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紀田
(湖南婁底行政學院,湖南婁底 417000)
非法采礦罪,是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罪名。從上世紀90年代至今,非法采礦現象普遍,但定罪的不多。即使以非法采礦罪判處,量刑也畸輕。有暴利但低風險,導致非法采礦犯罪屢禁不止。面對這種現象,正確的應對不是提高非法采礦犯罪的量刑,而應拓展非法采礦犯罪的罪數形態,牽連盜竊犯罪就是拓展犯罪形態之一。
媒體頻繁報道:非法采礦現象普遍,只要有礦藏的地方,就存在非法采礦現象,而且許多地方的非法采礦猖狂、囂張;隱蔽形式多種多樣,以林地承包、土地改良、挖溝以及建房等合法形式為掩護實施無證開采行為;非法采礦后果極其嚴重,經常導致礦難、山體滑坡、水流污染、房屋裂縫以及國家大量礦產資源所有權喪失等。有一則關于非法開采導致山體崩塌時4人死亡、2人嚴重受傷的報道,令人觸目驚心:2007年,世界自然文化遺產所在地的云南省“三江并流”、以丹霞地貌為主的黎明景區內,因發現有銅礦點分布,違法者在未經任何部門批準、未辦任何手續、不具備安全生產的條件下就雇人亂挖濫采,引發山體崩塌事故。發生崩塌事故的礦點規模不大,每天花錢雇來的附近農民只有10來個人。發生事故當天,有6個人在山腰缺口處挖石掘礦,因山體崩塌造成3人當場被滾石砸死,1人被壓在石頭下面來不及搶救死亡,2人嚴重受傷[1]。
為了遏制非法采礦現象,政府每年出重拳打擊,組織公安、國土、環保、煤炭、安全監督以及工商管理等部門合力圍追堵截;有些地方因此事對鄉鎮領導實行一票否決制,發現哪地方有非法采礦的現象,則就地免去鄉鎮領導職務。然而,政府整治和打擊非法采礦現象就像割韮菜,治不勝治。而且,隨著礦產資源的迅速升值,非法采礦呈蔓延態勢。其主要原因,在于行政處置因其固有的輕度懲罰并未傷及非法采礦者的皮毛,導致非法開采越發猖狂,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但是,又不能簡單地責怪行政執法本身。通常認為:“屢禁不絕的非法開采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無不拷問當地政府和相關職能部門在整治措施方面是否打出了重拳,聯合執法是否發揮了合力。”[2]偏重于責怪行政執法的乏力甚至問責于政府,既不公平更不利于發現治理非法采礦的關鍵途徑。行政執法力度太小、法威不足,當非法采礦者的違法成本低于所能得的收益時,違法者會選擇繼續違法。這里的主要問題是刑事法制不到位,甚至存在刑事懲罰的象征性。在《刑法修正案(八)》將“非法采礦罪”修正后,由于“情節嚴重”或“特別嚴重”難以界定,因而仍不能有效率地適用非法采礦罪。然而,即使“非法采礦罪”能夠有效實施,也不能達到懲治非法采礦的刑法目的。非法采礦罪的刑罰最高刑期為七年,如果非法采礦的目的放任實現,所開采的礦產價值特別大,有的多達幾百萬元,若仍以非法采礦罪認定,就顯出刑事懲罰不足。對于這方面,當非法采礦罪的刑事懲罰不足時,應當以“盜竊罪”予以彌補。但是,需要學術界和司法實務界在認識方面的統一。
案例:自2005年2月開始,王某在未取得采礦許可證的條件下,雇傭多名礦工,以承包山地和改良土地為名擅自開采煤炭。雖然偷采煤炭期間,相關職能部門曾到該非法礦井進行查處,并砸了煤井。但是,王某采取各種躲避的手段組織礦工繼續采煤。直到2008年共挖煤6000多噸,經有相關資質的部門鑒定,王某偷挖煤炭資源總價值為100余萬元。
案例分析人介紹了這個案例的分歧: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對王某未取得采礦許可證而擅自采礦的定性有兩種意見:第一種意見是構成盜竊罪。礦產資源是不能再生的國有財產,一旦礦產資源被擅自開采據為己有,國家便喪失了對該資源的所有權,國家利益由此遭受損失。王某的行為侵犯了國家財產的所有權,符合盜竊罪的特征,應構成盜竊罪。第二種意見是構成非法采礦罪。王某未取得采礦許可證而擅自開采煤炭,給國家礦產資源造成了損失。因此,王某的行為構成非法采礦罪。
案例分析人肯定了第二種意見,并論證了王某的行為應構成非法采礦罪而不是盜竊罪:法律規定礦產資源歸屬于國家所有,但是,礦產資源只有在開采、加工等人力勞動投入后才能夠產生價值,才能夠具有財產的歸屬權性質。本案王某非法開采的對象是國家的礦藏,而不屬于國家財產權的范疇。因此,王某的行為不構成盜竊罪。而非法采礦罪,是指違反礦產資源法的規定,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的,擅自進入國家規劃礦區、對國民經濟具有重要價值的礦區采礦或者進入他人礦區范圍采礦的,擅自采掘國家規定實行保護性開采的礦種,情節嚴重或特別嚴重的行為。王某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并在未取得采礦許可證的情形下開采價值100多萬元的礦產,屬情節特別嚴重。根據《刑法》第三百四十三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采礦、破壞性采礦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之規定,符合非法采礦罪的構成要件,應當認定為非法采礦罪。
上述案例分析人認為,埋藏于地的礦產資源不具有價值,待開采出來后才是有價值的財產權。盜竊罪的對象是有價值的財產權,因而,即使非法采礦上百萬元也不構成盜竊罪。如此否定盜竊罪存在的理由是不成立的。罪名是否成立,以侵害對象來認定,在方法上欠妥。而且,對象本身的界定不合法。《物權法》以及《礦產資源法》都將礦產資源納入物權,并初始法定為國家所有,是典型的稀缺性國有物權。有價值的物才有所有權,礦產資源的價值源于其稀缺性。開采出來的礦產品價值,是開采時投入的勞動價值和開采前的礦產價值之和,而且礦產價值是礦產品價值的主要組成部分。因此,礦產資源屬于財產,一旦被非法開采,就應當構成盜竊罪的對象。
按上述案例分析人肯定的結果,更在于違背罪刑均衡原則。案例中王某的行為定性為非法采礦罪,僅從非法采礦的犯罪構成來看,應當是定性準確。但是,肯定非法采礦罪的同時否定了盜竊罪的存在,問題就暴露出來了。非法采礦導致犯罪分子把100多萬元國有財產據為己有,如果以盜竊罪定性,可以判處無期徒刑;僅以非法采礦罪定性,則最高刑不能超過7年。而在法定7年有期徒刑與可判處無期徒刑兩者之間,刑罰期限存在巨大的差額。學術界如果執意于僅僅以非法采礦罪定性和判處刑罰,那么,非法將100多萬元國有財產據為己有的事實,就相當于沒有受到刑法的制裁,事實上等于放縱了犯罪。上述案例分析人肯定的第二種意見,在司法實踐中影響很深。比如媒體報道:湖南省郴州市蘇仙區何君明,非法開采鎢礦,經鑒定結論已采出和破壞鎢礦價值為194萬元,蘇仙區人民法院以非法采礦罪判處何君明有期徒刑1年7個月[4]。
非法采礦行為的應當構罪與實際處刑之間相差過分懸殊,不但難以威懾非法采礦現象,還將導致非法采礦者排隊進入礦區。因為,非法采礦付出簡單的勞動就可獲得高額收益,屬于暴利。一般來說,如果利潤超過100%甚至更高,趨利者就會置法律于不顧;如果違法的成本低,甚至法律所不及的時候,則趨利者就會敢于冒生命危險。所以說,刑法打擊不能到位,是非法采礦泛濫的重要原因。
非法采礦者擅自進入礦業市場,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目的是進入礦業市場后的繼續行為。非法采礦行為造成的目的性結果由兩個部分組成。其一,已經實際開采成礦產品。通過秘密開采行為將礦產資源開采出來,并由非法開采者直接支配和行使處分權,屬于實質性的非法占有。其二,非法開采時被破壞了的礦產資源。由于非法開采,造成礦產資源遺棄于礦床之中,沒有采出的部分只能被大量浪費,并且日后也不能開采了。非法采礦大都是在沒有任何地質資料、缺乏相應的機器設備和礦產資源開發利用計劃的條件下實施開采的。非法采礦浪費的礦產資源價值,等于用合理方法應采出而因非法采礦導致無法采出的礦產資源價值,不包括已經非法采出的部分[5]。已經采出的部分與被破壞的那一部分,合起來組成非法開采的總價值,屬于非法開采所侵犯的對象范圍,是非法開采者在主觀上積極追求的目的性結果。
非法采礦構成盜竊罪,符合一般的犯罪構成。其一,犯罪客體。礦產資源是非法采礦行為所侵犯的對象,行為人一旦將礦產資源占為己有,則國家便失去了該特定礦產資源的所有權。非法采礦的目的性結果,理所當然侵犯了國家對礦產資源的所有權關系,這與盜竊罪侵犯的客體完全相同。其二,犯罪的客觀方面。未取得采礦許可證而擅自采礦時,以林地承包、土壤改良、打井或挖水溝、改建房屋以及辦其他企業等合法行為方式作為掩護,或者在夜間、或者在深山老林無人去的偏遠地方等條件下秘密竊取國家礦產資源,進而將已達到一定起點的礦產資源價值非法占為己有。至少行為人主觀上自認為其行為不會被執法機關發現,這在客觀方面符合盜竊罪的特征和犯罪構成。其三,犯罪主體。自然人主體、以辦其他企業作掩護的組織、取得采礦許可證但超出許可證范圍開采的采礦權人、暫停開采或吊銷采礦許可證的非法開采者等,均成為盜竊罪的主體。其四,犯罪的主觀方面。其行為在主觀方面為故意,行為人在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特定國家礦產資源的目的,明知自己在采用讓礦產物權主體無法察覺的方法秘密竊走財物,也明知自己的行為是被法律所禁止的。非法采礦行為人,主觀上對自己沒有采礦權擅自開采的行為有清醒認識,是一種直接故意。所以,非法采礦中一旦目的性結果出現,實質就是一種盜竊礦產資源的行為。
導致目的性結果出現的非法開采行為構成非法采礦罪。按照修正后的《刑法》第三百四十三條規定,非法采礦罪,是指違反礦產資源法的規定,未取得采礦許可證而擅自開采國家所有的礦產資源,情節嚴重或特別嚴重的行為。其一,客體特征。本罪侵犯的客體,多數人認為是復雜客體:國家對礦產資源的所有權,以及國家對礦產資源開采的管理活動[6]。但從立法目的及礦業發達國家的法律責任設置來看,本罪所侵犯的直接客體,應當是礦業市場嚴格的準入制度。采礦許可證是進入市場從事礦業活動的特許權授予,未取得采礦許可證而擅自進入市場,所侵犯的客體不是財產權而是礦業市場管理。其行為的危害對象,不只是礦產資源,更多地包括環境、場所安全與健康、社區關系以及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等。其二,客觀方面。必須同時具備相關條件:違反礦產資源法的規定,包括《礦產資源法》在內的一系列礦產資源保護與管理法律、法規和規章,這是構成本罪的前提;未取得該開采范圍的采礦許可證;擅自進入礦區從事開采行為,至于是否開采出來了礦產品并不影響構罪。其三,主觀方面。出于故意,明知自己的行為違反礦產資源法的規定而實施非法行為。其四,主體特征。與前述盜竊罪的主體是同一的。
非法采礦導致目的性結果出現,有兩種行為并觸犯兩個罪名:非法采礦罪和盜竊罪。目的性結果出現則構成盜竊罪,非法采礦觸犯兩個罪名,在于實施了兩種相關聯的行為。按照刑法理論,兩種行為屬于牽連關系。牽連犯,一般是指以實施特定的一罪為直接目的,但行為的手段或原因又必然牽連觸犯其他罪名。通常情況下,所牽連的罪名與直接目的犯罪的罪名之間,存在著手段與目的或原因與結果的相互關系。非法采礦罪與盜竊罪屬牽連犯罪,符合牽連犯的要件:行為人出于一個犯罪目的,即追求礦產資源的非法占有;實施了兩個行為并觸犯了兩個罪名,與犯罪目的性結果的行為相牽連的原因行為觸犯了非法采礦罪;犯罪的目的性結果行為與原因行為之間,必然存在有牽連關系,希望非法獲得礦產資源就必須實施非法開采行為。
牽連犯,是裁判上的一罪,而不是實質上的一罪。對非法采礦的牽連犯,應當從一重罪處斷,即按刑罰較重的罪從重處罰,而不實行數罪并罰。與單一犯罪相比較,牽連犯罪中行為人已經實施了數個犯罪行為,盡管這些行為之間確實存在牽連關系,但是所顯示的社會危害性,通常是單一犯罪行為所不能及的。無視這一事實,而僅僅選擇一重罪予以處斷,顯然會導致量刑畸輕的判決后果,至少在自由裁量時缺少了擇重的依據。事實上,牽連犯作為有機統一的整體性犯罪,其牽連性質是由直接目的的同一性、數個行為的牽連性、罪名的相互獨立性等基本特征共同決定的。其中非法采礦和盜竊的行為可以獨立成罪,但對各個行為分別給予評價后所得出的刑罰總量,要受到基本特征的影響和制約。其中,盡管非法占有礦產資源的目的對量刑能夠發揮一定作用,但由于最終目的單一的特征無法區分不同情況的牽連犯,因而目的無法成為對不同牽連犯進行個別化處罰的主要依據[7]。在非法采礦牽連犯罪中從一重罪處斷,則上述案例中王某的行為可以判處重刑,甚至可以判處無期徒刑。
在非法采礦中認定盜竊罪,不僅是刑事處罰到位,還可以導引出相關民事侵權的賠償問題。可以按照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有關規定提起民事訴訟,但其中的原告主體資格值得研究。據報道,山西省晉城市苗匠煤礦在停產期間,非法開采并越層采礦,開采和破壞國家煤炭資源總量39520噸,價值869.44萬元。晉城市檢察院指控礦主王建軍等5人涉嫌非法采礦罪,“引人注目的是,檢察機關同時對涉嫌非法采礦的王建軍等5名被告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請求法院在判處被告人刑罰的同時,判令該5人承擔賠償國家損失的民事責任,以最大限度地挽回國家礦產資源的損失”[8]。非法采礦的民事賠償由公訴機關提起,有欠妥之處。
附帶民事訴訟的民事賠償問題,是一種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盡管國家在財產受到損害時有權獲得賠償,但保護國有財產和私人財產應當一律平等。檢察院作為附帶民事訴訟原告,形式上與被告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檢察院代表國家進行民事訴訟,其訴權的取得并非基于國家對民事訴訟的干預,而是基于保護國家經濟利益的需要,因此并不具有監督的法律性質。盡管《刑事訴訟法》第七十七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可以行使民事訴權,但是,如果以法律監督者的身份提起并參與附帶民事訴訟,無疑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必然有損民事被告的合法權益。
國家的雙重身份之一是財產所有權的民事主體,國家有權提起民事訴訟。但是由于國家的抽象性,因而具體行使訴權的只能是法定的委托機關。《物權法》、《礦產資源法》都規定,由國務院代表國家行使所有權,而國務院又委托國土資源部門具體行使。因此,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應由相應級別的國土資源行政部門行使訴權。在現行體制下,國土資源行政部門有權利也有責任為國家盡可能地挽回財產損失。
[1]王正端.非法采礦引發山體崩塌[N].中國國土資源報,2007- 05- 16.
[2]報刊采訪組.平川區非法采礦現狀調查[N].甘肅法制報,2011- 11- 14.
[3]李杰,毛曉東.未取得采礦許可證擅自采礦如何定性[N].中國礦業報,2011- 06- 21.
[4]鄧云柱,陳亞贊.懲治非法采礦須用重典[N].中國國土資源報,2008-07-10.
[5]李英龍,董通生.非法采礦破壞的資源價值及其鑒定方法初探[J].中國工程科學,2005,(增):252~255.
[6]雨仁.非法采礦罪[N].中國礦業報,2011-05- 31.
[7]汪雷.論牽連犯的處罰原則[J].人民司法,2011,(17).
[8]王新友等.山西晉城:對非法采礦者提起附帶民事訴訟[N].檢察日報,2007- 04-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