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新春
瓦格納歌劇觀念中的民族主義傾向
車新春
摘 要:民族主義普遍存在于19世紀,它影響著音樂的觀念與創作。瓦格納作為19世紀具有代表性的德意志歌劇作曲家,在其言論與創作中均呈現出民族主義傾向。尤其在其歌劇觀念中,無論其嚴肅音樂思想,還是對意大利歌劇的批判以及整體藝術理念,均體現出民族意識。
關鍵詞:瓦格納;歌劇觀念;民族主義
車新春/南昌航空大學音樂學院講師,博士(江西南昌330063)。
民族主義思想是19世紀新興的、具有激進意味的思潮,它在當時許多改革家和知識分子的著作中多有體現。馬克斯·諾道(Marx Nordau)指出,19世紀上半葉是新舊時代的交替轉折期,正是兩種制度、思想、價值觀念和習俗等處于并置,有些人哀悼舊世界的衰落,有些人渴望新世界的誕生。而瓦格納無疑屬于后者,作為當時擁護改革的一員,其較為激進的社會思想,使他成為繼韋伯之后的音樂民族主義的代表人物。
由于早年在德意志和巴黎謀生不順的悲慘遭遇①,青年時代的瓦格納接受當時各種激進的社會思想,包括青年德意志思想,費爾巴哈、蒲魯東和巴枯寧等人的思想,就是在巴枯寧的影響下,瓦格納參加了德國德累斯頓五月革命起義。此外,不論是瓦格納的思想觀念還是其音樂創作均呈現出追求個性自由的個人主義思想,他抨擊當時建立在商業基礎上的腐敗的社會制度,在社會制度領域中擁護革命和德意志的統一,在文化領域中堅持德意志歌劇的發展道路,呈現出民族主義傾向。
這種民族主義傾向首先展現于瓦格納的言論與著作中。1841年,他在法國《自由射手》首演之后向德意志國內幾家雜志社寄出具有沙文主義意味的通訊稿,他透過《自由射手》的成功為德意志祖國而感到自豪,并將《自由射手》當作民族的驕傲,顯示出強烈的民族情感。他聲稱“我偉大的德意志祖國,我是多么地熱愛你,現在我必須滔滔不絕地談論你,沒有其他原因,只因《自由射手》從你的土壤中誕生!……能夠理解你、相信你、為你心動、想到你、為你高興的人是多么幸福!成為一名德意志人,我是多么幸福!”[1]民族主義傾向同樣體現于瓦格納的歌劇創作理念中。本文主要對瓦格納歌劇觀念中的民族主義傾向進行研究與探討。
瓦格納在《歌劇與戲劇》中經常提到“嚴肅”一詞。之所以有如此的描述與判斷,是德意志市民文化發展的結果,他們追求嚴肅的音樂生活與行為,在歌劇領域,代表貴族審美趣味的意大利歌劇首當其沖成為靶子,風靡歐洲的羅西尼歌劇更是攻擊的首要對象(雖然不免含有嫉妒因素)。所有的批判可以歸結為作曲家與觀眾均缺少對待音樂戲劇的嚴肅態度,對于只關心旋律、時尚或者觀眾口味的歌劇,都無法同歌劇表現哲理意蘊或者深刻戲劇內容的更高目標相提并論,這種目標是德意志作曲家追求的,并同德意志民族偏愛沉思和哲理思維相吻合,顯示嚴肅的思想追求。
這種嚴肅性思想不僅僅是瓦格納一個作曲家秉持的觀念,在當時的德語土地上,有一群具有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推行嚴肅音樂思想。他們擁有獨立的職業,是音樂界的學術權威,在評判與闡釋音樂作品的內容與價值方面,獲得大眾的認可和敬仰,領導和影響音樂生活的各項活動。這群人包括擁有大學教授職位的音樂學家(福克爾、A.B.馬克斯等)、報刊的音樂批評家與作曲家(舒曼),以及作曲家、指揮家與評論家為一體的人物(霍夫曼、韋伯、瓦格納)、音樂活動家(策爾特)等等。他們通過批評音樂曲目與事件、講授音樂課程、組織音樂活動等等,確立嚴肅性的音樂觀念和行為,建立德意志音樂傳統,確立民族自信心與自豪感。而且他們將嚴肅性據為己有,認為其代表德意志民族與音樂的特性,并通過與法國、意大利的所謂“膚淺”音樂的比較,突出德意志音樂的優勢特質,顯示出民族主義傾向。
瓦格納經常提到的“嚴肅”一詞,與之相對應的則是“輕浮”,這個詞語經常被他套用在意大利歌劇的創作與演出活動上。當然,這種對應關系并不是從瓦格納開始的,他只是延續了自18世紀末以來的德意志音樂批評的一種傾向,而瓦格納在此運用這種對應關系支持自己的觀點。瓦格納首先將格魯克劃入嚴肅音樂的代表一邊,他延續一個世紀以來的對格魯克的信仰,指出格魯克改變歌劇創作忽視戲劇發展的輕浮態度——任意插入詠嘆調、歌唱家任意做炫技性的加花演唱、生硬的芭蕾舞等等——這種態度導致歌劇成為各種混雜形式的堆砌物,雜亂無章并且缺乏戲劇性[2]。而且瓦格納將這種輕浮態度同意大利的民族特性聯系在一起,呈現出潛在的排他的民族主義傾向。
瓦格納所批判的所謂的輕浮態度是否就是意大利歌劇的特性呢?這自然是值得疑問的,實際上,這種所謂的輕浮態度是由貴族聽眾的審美態度所決定的。歌劇最初誕生于宮廷,原本就是貴族的娛樂性產物,在18世紀,歌劇院更是上流社會人士的社交場合,歌劇是休閑娛樂的應景之物,聽眾可以在歌劇院的包廂中任意打牌、交談、甚至賭博等等,他們僅僅關注某個唱段、某個演唱者、或者某個戲劇表演等等,并不將歌劇作為藝術品進行鑒賞。在這種觀念下,必然產生很多無視歌劇的整體性與戲劇性的創作與欣賞行為,這種“輕浮”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它同貴族階級的審美趣味相聯系。然而,瓦格納將“輕浮與天真”與意大利歌劇聯系在一起,認為它是意大利民族的劣根性;將“深思與嚴肅”歸屬為德意志精神或者德意志歌劇的創作理念,成為德意志的優勢特性。他譴責前者想要的是“萬花繚亂的、歷史—浪漫的、惡魔—宗教的、固執—放蕩的、輕浮—神圣的、神秘—撒野的、傷感—欺詐的戲劇的大雜燴”,而且音樂是“如此驚人的空虛、淺薄和藝術上的一無所有”,而“羅西尼式歌唱的顫音和延長音”更處于淺薄的底層[3]。
我們不去探討瓦格納是否過于極端或者具有某些個人因素,但是將原本應該是不同風格的歌劇差異轉化成為民族的差異,進而對意大利民族進行抨擊,則顯示出民族主義傾向。這不得不令我們想起當時德語土地上的歌劇演出與創作環境,當時的德意志歌劇創作與演出仍然處于弱勢地位,這是對于當時德意志歌劇境遇的反擊。在另一方面,瓦格納將輕浮與淺薄套用在批判對象的戲劇內容和音樂技法上,將嚴肅性視為德意志的優秀特性,本身說明他對于嚴肅性持肯定與贊賞態度,體現出他的嚴肅性立場與觀念,而這種嚴肅觀念的代表就是他的整體藝術理念。
瓦格納的整體藝術觀念強調一種音樂、戲劇、表演和舞臺布景等諸多藝術的完整與融合。他通過親自創作劇本、設計劇場,音樂中運用主導動機、無終旋律、詠唱曲等方式對傳統歌劇結構模式進行改變,推動歌劇的戲劇性,充分實現其整體藝術觀念,成為當時藝術的典范。
瓦格納認為,“只有適應人的這種全能的藝術才夠得上是自由的,它不是某一個藝術品種,那不過是從某一種個別的人類才智發生的。舞蹈藝術、聲音藝術和詩歌藝術是各個分離、各有局限的;只要在其界限點上不向別的相適應的藝術品種抱著無條件承認的愛伸出手來,它們在它們局限的上就每一種會感到不自由。只要一揚它就可以超過它的局限;完全的擁抱,向姊妹的完全的轉化,這就是說向在樹立的局限的對岸的它自己的完全轉化,同樣可使局限完全歸于消失;如果一切局限都依照這樣一種方式歸于消失,那么不論是各個藝術品種,也不論是些什么局限,都統統不再存在,而是只有藝術,共有的、不受限制的藝術本身。”[4]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瓦格納的整體藝術觀念,是建立在他對于“整體”這一觀念的推崇上。他認為,通過愛聯系在一起的人群比單個的人更自由、更全能,能夠運用各種不同感官的人比使用單個官能的人更全能,與之相適應的是,能夠相互融合與轉化的各門藝術的整合比單個藝術更自由,只有通過整體的藝術品熏陶才能最終產生整體而全能的人。在瓦格納看來,希臘悲劇塑造下的古希臘人是全能和自由的,而他要塑造一個新時代的整體藝術品,也就是樂劇。
整體藝術觀念并不是瓦格納首先提出的,它在德意志歌劇作曲家中呈現出一種傳承關系。從格魯克開始,從將各門藝術融合起來的整體戲劇理念出發,對音樂等各種形式與表達方式進行整體設計的觀念就已經萌發,其后韋伯、霍夫曼等作曲家先后也提到整體藝術觀念。諸如,韋伯曾說到,“其他的民族大多追求由單個的要素造成的感官享受,德意志人則要創造一個完整的藝術品,在這個藝術品中,所有的部分已融合成一個完整的整體”[5],這種追求音樂、情節、舞臺布景、服裝和表演等元素融為一體、無法割裂的“表演的真實”,這種觀念最終完滿的實現是在瓦格納的樂劇中。當然,整體藝術觀念符合19世紀的時代精神——浪漫主義思想中“合”的觀念,這種觀念推崇將各門藝術融合成一體,它在當時的文學、繪畫等各個藝術領域中均有呈現。
瓦格納整體藝術觀念的源頭,一個可以說是希臘悲劇。瓦格納和很多藝術家一樣,對希臘藝術推崇之至,他將希臘藝術作為一種高度,成為他行動的標桿。他指出,希臘悲劇作為綜合藝術品,是希臘人通過愛、出自內在本能融合聲音藝術、舞蹈藝術與詩歌藝術而創造的,是“最深刻又最高尚的國民意識的表現”,悲劇的演出是“一次宗教的祝典”,面對人群是“全體人民”,人民從悲劇中所感受到的是“美感和教育”的享受,演出悲劇的演員、歌手與舞者都是全體人民[6]。瓦格納指出,希臘悲劇的創作、演出以及教育意義的重要意義是19世紀的歌劇音樂所無法比擬的,希臘悲劇的地位升至國民教育的嚴肅高度,與之相對的是,瓦格納時代的歌劇已經成為享樂和嘩眾取寵的場所,這正是瓦格納想改變的。他想通過對歌劇的變革,使得藝術成為人類與社會發展的動力。
同時,他視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為他的整體藝術觀的一個源頭。他這樣說道,“最后一部交響曲是音樂從它自己特有的要素超然物外,趨向于綜合藝術的聯盟。它是人間未來藝術的福音。再超過它前進是不可能的了;因為追隨著它的只可能是外來的完全的藝術作品,即普遍的戲劇,貝多芬為我們鑄成了開啟這部戲劇的鑰匙”[7]。我們這里并不討論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是否有綜合藝術的趨勢,但毫無疑問的是,貝多芬對于短小動機的有機發展,以及聲樂引入到器樂中的做法等,為瓦格納找尋到推行整體藝術觀念的一個行之有效的典范。
總而言之,瓦格納的整體藝術觀念創作理念雖然受到希臘戲劇的啟發,但是,他的歌劇觀念總體延續著幾代德意志歌劇家的理念,呈現出瓦格納希望通過他的德意志歌劇——樂劇逐漸樹立德意志強勢文化的形象,最終以世界音樂的領軍人物而自居,引領改革潮流,達到改造人類社會的目的。
民族主義作為19世紀的主要思潮之一,在尋求政治、經濟與文化統一的德意志境內產生了很大的影響。19世紀有一批德意志作曲家在探索如何建立德意志歌劇傳統,瓦格納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繼承前人創作理念的基礎上,在其思想言論與音樂創作中,均流露出德意志的民族意識。尤其在其歌劇觀念中,無論是嚴肅的音樂思想、對意大利歌劇的批判還是其整體藝術理念,均體現出民族主義傾向。
注釋:
①瓦格納早年一直無法擺脫生活的困頓與經濟的困擾,經常處于入不敷出的躲避債務的窘境中。無論是他擔任馬格德堡和哥尼斯堡歌劇院的音樂主管,還是擔任里加歌劇院的音樂主管,都負債累累。為了躲避債務,他渡船逃亡倫敦,并于1839-1842年居住在巴黎。巴黎的商業化生活令他不堪回首,僅僅靠寫文章和改編其他作曲家的歌劇作品聊以果腹。1842年,移居德累斯頓擔任宮廷樂長,仍然擺脫不了負債的困境,他進而于1849年參與德累斯頓的起義,之后經歷了12年流亡蘇黎世的生活。縱觀瓦格納的前半生,他雖然逐漸擁有自己的崇拜者(諸如在巴黎與李斯特的神交),通過早期的歌劇創作、指揮生涯與著書立說,其聲望在不斷擴大,但是經濟的困頓和事業的不如意依然緊跟著他,這種困境一直持續到1864年,瓦格納獲得巴伐利亞國王路易二世的鼎力資助為止。
:
[1]Tarustin,Richard.“nationalism”,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2][3][4][6](德)瓦格納.瓦格納論音樂[M].上海音樂出版社,2002:268-273,62,18
[5]米歇爾·萊納特.韋伯[M].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86
[7](德)尼克斯,錢仁康.大作曲家對標題音樂的見解(下)[J].音樂藝術,2005,(3)
中圖分類號:J605
A
1671-6531(2012)10-0031-02
:賀春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