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強
(昌吉學院中文系新疆昌吉831100)
先秦西游故事探析
陳強
(昌吉學院中文系新疆昌吉831100)
本文通過對先秦文學中的后羿射日、老子出關、穆天子西游及屈原神游西天這一系列西游故事的梳理,認為先秦西游故事的形成和當時華夏人對西域的“樂園”想象是分不開的。而西域“樂園”的產生是由西域獨特的地域環境以及當時華夏人所處的時代所決定的。
西游故事;樂園;先秦
西域和華夏的交流歷史由來已久,源遠流長。其中作為交流見證的西游故事便成為后世不斷演繹的對象,古典名著《西游記》的出現及其在民間的廣泛流傳,使唐僧師徒西游的故事深入人心。其實有關西游的故事早在先秦文學中已多次出現,先秦文學中究竟有哪些西游故事?為什么這些故事在先秦文學中會頻繁出現?而這背后又有怎樣的深層原因?本文將對這些問題作一論述。
1.后羿射日
后羿射日是中國古老的神話傳說,在先秦的許多典籍,如:《左傳》、《楚辭》、《山海經》等里面或多或少都有描寫,民間也有很多關于后羿射日的傳說,據袁珂《中國神話傳說》一書記述其故事情節大致如下:堯的時候天上有十個太陽,它們原來住在東海海外的湯谷,剛開始的時候,它們交替出現在空中,可是好景不長,十個太陽一起出現在天上。這下地上的生物就遭了秧,到處是一片火海,堯帝就向上天禱告,后來帝俊知道后就派一個叫羿的射手來到人間幫助堯解決問題。于是羿拉弓射箭,一連射了九個太陽,只留下一個,羿又和許多猛獸搏斗,并將其消滅。后來羿遇見了洛水的女神雒嬪—宓妃,她是河伯的妻子,兩人頓生愛意,遭河伯反對,羿射瞎了河伯的一只眼睛,與宓妃分手后,羿聽說西邊昆侖山上的西王母有不死藥,就踏上西游的征程。羿靠著自己強大的能力和不屈的意志戰勝種種困難,終于登上了昆侖之巔,見到了西王母,得到了不死藥,可惜后來不死藥被羿的妻子嫦娥所偷食。
分析后羿射日的故事情節和結構,不難發現這個故事其實包含了主人公羿從東到西游歷的模式。羿生活在東海之濱,其先在東方射殺了九個太陽,而后和女神雒嬪相戀,雒嬪是黃河河神的妻子,故事轉移到了黃河流域。之后羿為了不死藥繼續西行,到了西部昆侖山,見到了西王母,得到了仙藥。從地理方位上看,羿的一生經歷了從東向西的游歷;從游歷的目的上看,西游是為了得到不死仙藥。為了長生不死而西游,這也成為最早的西游神話原型。
2.老子出關
老子是我國春秋時期重要的哲學家,道家學派的創始人,他博學多才,同時又是一位神秘的先秦哲人。據說老子晚年騎青牛西去,在函谷關曾寫下了其代表作《道德經》,而后繼續西行,終不知去向。此外,民間也有老子騎牛過流沙的傳說,以至于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里還以老子為原型寫下了《出關》一文。
老子西去究竟去了哪里?為何要向西行?也一直是人們爭論的話題。后代影響較大的是“老子化胡說”,并有《化胡經》為證,但被認為是后人假托之偽作。所謂“化胡”的“化”字,包含了教化之意;“胡”自然就胡人,古代中原人把漢族以外的其他民族統稱為胡人,這其中當然就包括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老子化胡說”是后來道教與佛教相互爭斗的產物,我們暫不去理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老子去了西域,即使為化胡到了古印度,也在廣義西域的范圍之內。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曾這樣記載:“申子之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1]這里用到一詞“黃老”,黃即傳說中的黃帝,老即老子,把黃老作為一個學派,可見在漢代,人們已經把老子的思想看成是對黃帝的繼承。黃帝在哪里呢?《山海經》中說“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這里“帝”指的就是黃帝,昆侖是黃帝在地上的都城,那里眾神齊聚,更重要的是那里還有一位掌管不死之藥的西王母。黃老被看成是道教的創始人,道教一直對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孜孜不倦;昆侖既是道教始祖黃帝的居所,又有可以長生不老的不死之藥,這對老子來說極具誘惑力。老子西出昆侖,尋求長生不老就理所當然,民間也有老子在終南山之西找到樂園的傳說,由此可見老子出關西游實際是對昆侖地區的游歷,是對長生不老的追求。
3.穆天子西游
穆天子西游的故事主要集中在《穆天子傳》中,其它先秦典籍如《春秋左氏傳》、《竹書紀年》、《列子》等書中均有零星的記載。常見本《穆天子傳》共六卷,前三卷講穆天子西征的經過,后面講東歸及其后事。穆天子西征的故事主要集中在前三卷,其中第二卷講述西行的過程,穆天子登上昆侖山峰,祭拜昆侖山,瞻仰黃帝的宮殿,并和當地人進行了交往,互贈禮品,繼續西行,終于到達西王母之邦。第三卷為周天子西征故事的高潮部分,其中詳細描述了西王母和穆天子見面的過程。吉日甲子,穆天子手里拿著白玉圭拜見西王母,并帶來了中原的絲織特產作為禮物。第二天,穆天子觴西王母于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穆天子獻歌一首,穆天子和歌一曲。后來穆天子用山上的石頭為西王母銘文曰“西王母之山”,于是帶著“昆山之玉”離開。
穆天子是西周第五代傳人,根據《穆天子傳》中故事的敘述,他可能是繼后羿之后真正見到西王母的人間凡人,這里面當然有虛構的成分,但在虛構的故事背后卻隱藏著先秦華夏民族真實的想法。為什么周穆王要不辭辛苦,西游到昆侖拜見西王母?書中沒有明說,縱觀《穆天子傳》全篇,穆天子這次西游和尋玉有很大的關系,西游的目的是尋找西域的“昆山之玉”。穆天子到西域和西王母見了一面,帶回了大量的玉,這是故事情節的表層,在表層故事情節下面實際隱藏著穆天子的真實想法,這也是先秦華夏人的真實想法,那就是追求長生不死。玉在先秦被認為是神的食物,也被認為是通神的法器,玉通常和長生不死連在一塊,而西王母正好掌管長生不死之藥;穆天子西游見到西王母并從昆侖帶回大量的玉,實際表明了穆天子找到了長生不死之藥。由此可見,穆天子西游其實是為了尋求長生不死,而這長生不死之藥就是“昆山之玉”。
4.屈原神游西天
屈原是先秦時期偉大的詩人,在其二十多篇詩歌當中,大多數都提到西域的方物,如“昆侖”、“懸圃”、“流沙”、“西極”、“玉英”等。此外,先秦文獻中雖沒有屈原西游的記載,但在他的作品中卻多次表現了他神游西域昆侖的情節。“所謂神游,簡單說就是作者幻想自己的神魂在超現實的翔游,活動,抒述,在想象里展開自己的思想、藝術意圖,創造一個幻美浪漫的世界。”[2]屈原神游西天最集中的體現在其代表作《離騷》中,而《離騷》的結構就是三次飛行,四次對話,這三次飛行就是詩人精神西游的過程。在《離騷》中,屈原寫了三次神游西天之行,在這三次神游中間穿插有大量的對話和議論,屈原的神游相當有秩序,每次都是早上出發,晚上到達。第一次神游是從“蒼梧”到昆侖“縣圃”,“縣圃”是傳說中懸在空中的花園,有點像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詩人想到昆侖見天帝訴說委屈,但天門難進,第一次神游失敗。第二次神游從“白水”出發,“白水”即黃河之源,它發源于昆侖,詩人的目的是求女,實際上是追求美與理想,結果再一次失敗。第三次神游從昆侖上空的“天津”出發,目的是遙遠的“西極”,因為在詩人的觀念中“西極”是他理想的去處,那里一定是光明的所在。西極在昆侖的西邊,但還屬昆侖文化圈,在廣義的西域之內。在詩人屈原的作品中,向西神游已經成為一種情結,神游西天的目的是為了見到天帝以及“求女”,因為在他看來西邊是光明的所在,是他理想的去處。
以上考察了先秦典籍中和西域有關的故事情節,不難發現這些故事在敘事時主人公都有向西游歷的實踐或愿望。西游已成為先秦華夏人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成為一種集體想象物。為什么華夏人會有這種西游情結呢?筆者認為這和當時華夏人對西域的“樂園”想象的構建是分不開的。不少社會人類學家從整個人類文明相互聯系的角度來思考這一問題,他們認為:“希臘人想象中的樂土實際上是在東方,印度人是指向北方,中國人是指向西方,結果恰好是指向同一地域,即阿爾泰和昆侖西端之間的地區。……這也就是說,亞歐板塊的‘三大樂園’大體歸一,都在中國的‘西域’(新疆、中亞一帶)”。[3]由此可見,不管是在先秦時期的華夏,還是其它文化圈人們關于樂園的描述中,西域往往被想象為樂園,正是對理想樂園的向往,古人們才不遠萬里、不辭辛苦地向西尋找。為什么遙遠的西域在先秦時期會被想象成樂園?筆者認為它的形成原因具體如下:
首先,西域樂園的形成和西域多大山有很大關系
早期人類思維方式頗具神話色彩,在神話里原初人神之間可以自由往來,后來人神分離,于是早期人類的精神世界里就有天堂和人間之分,天堂是理想的樂園,人間是現實的世界,且自從天堂和人間分開后,人們就一直孜孜不倦的尋求到達天堂樂園的路。古人認為天帝能夠從天堂到人間必定要有通往人間的路,那就是天梯。登上天梯方可溝通人間和天堂,登上天梯是一個由人到神,由俗到圣的過程。據袁珂先生在《中國神話傳說》中所言,天梯不是人工制造的人們日常使用的梯子,它是能夠自然生長的類似梯子的東西,不必借助人力。在自然界天梯有兩種,一種是山,另一種是樹。古人的想法是神仙之所以能夠上下于天,都是沿著山或樹走上去或走下來的,山和樹都有天梯的性質,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山。按這種思維來看,古人選擇樂園必定選擇有大山的地方,且越高越好,因為那里有可以到達天堂的路。例如古希臘的奧林匹斯山,那里是群神聚集居住的神山,它在古希臘人眼中具有崇高地位,這同中國的昆侖很相似。
從地理地勢上看,我國西高東低,西部多大高原,絕對海拔較高的大山多集中在西部。這里有世界屋脊之稱的青藏高原及世界最高峰,還有天山山脈、阿爾泰山脈、昆侖山脈、阿爾金山脈以及祁連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的一部分,可謂高山云集。西域的高山就成為古人理想的天梯,和神人仙話有關的樂園自然會和它有關。此外,從亞歐大陸來看,西域的地勢也相對較高,又地處亞歐幾大文化圈的交界處,所以亞歐大陸樂園基本一致指向西域。
其次,西域的昆侖山區盛產美玉,這也為西域樂園的構建提供了條件
玉文化在中國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玉在華夏先民心目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漢語中許多成語和玉都有關系,如“亭亭玉立”、“玉樹臨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等。歷史上也不乏因一塊玉而大動干戈,如發生在春秋戰國時期完璧歸趙的故事,這都說明玉在當時社會的重要性。玉早期是被巫用來通神靈的,它是巫和神靈之間的媒介。世界上很多地方都產玉,可只有漢民族將長生不老與玉信仰結合在一起,在上古華夏先民的心目中,玉首先是永生不死的神靈世界的食物,要想得到神的庇護,以玉通神就理所當然了,后來食玉不再是天帝神人的專利,皇帝、達官貴人以及正人君子等逐漸加入食玉的行列。“我們有理由把這種基于神話信念的食玉傳統視為中國特色的個體性復樂園實踐。個人借助食玉所獲得的物質上和心理上的滿足,在塵世之中足以達成幻想的永生樂園圣境。”[4]從這里看,玉和中國的樂園構建密不可分,正是玉在漢民族文化中的突出地位決定了產玉的昆侖山區成為華夏先民心目中想象的樂園。
20世紀的考古發掘也發現,中原和西域文化交流的歷史遠遠早于現存的文獻記錄。一般認為漢代的張騫出使西域被稱為“鑿空”西域,這顯然是在強調張騫出使西域的歷史價值和意義,而在這之前,西域和中原的“玉石之路”已經開通。1976年在河南安陽發掘殷(商)高宗武丁配偶婦好墓(約公元前13世紀-前12世紀初)時,出土玉器750多件,堪稱古代玉雕藝術的精品。已經初步鑒定的300多件中絕大部分是新疆和田特產的籽玉,由此可見在絲綢之路開通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一條中原和西域交流的“玉石之路”。玉作為特殊的器物,承載著先民美好的愿望,這些從西域傳來的玉也刺激著中原早期方士的想象力,中國土生土長的道家思想更是強化了人們食玉不死的幻想。所以才會出現先秦文學中所描繪的西域樂園景象。
最后,華夏民族對自我現實的不滿,是西域樂園形成的主要因素
自我塑造他者,往往帶著自我民族集體想象物來衡量他者文化,因此透過他者形象可以反觀自我及周圍社會的集體意識。一般認為社會總體想象物有兩極,即:意識形態和烏托邦。在意識形態化的異國形象中,自我以自身的地位和現實為標準,用自我的文化模式去表現異國,這樣往往會出現對異國形象的否定態度,借以肯定自我的文化,維護自我的形象。而烏托邦化的異國形象則恰恰相反,它表現出對異國形象的肯定,它在認可相異性的基礎上,表現出對異國形象的狂熱態度。烏托邦化的異國形象實際上是對自我形象的否定,因此它具有顛覆自我現實文明,進而顛覆社會的功能。
西域在先秦時期被塑造成神話樂園,這明顯帶有烏托邦的性質,它是華夏民族由于對現實缺陷的不滿所幻想出來的“世外桃源”。它的形成和華夏民族當時的社會狀況是分不開的。先秦特別是春秋戰國時期華夏諸侯國稱霸爭雄,戰亂紛繁,這一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分裂對抗最嚴重且最持久的時期之一,幾百年的諸侯國兼并戰爭使百姓痛苦不堪,長期的動亂使老百姓極其渴望安定幸福的生活,殘酷的現實導致了人們向外尋找樂土的想象。所謂的西域樂園既是人們對異己生活方式的狂熱崇尚和夸飾,也是對現實生活不滿而構建的對立映像。上古華夏人們對西域樂園的美好想象和幻想,正是當時人們對抗丑陋罪惡現實的表現。
以上主要梳理了先秦西游故事,并分析了先秦西域樂園的形成原因。從中不難看出先秦西游故事的形成和當時華夏人對西域的“樂園”想象是分不開的,而西域“樂園”的產生是由西域獨特的地域環境以及當時華夏人所處的時代所決定的。
[1][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6:395.
[2]蕭兵.楚辭的人類學破譯[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117.
[3]葉舒憲,蕭兵,[韓]鄭在書.山海經的文化尋蹤——想象地理學與東西文化碰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496-497.
[4]葉舒憲.河西走廊:西部神話華夏源流[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35.
(責任編輯:馬海燕)
I206
A
1671-6469(2012)02-0030-04
2012-02-12
昌吉學院科研基金資助項目(2011SSQD036)
陳強(1978-),男,河南內鄉縣人,昌吉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西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