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蓉
困惑和期盼
——論《莫瑞斯》中的同性戀主題
文蓉
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0)是20世紀英國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莫瑞斯》是其以同性戀為主題的小說,被評論家稱為“政治小說”。小說反映出福斯特的同性戀倫理觀,即對同性戀的困惑、理解和關注。
福斯特;《莫瑞斯》;同性戀
一
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0)是 20世紀英國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大部分研究者都將目光投向他生前發表的五部作品,論述也往往集中于當中的“聯結”主題、“發育不良的心”及其自由人文主義思想等方面,而對其故后發表的以同性戀為鮮明題材的《莫瑞斯》(Maurice)的關注則較少。本文通過對這部半自傳體小說《莫瑞斯》的解讀,深入探討福斯特的同性戀倫理觀,以此更好地了解這位“當代英國文壇最令人費解的人物”[1]。
《莫瑞斯》是一部半自傳體小說,描寫的是主人公莫瑞斯所經歷的同性戀戀情。作者福斯特本人是一位同性戀者。“E.M.福斯特是現代英國文學中最著名的同性戀作家。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福斯特總具有愛德華七世時代作家的特點,正如他所說自己是‘維多利亞自由主義晚期’的人物,但是福斯特比自己同時代任何其他具有想象力的作家更好地表征了現代同性戀解放的觀點。”[2]福斯特本人經歷了兩次相持時間并不是很長的同性戀戀情,并終身未婚。而福斯特另一部作品《最漫長的旅程》中的主人公里基的一句話,也是對作者本人的真實寫照,即“你從未屬于那個龐大的一族”。“龐大的一族”是指被眾多人認為是正常戀情的異性戀。在福斯特看來,同性戀戀情“可以使人變得高尚,并非導致人墮落”。福斯特將這種情緒真實地融入進了《莫瑞斯》中,表達了他對同性戀的理解和思考,并以此希冀主流社會能寬容理性地對待同性戀者。
《莫瑞斯》是以福斯特所崇拜的愛德華·卡朋特為原型的。卡朋特是“英國第一位描寫性的現代作家”[3],并且是一位倡導“純樸生活與具有高尚情操同性戀的先知”[4]1。在這部半自傳體的小說中,跟福斯特本人一樣,主人公莫瑞斯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幼年喪父,經過了私立預備學校、公學以及劍橋大學的求學經歷;在傳統中產階級模式培養下的莫瑞斯,卻背棄了傳統的道德束縛和性取向,接受了中產階級道德所排斥的同性戀。
同性戀在當時的英國是一個禁區,無法公開表現。19世紀著名的唯美主義文學家奧斯卡·王爾德因他的同性戀傾向而以“有傷風化罪”被判入獄。福斯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同性戀取向時,正是在“王爾德同性戀事件后籠罩英國的壓制同性戀的極端時期和其自我意識覺醒時期”[2]。而福斯特本人也深知這點,認為“直到我去世,英國滅亡”,這本書也是出版不了的。但作者福斯特相信同性戀是“美好的”。在他看來,倘若同性戀遭到歧視,則不是同性戀者的問題,而是“社會的問題”。福斯特將這種美好的愿望寄托在 《莫瑞斯》中,反映出主人公莫瑞斯對同性愛的渴求以及所面臨的困境。在這部小說中,同性戀被福斯特刻畫成了美好的愛情。
二
莫瑞斯“從記事以來”就具有同性戀傾向。幼年時小園丁喬治的突然辭工讓他非常痛苦。而內心深處,他竟然會想起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仆人。但這個時期,莫瑞斯為自己心頭這種古怪的想法感到懼怕,那種懵懂的意識在他看來是個 “鬼怪”。其次在兩場夢里,也能顯現出他的同性戀傾向。第一場夢中的人物是小園丁喬治,在夢中兩人“剛剛抓住對方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強烈的失望使他驚醒”。而在第二場夢中,莫瑞斯雖然并沒有看清對方的臉,但卻有個聲音告訴他,“這是你的朋友。”[4]17莫瑞斯起初說服自己夢中的朋友“可能是耶穌,之后他認為可能是希臘的神,但他最終相信這個朋友很可能是僅僅是個男人”[5]99。他會為這位朋友“就是赴死,也在所不惜”,并且不把“世俗放在眼中”。
與異性戀相反,莫瑞斯一直將“某個少年當做一心追求的目標”[4]19。而同性戀傾向也使他厭惡女性并對異性戀婚姻有所反感。在公學的年度頒獎日上,起初莫瑞斯覺得舍監太太是一位“俏麗”的女人。而之后巴里大夫告訴他男性是為“女人而生的”,為了人類的延續,男性“必須與女人同步而行”,莫瑞斯再次凝視著舍監太太的背影,卻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由此可以看出莫瑞斯內心深處對女性的厭惡。
劍橋被稱為英國上層社會同性戀的溫床。從公學畢業后莫瑞斯進入劍橋大學,遇到了認可同性戀戀情的同學克萊夫。克萊夫從年少時就領悟到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并為此而感到恐懼,但他從古希臘文化中得到了慰藉,通過閱讀《會飲篇》,他得知“絕大多數希臘人都有那樣一種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會的主流”。他認為同性戀是“一種充滿激情卻又有節制的愛,只有氣質典雅者才能理解”[4]101。克萊夫引導莫瑞斯認識了真實的自己,并認同了自己的同性戀傾向。
在性心理學中,同性戀被簡潔地定義為在精神上和身體上受到同性的吸引,并且對異性不感興趣。與克萊夫在一起,莫瑞斯總想引起他的矚目,喜歡撫摸克萊夫的頭發,并認為跟他在一起,“宗教和親屬就消失了蹤影”[4]42。然而,在一個對同性戀充滿敵意和不解的社會,同性戀要受到家庭和社會的壓制,也要經受內心中來自傳統倫理道德的壓力。莫瑞斯為自己潛意識中的同性戀傾向苦惱,他認為自己是“有罪的”,認為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壞的人了”。他深知,倘若他“原形畢露”,他就會“被驅逐出這個世界”。所以當克萊夫向莫瑞斯坦白,告訴莫瑞斯“我愛你”時,因懼怕中產階級傳統道德規范的束縛,莫瑞斯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認為這是一種“可鄙的非分之想”。
而正是由于克萊夫的告白和引導,莫瑞斯意識到了自己的虛偽。他決定不再裝出一副對女人感興趣的樣子來,他大膽地承認“自己愛的是男人,一向如此”[4]61。他終于克服了心中的恐懼,擺脫俗世的制約,決定與克萊夫在一起。
三
起初,莫瑞斯認為他與克萊夫能夠“毫不妥協”地過一輩子。然而克萊夫的希臘之行使他“不由自主地變得正常了”。事實上,并不是希臘之行使克萊夫成為一個異性戀。在去希臘之前,克萊夫“生了一場病”,他已經就“有點兒不對頭”。為了使自己的地位和仕途不受影響,克萊夫采取了符合社會道德規范的做法——與安妮結婚。
克萊夫的突然轉變使莫瑞斯深受打擊,在他看來,“生活是一出蹩腳透頂的戲”。與此同時他也深受道德上的負疚感,在傳統倫理道德與內心欲望之間掙扎。莫瑞斯偶然間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看上去是個何等穩健的年輕市民啊——安詳、體面、成功、毫不庸俗。英國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4]166出于對其家族和社會地位的顧慮,莫瑞斯決定去看醫生。他需要非常謹慎地選擇一位能為他保守秘密的醫生。他想到了巴里大夫。然而巴里大夫的回答卻是“胡說八道”。在巴里大夫看來,那是“邪惡的幻覺,來自魔鬼的誘惑”。莫瑞斯無法忍受凄涼,認為自己無法突破社會的傳統和宗教的教誨,“倘若能夠結婚,與社會和法律達成共識,該是何等愉快啊。”[4]174
莫瑞斯深知社會輿論對于同性戀的不齒與排斥,同性戀被列為屬于“精神病”范疇的問題。于是他試圖從精神病醫生那里尋求治療同性戀的藥方。可即便如此,莫瑞斯明白他從精神病醫生手中尋求的“不是幸福,而是安逸”。他無法改變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但為了迎合傳統的倫理道德,他要像克萊夫那樣娶妻結婚,以掩蓋自己真實的性取向。然而精神病醫生的催眠術沒有起效,他又一次夢到了少年時所做過的夢,“這是你的朋友”。
莫瑞斯在傳統倫理道德與內心欲望之間掙扎,他被旁人看來“非正常”的性取向注定了他是孤獨的。他的這種精神崩潰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結識克萊夫家的獵場看守者阿列克。與莫瑞斯的中產階級身份相反,阿列克是一位具有男性氣質的下層人民,同時他的名字暗含著“幫助”之意[5]98。 莫瑞斯遇到阿列克時,周圍的環境非常陰郁。“淋雨害得它們在泥水中拖臟了,有的生了黑腐病,有的蓓蕾開不成花朵……他從車窗探出身去,想看看究竟有沒有一樣差強人意的東西,徑直進入視線的是一個小伙子那雙炯炯有神的褐色的眼睛[4]196。這里惡劣的天氣不僅僅指“英國夏天的天氣情況,同時也暗指同性戀當時的狀況,很多花蕾開不成花,猶如許多生命不完整一般”。而阿列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如莫瑞斯所尋找的那朵“完美的花”[6]185。 當他在灌木叢再次邂逅阿列克并且離開時,莫瑞斯“產生了一種健康、幸福的感覺”[4]209。阿列克喚醒了莫瑞斯渴望愛與被愛的內心,實現和滿足了他對男性的欲求。他相信阿列克就是他經常在夢中夢見的那個可以為彼此做出犧牲的朋友。莫瑞斯突破了社會習俗的限制,他堅信跟阿列克在一起,他們就可以“對抗全世界”,即使“全世界都與咱們為敵,咱們得同心協力”[4]253,并因此而邁出了個人成長中最關鍵的一步。
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著名的同性戀者奧斯卡·王爾德 “對福斯特文學創作有比較深遠的影響”,王爾德“對社會的厭惡”以及“他希冀從大自然中找到慰藉”的觀點也反映在了《莫瑞斯》中[5]96。 小說的最后,莫瑞斯和阿列克打破了階級的畛域,并通過努力將感情超越了社會關系和金錢,最終找到了共同的歸宿:隱居綠林,永不分離。
隱居綠林的做法不僅表達了福斯特對他所生活時代的徹底的批判,也表達了他的自由人文主義思想。阿列克不僅僅是“下層社會的一員,他同時代表著工業化前以及反都市的生活方式,即大地的生活”[7]121。在福斯特看來,“英國一向不愿意承認人性”[4]233, 那里的空氣是“骯臟的”,但阿列克如同一股清新的空氣,也是“森林中未開化者之子”:純樸、自然、陽剛、毫不做作。莫瑞斯正是從阿列克身上找到了沖破社會倫理限制的勇氣。莫瑞斯是在中產階級模式中培養長大的,他身上也有著福斯特所提出的“發育不良的心”的典型特征:“冷漠頑固,謹小慎微,求全責備,市儈實際,缺少幻想,虛假偽善”[8]。但莫瑞斯最終受到來自下層社會阿列克的影響,打破了傳統習俗對個人成長的壓制,擺脫了中產階級偽善道德的束縛,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英國的空氣和天空是屬于他們的,卻不屬于好幾百萬個膽小鬼。那些人擁有空氣混濁的小室,但從未有過自己的靈魂。”[4]264克萊夫就屬于“膽小鬼”中的一員。他妥協于中產階級的道德規范,極力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情感。在莫瑞斯看來,克萊夫如同一堆“花瓣兒猶如余燼似的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4]174。
錢乘旦先生在《英國文化模式溯源》中指出,英國民族歷來有著“向上流社會看齊”[9]的社會心態。在公開場合,英國的中產階級不會跟比自己地位低的人說話,以免降低自己的身份。莫瑞斯與阿列克在一起,不僅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實現了對真正自我的追求,也使他改變了對下層階級人的冷酷無情的態度。并且與阿列克在一起后,莫瑞斯要求家人尊重仆人,因為在他看來,“仆人也跟咱們一樣,是有血有肉的人。”
“福斯特的成功在于他不僅僅是小說家,也是一名人文主義者;不僅僅是藝術家,同時也是一位道德影響人物。”[5]31福斯特一生所追求的是人性的完美和建構和諧的世界秩序。《莫瑞斯》這部小說凸顯了其道德主題。費爾班克(P.N.Furbank)指出,小說中的道德主題在于對同性戀戀情的肯定,“個中倘若有‘不正常心態’,那是社會的反常,它荒謬地對人類遺傳的這一極其重要的部分予以否認。”[4]3小說的最后,莫瑞斯與自己的同性戀戀人幸福地在一起。
同性戀者是被主流社會排斥在外的一個邊緣群體。在福斯特所生活的時代,同性戀是一個禁忌。面對傳統道德觀念以及主流社會的偏見,福斯特本人的內心中也充滿了困惑,他只能將同性戀人之間“幸福的結局”安排在小說這個虛構的世界里。“我決意無論如何要使兩個男人相愛,并在小說允許的范圍內讓他們的愛情永遠延續下去。”同時,作為一名自由人文主義者作家,福斯特希望這種美好的結局能給同性戀這個弱勢群體帶來某種期盼。當然,福斯特本人并不是旨在宣揚同性戀,他希冀主流社會能夠寬厚地認可同性戀戀情,“并給自原始時代就存在的這種感情以存在空間。”[4]285
[1]艾·阿·理查茲.通往福斯特的路:對一個小家的看法[M]//馬爾科姆·布雷德伯里.福斯特評論文集.恩格伍德·克利夫斯,N.J.1966.
[2]Summers,Claude J.Gay Fictions:Wilde to Stonewall[M].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90:78.
[3]Hynes,Samuel.The Edwardian Turn of Mind[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8.
[4]愛·摩·福斯特.莫瑞斯[M].文杰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5]Wilde,Alan.Critical Essays on E.M.Forster.Boston:G.K.Hall&Co.,1985.
[6]Bradshaw,Davi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M.Forst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
[7]Page,Norman.E.M.Forster.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7.
[8]E.M.Forster.Abinger Harvest and England’s Pleasant Land.Ed.Elizabeth Heine.London:Andre Deutsch,1996.
[9]錢乘旦,陳曉律.英國文化模式溯源[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98.
I106.4
A
1673-1999(2012)04-0121-03
文蓉(1982-),女,青海樂都人,嘉應學院(廣東梅州514015)外國語學院講師。
2011-11-29
嘉應學院育苗工程項目“學到東西的感覺”——福斯特小說的倫理主題研究(2011SKM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