意思表示,而非債權行為。兩者之間的關系可以序列關系予以定義,如自然數中1與2,1并非是2產生的原因,兩者之間僅僅是序列邏輯上的前后關系。物權行為嚴格獨立,與債權行為僅為序列關系,債權行為在先而物權行為在后,給付義務在先而交付義務在后,無因果關系之存在。
在《物權法》頒布之前,相關立法規定“不動產合同不登記無效”、“動產合同不交付無效”,使得公法性程序控制了私人之間交易的意思表示,登記、交付成為合同有效要件。對此,《物權法》第9條、第23條進行了糾正。單純的債權合同不能產生物權變動的效果。物權的設立、轉讓,不動產需履行登記手續,動產則需交付。債務人拒絕履行登記、交付行為的,債權人可主張違約責任。也就是說,債權合同已經生效,登記、交付本身獨立于債權行為,并非作為合同有效的要件。究其性質而言,是物權行為的公示方法,與物權合意共同完成了物權變動的法律后果。
物權行為理論本來意義上包括形式主義原則。形式主義原則指的是物權變動的獨立的意思必須依據一種客觀能夠認定的方式加以確定的原則[7]。交付、登記作為物權行為的形式表現,使其與債權行為相區別,同時產生了物權變動的法律效果,成為物權行為獨立理論的依據。由此,物權的獨立意思與不動產登記和動產的占有交付之間的關系,是內容和形式之間的關系[5]5。《物權法》對物權變動的規定,無法對物權行為這一問題的客觀存在予以回避。普通買賣關系實際包括兩種法律行為,即負擔行為與物權行為,分別又包括心素、體素兩部分。心素指的是行為人內心意思,體素是指行為人的外在行為。當事人就標的物買賣的內心意思表示,即為負擔行為之心素,所訂立的書面買賣合同即為負擔行為之體素。針對標的物所有權轉移的內心意思表示(抽象意義上的物權契約),即為物權行為之心素;所實施的交付、登記等變更物權的行為,是為物權行為之體素。這便清晰直觀的表現了買賣行為中的各種法律關系。
物權行為與負擔行為是根據法律行為所產生的效果不同而進行的分類,其有效要件也存在差異:為負擔行為之人不必有處分權,但為處分行為之人對于處分之標的物,則須有處分權[8]。《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1款對此予以承認,即對標的物沒有所有權或處分權并不影響合同效力。因為處分權直接關系到物權變動,影響物權效力,與債權設立無關。無處分權人不因處分權缺失而影響負擔行為效力,卻因無處分權而導致物權行為效力瑕疵。換句話說,無權處分中買賣合同有效,而物權行為效力未定。對物權行為的承認解決了合同效力要件問題,同時也避免了合同雙方以外第三人對合同效力的影響,即使所有權人拒絕追認,合同仍為有效,無效的僅為物權行為。
甲將電腦借與朋友乙使用,乙將其出賣給丙,乙則構成無權處分。根據物權行為理論,無權處分中“處分”指處分行為,不包括負擔行為。由此,乙丙之間的買賣合同作為負擔行為不因無權處分受任何影響,理當有效。乙無處分權而為之處分,使乙丙間有關物權變動的合意(物權契約)受無處分權的影響,效力未定。此時的所有權人甲,僅能針對乙丙間的物權行為有所作為。即甲的拒絕追認,可以使乙的處分行為無效,丙因此無法通過繼受取得所有權,但乙丙間合同有效。此時丙只能基于《物權法》106條規定,在符合善意取得構成要件時,以原始取得標的物來對抗所有權人甲。甲可向無權處分人乙主張借用、租賃等合同違約或侵權責任,亦或主張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幾種請求權之間發生競合。
我國大陸在不承認物權行為無因性情況下,主張債權發生是物權變動的直接原因,即合同無效則物權不發生變動,其再處分行為因沒有物權進而又導致無權處分的發生。所有權人甲與乙達成買賣合同,但事后發現買賣合同無效。依據有因性理論,因合同無效使物權未移轉。乙若將標的物處分于丙,則再次構成無權處分,丙僅能依據善意取得的特殊規定取得所有權。而物權無因性理論下,則結果有異。甲乙之間買賣合同的無效并不影響物權的移轉,物權契約的心素要件與標的物交付的體素要件共同實現了物權變更的法律效果,乙因此取得所有權并進而享有處分權,丙則基于與乙的買賣關系而繼受取得標的物所有權。在堅持物權有因性理論情形下,再次導致無權處分的結果,增加了丙的交易負擔。畢竟善意取得要求更多條件的滿足。有因性意在省略物權行為而簡化交易,但無疑又增加了交易復雜程度,使之后的交易處于不穩定狀態。
還要說明的是,再處分時有無處分權源于法律規定而非當事人約定。在2007年司法考試卷三中有這樣的題目:“甲將其父去世時留下的畢業紀念冊贈與其父之母校,贈與合同中約定該紀念冊只能用于收藏和陳列,不得轉讓。但該大學在接受乙的捐款時,將該紀念冊饋贈給乙。”該題目即為處分權的來源問題,甲的饋贈行為已經將所有權轉移與學校,學校因享有所有權進而享有處分權,其再處分行為無論是債權行為還是物權行為都為有效。甲的事先約定,即關于處分權的排除或限制,僅具有債權的效力[9]。由此,無權處分的構成核心在于無處分權,而有無處分權全憑法律規定,當事人關于排除處分權的約定不能發生無權處分的效果。
有關買受人主觀態度問題,前文談論惡意串通制度時已做敘述,在此從物權行為角度分析。提到買受人主觀態度問題時,不可回避的是善意取得制度。我國《物權法》106條規定,買受人的主觀善意是善意取得成立的重要條件之一。所謂善意,是指第三人于受讓時,不知出讓人為非所有人,也不知出讓人無權處分[10]。這里依據的是受讓人的主觀心理態度,也就是所謂的“主觀善意主義”。《德國民法典》在這方面建立了一種將第三人的物權取得與物權公示原則相結合的善意判斷標準,即“客觀善意主義”[11]。標準不同導致的結果自然也不同。
甲乙之間達成買賣古董合同。在訂立合同時,丙約買方乙見面,聲稱古董為自己所有,只是暫借給甲把玩,乙未予理睬而購買古董。若依“主觀善意主義”,乙明知所有物為丙所有仍為購買的行為不成立善意,不構成善意取得,丙可主張權利。但此時若丙非為所有權人,僅意圖破壞甲乙之間買賣關系,從而出低價購得此古董,則乙的損失又如何主張?此時,丙在交易中的地位完全高于買受人乙,使乙處于尷尬境地:若相信丙所言,則所言為虛時損害無從主張;若不相信丙所言,則所言為實時,自己成為惡意買受人無法取得物權。這無疑增加了乙的交易成本與難度。普通交易人又有何能力去衡量第三人所言虛實?這是否有悖于《物權法》“定紛止爭、物盡其用”的宗旨?
善意取得與無權處分息息相關,究其原因在于公示公信原則。善意取得制度可以使物權公示公信原則具體化,實現可操作性[12]。針對公示公信原則,乙有權相信甲的占有公信力,足以通過該占有相信其有所有權,而不用顧忌丙所言虛實。即使古董真為丙所有,也可依據“客觀善意主義”來善意取得。丙也并非就處于劣勢地位,因為在事前丙完全可以依據《民事訴訟法》第93條申請訴前財產保全,來防止標的物被無權處分;在事后也可以追究乙的違約、侵權責任,或主張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不能因放棄自己的權利而增加他人的義務。因此,通過“主觀善意主義”片面保護所有權人利益,會使正常交易方處于明顯不平等地位,有損交易秩序。遵循物權行為公示公信原則作為善意取得邏輯前提這一命題,足以解決該問題。
王澤鑒先生稱無權處分為“民法上的精靈”,而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則為“民法上的任督二脈”。我國大陸并未采取物權行為理論,使得《合同法》第51條存在較多爭議。伴隨《買賣合同解釋》的施行,我國現行立法在無權處分合同效力問題上弊端日益凸顯。一方面,《合同法》第51條規定所有權人拒絕追認的,無權處分買賣合同無效;另一方面,《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規定所有權人即使拒絕追認,無權處分的買賣合同仍為有效。對此分歧,筆者認為,物權行為作為客觀存在并不能僅因主觀價值判斷來予以否認,《合同法》第51條應當服從物權行為存在這一客觀事實,無權處分他人之物的合同在滿足合同有效要件時確已生效,效力未定的是處分行為而非負擔行為。對此觀點,《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2款從側面予以肯定。此外,買賣合同的效力也不受制于出賣人有無所有權或者處分權,即使沒有所有權或者處分權,也不會因此影響合同的效力,《買賣合同解釋》第3條第1款同樣給予了肯定。《買賣合同解釋》雖未涉及物權行為理論,但實際上卻應用了物權行為理論下無權處分制度的相關規定,彌補了《合同法》第51條無權處分的部分缺陷。然欲達到完善無權處分制度的目標,仍然離不開物權行為的制度建構,而物權行為的三大基本原則(區分原則、形式主義原則、抽象性原則)更是處理無權處分的良方。只有在承認物權行為的基礎上才能平衡無權處分各方當事人利益,實現實質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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