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陽
(長春師范學院 學報編輯部,吉林 長春 130032)
劉勰的《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論著。它總結了南齊以前中國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豐富經驗,開創了中國文學批評的新紀元。歷代不少文人對《文心雕龍》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與劉勰同時代的沈約謂之:“深得文理”(《梁書·劉勰傳》);明胡應麟評價說:“劉勰之評,議論精鑿”(《詩藪·內編》);清代學者章學誠說:“《文心》體大而慮周”,“籠罩群言”(《文史通義·詩話》);譚獻則稱:“文苑之學,寡二少雙”(《復堂日記》)……都對《文心雕龍》在文學理論方面的地位大加推尊。而劉勰與他的《文心雕龍》也確實當得起這樣的評價,因為在其之前,雖然為文論者頗多,如曹丕、曹植、應玚、陸機、摯虞等人都有論著,但都是瑕瑜參半;桓譚、劉楨、陸云等人雖各有文論,但基本都是單篇論文,論述比較零碎。因此,《文心雕龍》的問世對于古典文學批評史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貢獻。[1](P145)劉勰在《文心雕龍》尤其是“文之樞紐”中提及了大量神話意象與典故,這些意象與典故并不是其文論可有可無的點綴,而同樣反映了劉勰的思想傾向;而且,劉勰在《史傳》篇中對“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的探討與當今學界的研究熱點又有暗合之處。因此,對劉勰的神話觀進行探討,對我們更全面地理解劉勰的文學觀、歷史觀是不無幫助的。
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云:“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2](P535)劉勰所說的“文之樞紐”即《文心雕龍》的寫作綱領和總則。在《文心雕龍》的體系安排上,劉勰以《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這五篇文章作為全書的開端,統領全書。其中,前三篇集中闡釋儒家思想,是綱領的核心。如《原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自然的道理靠圣人用文章顯示出來,圣人用文章來說明自然的道理,這樣貫徹到一切方面都沒有阻礙,人們每天在運用也不會感到不夠。這里充分體現了鮮明的崇儒與尊孔思想傾向。再如《征圣》:“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是以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劉勰認為儒家經典是檢驗一切文章的標尺,文章禮樂必須以儒家道德教化為皈依。在《宗經》篇中,他又將儒家經典置于絕對真理的高度進行論述:“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這些經典著作“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是后代文學創作祖述的典范。由此可以看出,儒家思想是劉勰創作《文心雕龍》的主導思想及理論基礎。
劉勰對于儒家經典以及儒家代表人物孔子推崇備至,以至于對自己夢見孔子都一陣欣喜:“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難見也,乃小子之垂夢歟!”(《序志》)對圣人如此景仰,劉勰對待神話的態度也難免不受其影響。
然而,孔子本人對待神話及宗教信仰的態度就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3](P72)“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另一方面,他又不否認天道和鬼神的存在,而相信“鳳鳥”、“河圖”的瑞應(《論語·子罕》: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夢不見周公,他認為自己的生命力已衰(《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對于禹“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的行為,孔子也是持認可態度的(《論語·泰伯》:禹,吾無間然矣)。這些都說明孔子對包括神話在內的超自然信仰的否定并不徹底,只是他所關注的重心在為人類建立一套可行的現世生存秩序,而不是鬼神這些世外之事,體現出其世界觀既“重實”又“尚虛”的特點。
站在“征圣”、“宗經”的立場上,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待神話的態度也搖擺不定。一方面,他對神話傳說采取不屑甚至否定的態度。如《辨騷》中,他將“托云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斥為“詭異之辭”,將“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斥為“譎怪之談”。這與其在《宗經》篇中“事信而不誕”所表現出的思想傾向是一致的。“事信”即引證的事件要可靠。劉勰在這里強調的是作品的思想內容,主張引證確切,反對詭誕的文風。應當說,劉勰的這一主張是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的。齊梁之際,文壇流行一股浮靡之風,一些作家競相追逐詭誕新奇之效果,嚴重影響了文學的健康發展。劉勰站在儒家立場,對文壇弊端提出批評,無疑是有著針砭時弊的積極意義的。
另一方面,劉勰對于儒家經典中涉及的一些神話傳說,如“河圖洛書”,卻沒有表現出批判的態度。神話傳說中,上古時期,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河圖”,獻給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為《周易》來源。大禹時,洛河中浮出神龜,背馱“洛書”,獻給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會,后收入《尚書》中,名《洪范》。《易·系辭上》說的“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即指這兩件事。對于如此富有神話傳說色彩的事件,先秦時代的孔子沒有表示懷疑,齊梁之際的劉勰同樣也沒有懷疑。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反復述及“河圖洛書”對于后世的指示作用。如《原道》:“爰自風姓,暨于孔氏,玄圣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正緯》:“有命自天,乃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三矣。”“夫圖箓之見,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義非配經。故河不出圖,夫子有嘆,如或可造,無勞喟然。昔康王河圖,陳于東序,故知前世符命,歷代寶傳,仲尼所撰,序錄而已。”由此看出,劉勰對于“河圖洛書”為上天降予人間的福瑞一說似乎深信不疑。
對于神話傳說在文學創作方面的價值,劉勰是持肯定態度的。“若乃羲農軒皞之源,山瀆鐘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正緯》)豐富奇特的神話傳說文辭很有藻采,對經書沒有好處卻可以為文學創作提供借鑒。同樣,對于充滿濃郁神話色彩的《楚辭》,劉勰認為雖然從“宗經”的立場上看,其“乃雅頌之博徒”,充滿“詭異之辭”及“譎怪之談”,但從文學角度看,它又是“詞賦之英杰”。將“變乎騷”列入“文之樞紐”,說明了劉勰充分重視《楚辭》在文學史上的新變地位。一方面大肆批判文學作品中的“詭異之辭”及“譎怪之談”敗壞文風,一方面又認為這些詭譎之詞有利于文學創作,劉勰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劉勰之所以在神話問題上陷入矛盾,首先是由他“征圣”、“宗經”的儒家道統思想造成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表現出了鮮明強烈的儒學道統文學觀。在這種深厚的儒家情結基礎上,劉勰高舉“文以載道”的文學創作原則,極力闡發儒家經典在文學創作方面的垂范作用。針對齊梁時期不健康的文風,劉勰以從儒家“經世致用”思想出發,以“樹德建言”、矯正時弊、正本清源為目的來撰述《文心雕龍》,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4]然而,一味地強調創作遵循儒家正統思想,又與文學自身發展規律相違背。魯迅先生曾說:“神話……實為文章之淵源。”[5](P17)原始的神話傳說隨著人類生產力的發展消失在遠古的歷史中,但其所蘊含的內在精神卻在后世的文學體裁中不斷得以再現。歷代的文學家們不斷從神話傳說中獲取靈感、提取素材,創造出許多優秀作品。劉勰囿于自身所處的儒家立場,對神話傳說作為文學體裁的獨立性缺乏深入認識,自然難免陷入困惑。
劉勰對待神話的矛盾態度,與他的佛教神學信仰也是分不開的。劉勰出身貧寒,幼年喪父,20歲左右時,母親又去世。居喪三年后,劉勰因家貧在定林寺“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遂博通經論。”(《梁書》本傳)從劉勰的佛教實踐活動來看,他不僅擁有虔誠的佛教神學信仰,而且更飽含著濃烈的佛教神學情感。這種濃烈的情感不可能不影響到《文心雕龍》的寫作。但《文心雕龍》并不是宣揚佛教教義的論著,而是探討文章寫作原則和方法的著作。當《文心雕龍》理論體系超越了單純的文章寫作之法,向著宇宙、社會、人生的普遍性原則拓展時,它便不能不受到劉勰佛教神學信仰的潛在影響。因此可以說,劉勰的佛教神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文心雕龍》超越時空的思維空間,使其論文談藝……更加接近藝術審美思維的要求。[6]從劉勰的佛教思想背景看來,他在神話問題上的“矛盾”似乎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劉勰并不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不否認神明、天命、鬼怪的存在。但為了反對形式主義文風,他采取了“通變”的策略:“矯訛翻淺,還宗經誥。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檃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虔誠的佛教神學信仰與世俗的儒家社會規范打并在一起,現實與理想相互交織,也不失為一種創作方法。
“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的探討是神話學界的一個熱點話題。所謂神話歷史化,就是把神話傳說改編為歷史,通常的做法是把天神“降格”為人類的始祖神,構想出一些虛幻的始祖及其發展譜系。西周時期,人們通過創造虛構的宗族體系,將各不相關的神話傳說人物組合到一個家族之中,并將道統融入血統觀念,加速了神話人物向人類始祖神的轉變。戰國時期,宗族意識進一步擴展為民族意識,形成了以黃帝為中心的五帝系統,神話故事變成了可信的歷史事實,至此神話與歷史完全接軌。漢代司馬遷將五帝系統納入正史范疇,宣告了中國神話歷史化的正式完成。
歷史神話化,則是把實際發生的歷史看成神話,通常的做法是將祖先神加以神話而升格為天神。歷史神話化是上古統治階級的一種有意識行為,其動因是昭示祖的地位,顯示自己的高貴,為自己的統治尋求神的支持。歷史神話化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神話的基本特征,即神話的家族色彩。但在歷史神話化的過程中,“人人競相為能,于是荒唐謬悠之說、怪迂夸誕之論便在中國神話學領域層出不窮了。”[7]
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中對我國史學的發展進行了系統的評論,評析了“直筆”、修史方法、史書體裁優劣、史書得失等方面的內容,同時也在不經意間觸及了“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的問題。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詳近”;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
“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兩句話正好可以概括“歷史神話化”和“神話歷史化”的實質。劉勰認識到了史家在記述遠古歷史時候面臨的尷尬處境:對于年代久遠的事件,后世的人們往往無法確知當時的真相。因此劉勰引用公羊高和荀況的話指出了史家應該秉持的態度:“文疑則闕,貴信史”。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史家都能堅持這樣一個原則,即使被后世公認為“良史”的史家也不是在任何時候都能堅持這樣一個原則。史家為了給統治階級的“天命”說進行粉飾,便杜撰出一些神話故事。如司馬遷《史記》中記載劉邦是其母感蛟龍而生,并稱高祖劉邦有“龍顏”,醉臥“其上常有龍”。在這里,劉邦儼然是大神在世;班固的《漢書》記載漢武帝的太子(后來的漢昭帝)在母親懷里孕育了14個月才出生,同堯的出生經歷相仿佛,因此漢武帝將其立為太子;魏齊的《魏書》記載北魏圣武帝田獵時遇到天女,同寢宿,生一男,即為世祖……類似的記載不絕于史書,雖在當今看來是一種迷信,然在史書的寫作年代看來,此種行為顯然是借神話來為皇權披上一層神秘的外衣,是歷史神話化的一種具體表現。
上古的事情既已太過遙遠而模糊不清,后世的人們出于“愛奇”之心又想弄清楚其始末原委,加之政治因素的介入,于是神話的歷史化命運也就不可避免。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孔子對神話傳說“黃帝四面”進行的改造。黃帝又稱軒轅氏,“生而神靈,弱而能言”,“人首蛇身,尾交其上”,并且有四張臉,明顯是一位大神。但在孔子口中,黃帝卻變成了人。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黃帝四面”被孔子解釋成黃帝派四個人去治四方,由此,黃帝便從神話傳說中的大神降而為人間帝王。然而對黃帝的歷史化改造還沒有結束。孔子只是說“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但究竟是哪四人,他并沒有說。解釋性工作是由司馬遷來接續的:“黃帝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史記》),將孔子的說法加以闡發并具體落實,納入了正史系統,其言之鑿鑿,使后人誤將其當作信史。然而這個解釋性工作還沒有結束,晉代黃甫謐在《帝王世紀》中說到:“力牧、常先、大鴻、神農,皇直封鉅人,鎮大山、稽鬼、臾區、封胡、孔甲等,或以為師,或以為將,分掌四方,各如巳視,故號曰黃帝四目”(《太平御覽》卷七十九)沿著孔子和司馬遷的路子,將“黃帝四面”的解釋又加以具體化了。這個過程正是劉勰所說的“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劉勰從“史官要著信史”的角度,認為將神話因素摻雜進史書是發生錯誤浮濫的根源,容易對后人認識遠古歷史造成更大的困難。
劉勰在齊梁之際,為了扭轉文壇上的不正之風,從儒家“征圣”、“宗經”角度出發,對文學作品中采用神話傳說以追求新奇效果的作風大加撻伐。同時,他對部分神話傳說不僅深信不疑,而且認為其有利于文學創作。因此,劉勰對待神話的態度是矛盾的,這跟他的思想背景是分不開的。濃厚的儒家正統思想使劉勰的文學理論帶有鮮明的功利性,過分地強調文學的“雅正”,因而在有些方面不自覺地有所忽略,這一點在其神話觀方面體現得尤為明顯。另外,劉勰在學術史上較早地探討了“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的問題,為后世學者在神話學、歷史學領域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啟發。
[1]王運熙,顧易生,等.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上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2]劉勰,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楊伯峻.論語譯注(2版)[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肖旭.開源發流 為世楷式——劉勰《文心雕龍》略說[EB/OL]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38865.
[5]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6]普慧.論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的佛教神學思想[J].文藝研究,2006,(10).
[7]常金倉.中國神話學的基本問題:神話的歷史化還是歷史的神話化?[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