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艷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在肺癌的折磨下,2000年3月23日清晨7時,昌耀從樓上飄然而下,至此,詩人的肉體生命宣告結束,可詩人的精神生命卻以他的詩歌永遠留存下來,有待于我們發現并解讀。昌耀的獨特之處在于,在他的詩歌中表現出了一種非常明顯的流亡意識。
流亡一詞首用于希臘文中,原意為“逃亡、畏避、放逐、補救、避難所”,它是“一種與個體或群體本己的存在處境和精神處境相分離的生活形式、話語形式及其所建構的話語類型或精神定向?!盵1]很明顯,流亡這一概念應該包括兩方面的基本決定因素:生存域境和精神域境,而流亡的形態也相應地分為外在的流亡和內在的流亡。
20世紀的中國在五四、抗戰與文革時期都有流亡現象,尤其是中國的文革文學,這是一種包括了精神、地域、文本等幾個層面流亡的文學。文革流亡給了中國知識分子沉重的打擊,成為全體知識分子的悲劇,刻骨銘心。詩人昌耀見證了整個文革,他身上自然有著文革文學流亡的因子,但其流亡也有其個性化的因素?!傲魍鼍褪菬o休無止,東奔西突,一直未能定下來,而且也使其他人定不下來。無法回到某個更早,也許更穩定的安適自在的狀態;而且,可悲的是,永遠無法完全抵達,永遠無法與新家或新情境合而為一?!盵2]這段話是對昌耀放逐的最好注解。
昌耀1936年生于湖南桃源一個王姓大家族。這個家族的宅院約占去了全村建筑面積的一半,但這只是一個為女眷們留守的城堡,昌耀的父輩曾先后離家出走,在那樣一個動蕩的年代去實現自己的抱負?!斑@個豪門大族的男人們因著相同的血緣而有著這樣一些共同的特征:為新鮮事物所召喚的、闖世界的強烈生命沖動?!盵4]或許,就是這種生命沖動賦予了昌耀一生的流亡,成為昌耀無法擺脫的命運。
1950年,14歲的昌耀成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名文藝兵,從此踏上自己的尋夢之旅。1953年夏,朝鮮戰爭即將結束時負傷致殘,同年秋進入河北榮軍學校。1955年,出于對“開發大西北”號召的響應,又出于對中國西部異域情調的向往來到青海。1957年,因為詩歌獲罪在青?;脑_始了長達20多年的流放。這是怎么樣的一個命運怪圈!似乎詩人每走一步便離流亡更近一步,以致詩人最后步入荒原,放逐開始。詩人的外在流亡開始了,那么詩人的精神此時又棲居何處?伴隨著詩人外在的流亡,詩人的精神流亡、文本流亡也相伴相隨。從十幾歲開始背井離鄉、輾轉南北,到最后獻身西北,因詩歌流放荒原,是詩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然而,就是在詩人長達20多年的流放中,奠定了詩人成了一名“詩人中的詩人”的素養,也注定了昌耀的詩歌寫作也將會處于流放邊緣。
昌耀走上詩歌創作道路之際,正是共和國在國家意識形態下高奏凱歌之際,政治抒情詩以其高昂的政治熱情成為時代創作的主流。1955年,郭小川寫下了《投入火熱的斗爭》,1956年,賀敬之寫下了《放聲歌唱》,同時期,昌耀卻寫下了《船,或工程腳手架》、《鷹·雪·牧人》這樣一些作品?!案咴?船房/殖民地/桅/云集/蒙蒙雨霧/淹留不發。/水手的身條/悠遠/如在邃古/兀自搖動/長峽隘路/濕了//空空/青山。”(《船,或工程腳手架》)這樣幾句清淡幽遠的詩沒有火熱的政治熱情,詩人淡化了實在的勞動場景,致力于詩歌意境的創造,表達了他對生活的理解。“鷹,鼓著鉛色的風/從冰山的峰頂起飛,/寒冷/自翼鼓上抖落。//在灰白的霧靄/飛鷹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橫身探出馬刀,/品嘗了初雪的滋味。”(《鷹·雪·牧人》)“鷹”與“牧人”在同一天空下承受著風雪與寒冷,他們有著同樣令人敬佩的品質。對生活的詩性注解源于詩人對自己主體審美意識的堅守,這與那個時代甚囂塵上的流俗是難以合轍的。因此,詩人隨后的被難是不難理解的。
在詩人落難荒原后,并沒有為此止步不前,依然堅守著自己精神世界的信仰,可謂是癡心不改。因為詩對昌耀來說是一種言說的方式,是靈魂的棲居之所,所以在大家以政治信仰修煉忠誠的年代,他把詩作為了自己的宗教,并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支付了一生的所有。昌耀50—70年代的作品在當時是被放逐的,但就是這些被流放的作品為我們了解詩人提供了完整的思路。在被放逐的歲月里,詩人寫下了《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夜行在西部高原》、《影子與我》等作品,這些作品當時處于地下,卻依然保持了詩人以前的風格。
實際上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全國一些著名詩人都曾先后涉足西部,寫下了大量反映西北生活的篇章,如聞捷的《天山牧歌》、田間的《天山詩抄》、賀敬之的《西去列車的窗口》、郭小川的《雪滿天山路》,他們的詩給人們留下了那個激情年代的回憶。聞捷站在吐魯番葡萄園下唱情歌,公劉站在西盟的山峰上想到,真正的山尖是刺刀。同為詩人的昌耀此時又想到了什么呢?“我戀慕我的身影:/黎黑的他,更易遭受粗鄙訛詐。/看哪,我保護他,與其共哀榮……/我陪伴他常年走在高山雪野。在風中/與他時時沐浴湍流,洗去世俗塵垢。”(《影子與我》1962)詩人給我們一個受難的靈魂,他獨特的感受、迥然的氣質決定了他的放逐地位。詩人以詩作為自己生命形式的呈現,因此詩人自動放逐了自己。他沒有因為高壓的環境而放棄詩歌,于是詩人《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看到了《這是赭黃色的土地》,在默默歌頌著古老的“荒甸”、黃河岸邊的“筏子客”的同時,詩人異想天開,《八月,是一株金梧桐》。在那段流放生涯中,詩人以自身苦難的經歷,給我們塑造了一個苦役西部荒原的流放者形象。從荒原歸來之后,詩人回憶起昨天的自己,催人淚下:“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豎起前肢/獨對寂寞吹奏東風的旱獺/是他昨天的影子?”“帶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是他命運的縮影,“那在悶熱的刺棵叢里伸長脖頸/手持石器追食著蜥蜴的萬物之靈?!保ā洞群健罚┒际撬淖蛱?。
1979年,昌耀結束22年的流放生涯,回到城市,詩人的流放卻沒有就此結束。詩人在回憶了流放生涯之后,寫下了《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昌耀又一次遠離了主流話語,他把自己放逐到了生命中最疼痛的部分。在從漫長的政治和文化禁錮下解放出來之后,他的創作帶有了過去流放的影子和心有余悸的驚疑。
80年代初期,作家們文學創作功利性和表白性的印跡十分濃重,這時期的文化政治色彩也濃重,因為它的回歸是回到正常的文化軌道上去,所以詩壇首先出現了對“四人幫”政治控訴和代表人的覺醒的朦朧詩。北島、舒婷們用他們重生的欣喜宣布:“我推翻了一道道定義;我打碎了一層層枷鎖;……//但是,我站起來了/站在廣闊的地平線上,/再沒有人,沒有任何手段/能把我重新推下去?!保ㄊ骀谩兑淮说暮袈暋罚┒睄u的回答更是平地驚雷:“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如果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這是一種大寫的“人”的面孔,是“類”的主體意識,他們分明就是民族的代言人,啟蒙的先知,他們把歷史推向了審判席。
昌耀卻再一次執著地顯示了其詩歌異質的放逐情結,在眾多的控訴面前,詩人選擇了流亡,他沒有匯入時代大合唱之中,而是安靜地寫下了《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渡铰谩返母睒祟}是“對山河,歷史人民的印象”,所以在這首聚合了詩人生命過程中所有憂憤、凄苦、驚悸、孤寂、昂奮的生命史詩中,同時還回蕩著山河、歷史、人民給他帶來的震撼。昌耀在個人記憶的書寫中完成了他對社會歷史的回顧:祖國的山河是壯麗的,雖然殘留著時隱時現的傷痕;人民是勤勞堅強的,雖然歷經苦難;歷史在前進,雖然有過曲折和崎嶇。這種對歷史和人民的認同與朦朧詩形成了鮮明對比。在以表現自己個人身世經歷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中,詩人對苦難歲月難以言說的記述沒有任何疼痛色彩,詩人“受難的貝殼”隨時間悄悄隱沒,這是因為詩人心中有絕對的人民和歷史。
或許,《慈航》可以解釋昌耀何以以一種不同于意識形態的方式保持了他心中的人民和歷史?!洞群健芬馕吨融H,這是詩人反復詠嘆的調子:“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闭菓阎@樣的信念,詩人才度過了流亡荒原中艱難的歲月。而荒原回報給詩人的,是土伯特老人臨去天國之際給詩人的鑒定:他是你們的親人/你們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一兒子!”草原上那位為他搖響鈴鐸的“郡主”則為詩人獻出了她自己的護身香草,成為了詩人的妻子。詩人如何不感恩?于是我們在《慈航》中看到的一種精神,“就是主人公在歷難中所深切感受到的普通善良百姓那種不為權勢者左右的是非觀念,正是這種不可移易的是非好惡之心,使一切專橫的統治者無法貫徹其意志的實現?!盵5]
80年代中后期是一個豐富而多元的時期,對外開放和經濟建設的發展,西方各門各派哲學、文學思想的涌入,整個社會文化的世俗化轉型趨向,使得被稱為“時代的觸角”的詩人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詩人們面臨著精神與物質雙重困境。在這樣一個逃避思想的時代里,一切都美麗的混亂著。這時的知識分子已經從上帝成為平民,被放逐出了伊甸園,面對邊緣化處境,很多知識分子發生了轉化,而有一部分仍在高舉大旗前進,仍在強調超越,強調向上的力量,昌耀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在《斯人》之后,詩人在很多詩篇中寫出了焦慮與無奈?!叭松胁唤獾目鄲灐?,“無話可說/激情先于本體早死。”(《生命體驗》)“我感覺疲倦……/我為追求新生而渴作金蟬蛻皮/明天不屬于每個人?!保ā对娬隆罚┻@個時刻,詩人冥冥中聽到了召喚,“我記起自己不曾沐浴雪山的紫外光有年/而心靈震動,心想是綠度母以青銅之思/傳喚她的舊臣。”(《兩個雪山人》)詩人回應了這份召喚,在“直至1990年的數年間,心靈與腳步輪番出動,重走當年故地。以獲取大高原地氣的重新灌注。”1986年,昌耀在《周末囂鬧的都市與波斯菊與女孩》中寫道:“女孩/無視街車與都市與囂鬧與老人,/沿著波斯菊籬墻輕逐一只彩蝶/踏向亮色的天街。”這是昌耀自我放逐的宣言,此后的昌耀正是無視城市的熱鬧追逐他的彩蝶而去。1989年,昌耀在宣布《遠離都市》之后,以《在古原騎車旅行》的方式,進入荒原,重新開始尋找家園。因為這時的城市已經不能支撐他的靈魂,城市中的疲倦與焦灼讓他窒息,所以此時的荒原在昌耀心中早被審美化,脫盡了苦難的意味,成為他靈魂的歸宿。
我們驚奇地發現,詩人這樣的舉動正暗合了80年代中期尋根文化的大潮,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詩人一旦重回故土,靈魂就會鮮活起來?!豆瓗靾D》為證:“那時古人稱頌技勇超群而摧鋒陷陣者皆曰好漢。/那時稱頌海量無敵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壯士。”相形之下,詩人對歷史產生了懷疑:“果真有過被火焰烤紅的天空?”“果真有過如花的喜娘?”“果真有過流寓邊關的詩人?”一切的追問讓“哈拉庫圖城墟也終于疲憊了”。詩人的疲憊已經無力訴說了,同樣疲憊的荒原顯然不是詩人要找的家。
在《迷津的意味》中,昌耀已經為我們提供了放逐的最后結果?!岸萏拥闹黝}根深蒂固。遁逃的萌動滲透到血液?!痹娙烁约旱膼廴艘黄饘ふ彝ㄍA山的路,卻因為不夠痛苦,不夠絕望,陷入迷津。在文章最后,詩人尋找的澄澈終于找到了,“墓地濟濟一堂排列有序的碑石,反射著煞白如同白骨的余光,這意味著安祥、無慮、無畏?!狈胖鸬拈_始是為了這種澄澈,放逐的結果卻是死亡,無論以何種形式,詩人都是找不到心靈的平靜的。
我們看到,這樣的自我放逐并沒有減輕詩人的焦慮感,反而使詩人更深切地體會到了他的焦慮。因為荒原沒有拯救出詩人,一直到他生命中止,焦慮始終如影隨形。詩人生命體驗的荒誕感使他一直在夢境中喃喃自語。從《內心激情:光與影子的剪輯》到《我見一空心人在風暴中扭打》、《火柴的多米諾骨牌游戲》,詩人就在這樣的夢幻中度日。以至詩人感嘆,“命運啊,你總讓一部分人終身不得安寧/讓他們流血不死?!保ā兑坏斡⑿蹨I》)
兩次流亡耗盡了詩人的一生。流放生涯對詩人來說是不幸的,但卻給中國新詩創造了奇跡,流放成就了他詩歌別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帶來了一系列史詩性的著作??稍娙嗽诮Y束了長達22年的流放生涯之后,走向城市的詩人卻再次陷入困境,為了在灰色生存中突圍,詩人再次選擇了放逐,只是重回荒原的詩人沒有能夠得到拯救,于是詩人的流亡成為一種情結,一直到生命終止,放逐是詩人一生無法更改的宿命。
[1]劉小楓.流亡話語與意識形態[M].上海:三聯書店,1996.
[2](美)薩義德.知識分子的流亡——放逐者與邊緣人[M]//單德興,譯,陸建德,校.知識分子論.上海:三聯書店,2002:48.
[3]韓作榮.昌耀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
[4][6]燎原.高地上的奴隸與圣者[M]//昌耀詩文總集.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5,20.
[5]葉櫓.《慈航》解讀[J].名作欣賞,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