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婧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00)
舊瓶裝新酒*
——論當代復仇主題文學的新內涵
丁婧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00)
在文學史上,人類的復仇意識與復仇文化相互影響并且催生了一大批復仇文學作品。傳統文學作品中的復仇主題在倫理和社會價值尺度下,彰顯的是復仇雙方生命的對抗和力的沖突。而當代一批優秀的復仇主題文學紛紛呈現出了嶄新的面貌,作者不再是簡單地重復傳統的復仇主題,而是借其軀殼,從更深的層面揭露傳統倫理對人性的壓抑,并同時給予人道主義的同情。作品寫的是復仇,卻否定了復仇,消解了復仇,同時又蘊含了復仇之外更深的內涵。
復仇;消解復仇;人性;命運
復仇是人類所處的一種極端化的情境,也是人類的基本天性。在文學史上,人類的復仇意識與復仇文化相互影響并且催生了一大批復仇文學作品。在中國,復仇一直是一個經久不衰、引人注目的主題,并且有著豐富而持久的表現。傳統文學作品中的復仇主題在倫理和社會價值尺度下,彰顯的是復仇雙方生命的對抗和力的沖突。而當代的作家已不再滿足于表現復仇的波瀾曲折,或者表現懲惡揚善后的快感,他們所關注的重點也不再是復仇雙方如何糾結、復仇沖突如何緊張激烈和殘酷,而是嘗試著在其中灌注濃烈的人文關懷,特別是對仇恨產生的原因做更細致和深入的發掘,直逼人的內心世界。
余華的《鮮血梅花》,汪曾祺的《復仇》,蘇童的《米》和方方的《水在時間之下》是當代復仇主題文學的代表作。但這些作家并不只是簡單重復傳統的復仇主題,而是借其軀殼,從至深處揭露傳統倫理對人性的壓抑,給予人物以人道主義的同情。他們把對復仇主題的否定和消解貫穿于整篇小說,從而賦予了復仇主題以新的高度。
一
余華的《鮮血梅花》和汪曾祺的《復仇》寫的都是復仇失敗的故事。不同的是,《鮮血梅花》中的主人公阮海闊是復仇的承擔者,是被要求的復仇的實施者,但是他并沒有真正親手實施報復行為。而《復仇》中的旅人經過一路的思索,在將要采取復仇行為的那一刻,頓悟,然后選擇放棄復仇。在這兩段復仇失敗的故事中,作家分別用不同的手段對復仇這一主題進行了否定和消解,從而突顯出對命運和人性的關注。
在《鮮血梅花》中,阮海闊完全不會武功,身體柔弱,性格優柔寡斷。可以說,他在復仇上是一個最無用的人,他只是被母親推向了江湖。他的母親后來選擇了自焚而死,而阮海闊想到的只是自己以后沒有了棲身之所。所以殺父仇人的名字對他來說僅僅只是“如山谷的回聲一般空空蕩蕩”。換句話說,復仇的主人公阮海闊對仇恨并沒有認識,也沒有復仇的動機,這是作者對復仇主題的第一層否定。
阮海闊的復仇之旅極盡荒誕和虛無。行走在復仇的道路上,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腳被晨風吹得飄飄悠悠,大道在前面虛無地延伸。復仇并沒有成為他主動行動的方向。于是他隨意地往前行走,沒有自己的主動性。僅僅是在一系列的莫名其妙的相遇里進行著自己沒有目的的行為。可以說,阮海闊遇到的這些人和事似乎都具有著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就這樣,冥冥之中,這般渾渾噩噩的一個人,雖然他既沒有完成復仇的迫切愿望,也沒有實施報復的能力,但卻在一系列的巧合之下通過幫助別人完成了復仇。小說在荒誕之中又寓于合理性,從而巧妙地完成了對復仇主題的第二層否定。
阮海闊并沒有把仇恨融入到自己的身體甚至靈魂中,所以他的仇恨只是身體之外的一層殼,而這層殼也正是他生存于世的意義,這就注定了阮海闊的悲劇。結果,他實現了復仇,卻失去了自己存在的目標。阮海闊得知仇人不在了之后,感到內心一片混亂。他看著白雨瀟將梅花劍舉到眼前,將劍從鞘內抽出。在光輝陽光的襯托下,他看到劍身上有九十九朵斑斑銹跡。他回憶了自己毫無目標的漫游,在回憶中透視出他復仇之后的失落。仇人的不存在不得不讓他直視自己為何存在,小說以一種殘酷的方式直逼他存在的意義。這樣的結局隱蔽地闡釋了由于復仇的沉重負擔最終造成復仇者價值理想的失落和個人的異化,從而對于子報父仇的傳統血親復仇故事模式進行了反諷和戲謔。這是小說對復仇主題的第三層否定。
汪曾祺《復仇》中的旅人接受著母親傳導給他的復仇觀念,一路追尋仇人的下落。途中他寄宿在和尚廟,廟里老和尚的敲磬聲,引發了他對人的存在價值的思考。廟里的悠遠的磬聲讓旅人的心靈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清凈,他開始厭倦無休無止的尋仇,并且深感尋仇的沉重和艱辛。老和尚勸解旅人“把他們忘卻”。釋家認為人的痛苦正是由于自己的妄執和貪戀,苦海無邊,所以需要擺脫塵俗世事,才能達到涅槃的境界。此外,生死輪回因果報應也是釋家的主導思想,要求人們遠惡近善,棄惡從善,止惡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所謂“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漸漸地,旅人的內心開始有些動搖,但為父母報仇盡孝的傳統封建思想始終壓抑著他,并成為他的生存目標,從而限制著他的行動。小說的最后,在山洞中旅人邂逅了仇人,并且發現仇人跟自己一樣也一直是作為一個復仇工具而存在。“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涂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就在旅人看到的那一瞬間,原先在他心中存有的復仇的倫理價值和意義在頃刻之間全部崩塌,“他的劍落回鞘里。第一朵銹。”可以說,作家通過描寫旅人極度復雜的心理沖突來完成了對復仇行動的消解。小說中的描寫是這樣的:“時間在洞外飛逝。一卷白云掠過洞口。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只剩下這口劍了。他縮小,縮小,以至于沒有了。然后,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于軀體。劍!他拔劍在手。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時間凝固住了,多年的流浪歲月在這一刻就到了盡頭,旅人反而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了,他不知道是應該采取復仇的行動還是放棄復仇,他忘記了自己負劍行走的使命,或者希望自己消失,希望自己沒有遇見這個場景,讓劍幫自己完成復仇的使命,似乎和仇人有血海深仇的只是劍,不是自己。[1]但是最終他還是醒悟了自己的生命,他自己又回到了身體,他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行動,但最終還是明白了,復仇只是母親的愿望,于他,或許沒有意義。所以,他相信母親死了,不管母親是否還存活,但是母親對他思想的約束已經不存在了。于是他選擇放棄復仇,繼而與仇人一起并肩開鑿絕壁,迎取光明的道路。這一戲劇性的情節轉化,對小說的復仇主題進行了一次深刻的否定和消解。
二
蘇童的《米》和方方的《水在時間之下》是兩個關于復仇成功的故事。不同的是,《米》中的主人公五龍最終走向了毀滅。而《水在時間之下》中的水上燈在完成復仇之后成功走上了自我救贖的道路。這兩篇小說都是通過復仇行為的完成來消解復仇主題,從而傳達出作家對生命的關懷和對人性的發掘。
在小說《米》中,主人公五龍帶著一把生米,在陌生的城市漂泊。少年時期由饑餓引起的痛苦和羞辱,在他的心靈深處早早地灑下了仇恨的種子。五龍離開楓楊樹村來到城市,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為了復仇而來。在小說中,五龍在碼頭上受到欺辱,為了擺脫難耐的饑餓,他被阿保強迫叫了碼頭兄弟會的人們“爹”。而若干年后,他獨霸碼頭,歷史又一次重演,五龍以兩塊銀元為代價引誘年輕的搬運工叫他一聲“爹”。他用扛棒狠狠地毒打這個年輕人,直至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才感到滿意。五龍還說“現在我從你眼睛里看到了仇恨。這就對了。我從前比你還賤,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這是我們做人最好的資本。你可以真的忘記了爹娘,但你不要忘記仇恨。”可以說,仇恨一直活在五龍的心中,并且成為他生存的真正動力。
五龍的生存意志在城市的欺辱和打擊之下,不斷得到強化,而那股仇恨的烈火也越來越旺盛。他巧妙地采用“以毒攻毒”的方式報復并占有了這個城市。后來五龍成功當上了碼頭的霸主,某天他無意中經過一個牙科診所,就突發奇想把自己滿口的好牙全部打掉,都換成了純金的假牙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份和財富。他說:“如今我要用這嘴金牙跟他們說話,我要所有人都把我當人看。”染上梅毒后的五龍被迫在家休養,當他回憶起自己一生如夢似煙的沉浮時,“他突然想到這兩排金牙或許會是此生最大的安慰。”直到自己奄奄一息的時候,五龍還不忘念道:“金子是永遠不會腐爛的,我什么都沒剩下,剩下的就是這兩排金牙。”可以說,在小說的最后,五龍已經完全淪落成了金錢的奴隸,最后剩下的金牙可以說就是五龍精神上被異化的證據。完成復仇以后的五龍,喪失了健全的人格,并且最終走向了毀滅。這樣的結局無疑是對復仇主題最有力的消解。
在《水在時間之下》中,方方通過敘述水上燈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兩段故事,來完成對復仇主題的否定和消解。水上燈一直“巴不得水家徹底完蛋,而當這一切變成真的,她心里又是多么難過,多么惶恐,多么內疚”。復仇之后的她并沒有快樂,反而總覺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惶恐不安,究其本質,水上燈超常態的、極端的報復行為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替父申冤”或者“伸張人間正義”,而是完全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恩怨。所以對于水上燈而言,一旦復仇完成,留下的就只有永遠無法抹平的痛楚和折磨。尤其是玫瑰紅的死,追根溯源的話,水上燈雖然不是直接的殺人者,但如果沒有她對玫瑰紅的當眾羞辱,或許就不會有后面接連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因此她的內心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死者魂靈的追趕。水滴的生母李翠最后一次見到水滴時控訴道:“看看你的親人,還有朋友。沾著你就是個死,沒死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是一個幽靈,你的呼吸都有毒,你來這個世上,就是讓身邊的人都死光。”實際上這是作者借李翠之口表達了一種對盲目的以牙還牙的復仇方式的深刻認識和否定,也是初步對復仇主題進行了否定和消解。
水上燈的前半生是一場復仇的悲劇。但作家對復仇主題的消解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換到了救贖的立場上進一步消解復仇主題。水上燈在經歷了前半生的起伏跌宕之后,最終選擇在自己的頂峰階段退出舞臺,隱沒在人海中,做一個最平凡的街頭里巷的婦女,在無常的命運和殘酷的時間面前,低下執拗的頭來,默默無聞地贍養著自己曾經最痛恨卻已經毫無人形的仇人。隱退后的水滴漸漸明白恨永遠無法保護愛,而愛卻可以無條件地包容恨,于是她選擇化心中的大恨為大愛,最終得到了靈魂的安靜與皈依。[2]當仇恨漸漸退去,愛就顯得更加寬厚和博大。水上燈和水武之間關系的轉變就是這份大愛的最好注解。縱然曾經的水滴與水武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但在經歷了人世滄桑后,現在的水滴內心已經漸漸平靜,并且主動承擔起照顧水武的責任。最后她跟著水武死去,實現了某種輪回,完成了自我的救贖。輪回使執著的恨和執著的愛都最終消解。恨和愛的力量越大,救贖的力量也就越大,至此,小說通過水上燈的自我救贖完成了對復仇主題的最終消解。
三
仇恨是一種復雜情感,它不僅含有認知的成分,也包括了非理性的內容,而且它是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另一方面,仇恨還具有很強的激發催奮作用,它能使人物充滿活力,把人類好斗的本性與破壞欲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復仇作為人類古老復雜的極端行為,其根底應是扎于人類無意識深處生存意志的本能沖動和自我維護的原初反應,但其根源的探究在其顯示上不能僅指向抽象無意識的界域,而更應指向個體或群體的實存處境。“它的根子是扎在自衛的本能里,扎在推動動物和人進行抵抗的需要中,當他們受到打擊時就會不自覺地予以回擊。”在當代文學中,復仇主題既與古代文學有著某種續接,也有著現代性意義的創建。
復仇雖植根于原始人以暴抗暴的正義性,是生物體面臨外界侵襲及同類受害時作出的本能反抗,然而也同時記載了人類悲苦凄壯的歷史實踐和心靈歷程,更是超越體裁和家國疆域的文學主題,所以它透露出不同民族的價值取向與文化精神。眾所周知,西方的文學作品普遍比較偏重個體價值,其中的復仇觀念顯得相對豐富而復雜,常常涉及到一些不全是正義的或者有爭議的非正義的復仇。作家們通過這些作品弘揚了正義與反暴的呼聲,展示了上帝懲惡的神圣,也使人們越來越看清復仇所帶來的消極影響,即復仇的負價值。換句話說,西方復仇主題旨在反映現實,并力圖再現各式各樣不同性質的復仇,其社會批判總站在一種拋開所有片面之見的基礎之上,力求揭示一種與西方悲劇觀念相關的人性深蘊。如梅特林克所說:“悲劇的主要興趣不在于我們所見到的狡猾和忠誠之間的斗爭,愛國、仇恨和驕傲剛愎之間的斗爭。悲劇的主要興趣要遠遠超過這些:因為在悲劇中,人的高尚的生命被展露給我們了。”可以說,西方的作家既不過分地強調復仇主體的完美性格,也不會那么明確地讓他們成為教化倫理的實踐者與體現者;因此這些作品中的復仇往往牽動著震撼人心的悲劇主題,以及靈魂的拷問,而絕不只是停留于具體個別的倫理上的是是非非與善惡美丑。以這樣的文化心態和藝術思維來觀照并創制復仇主題有利于讀者從紛繁的復仇故事中得出較為客觀的理性認識,從而走向較為清醒的文化反思。
然而中國的復仇主題文學則以倫理進行取舍生發,強調以正抗邪,將復仇看得滿目輝煌,忽視對復仇本身的思考批判。可以說,古代中國復仇文學的道德化,帶來了復仇拼盤普遍絕對化的傾向。作品中對復仇的描寫緣自正義指歸,因為在傳統觀念里,復仇具有無可爭議的正義性,所以大多數文學作品都只是去表現善對惡的正義復仇。換句話說,中國復仇主題文學主要著眼于正義與邪惡、鋤奸與扶忠的傳統俠義精神,是基于人性“至善論”的道德訴求,作品著力表現復仇主體的個人主觀努力,突出個體渴望通過復仇來獲得社會的價值認可,以及自身的求“善”意志。因此復仇者的義舉常常都被奉為具有正面意義的社會教化例證。另一方面,由于儒家文化一直占據著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導地位,所以中國復仇文學中對復仇的價值評判,基本上是站在對“禮”的尊奉和贊揚的立場上的。大多數作品宣揚的都是“好人向壞人復仇”和“有仇不報非君子”的道德傾向。這種對復仇者倫理義務實現和抗爭社會邪惡的強調形成了正邪善惡勢不兩立的思維定式。換句話說,復仇已經被闡釋為一種正義向非正義的回應,因此在中國復仇主題文學中,復仇主體往往都是正面人物,他們俠肝義膽、正氣凜然,與復仇對象身上的惡形成鮮明對比。這樣的寫作安排一方面凸顯了復仇動機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達到了揚善必懲惡、懲惡必揚善的倫理效應。不能否認的是,這種中國式的視復仇為正義象征的道德化傾向,影響了讀者長期以來對復仇本身以及復仇主題的思考和批判。
而當代一批優秀的復仇主題文學紛紛呈現出了嶄新的面貌,作品寫的是復仇,卻否定了復仇,消解了復仇,同時又蘊含了復仇之外更深的內涵。
余華的《鮮血梅花》是典型的現代血親復仇作品,雖然阮海闊借仇人的仇人之手意外完成復仇,但是他在復仇的責任下,并沒有成為完成復仇的真正實施者,這樣的復仇結果不論是否實現了復仇,實際上都已經讓復仇的主人公偏離了復仇的主題。毋庸置疑,作家是在試圖借鑒某些外來的文學描寫手法,對復仇主體進行內心透視,從而給人物形象注入了更為深廣的人性疑云;其次作品突破了傳統的大團圓模式,悲劇美的力度與余韻留下的沉思,是對古代血親復仇作品的超越和深化。福柯曾經說過,人的主體性其實只是一種幻覺與虛構,“人只是近期的發明”,而且“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這大概就是非理性。通過阮海闊的故事,余華用夸張的手法把人的被動性和非理性展現到了一種極致。也許正是看似平凡無奇的偶然與宿命決定了我們的人生,但余華把這一點放大了,達到了一種“片面的深刻”。[4]余華用一種摧枯拉朽的勢力和決心徹底地顛覆了傳統的復仇故事及故事所包含的一切價值。小說從主人公的性格軟弱到復仇機會的自我消解均體現出作家將復仇置于荒謬的境地。他在多年被動而茫然的尋仇過程中,既沒有堅定自己復仇的信念,也沒有懷疑復仇的意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漫不經心,仇恨從來不曾深入他的心靈。仇人和路人想要知道的人,對他來說都一樣,只是陌生的符號,沒有意義。余華要表達的就是人的這種生存狀態。所以整部小說的主題與其說是復仇,不如說是一種對人存在問題的思考。
復仇行為本來是具有爆發性的,但在小說《復仇》中,旅人不僅沒有完成復仇行為,反而出現了復仇行為的延宕和消解。究其原因,都是因為復仇者的復仇對象遲遲沒有出現。于是在尋仇的過程中,他的內心開始對個體生命存在價值與意義進行深刻反思。換句話說,中國傳統文化講究的是他律,在康德倫理中,他律是主體意志服從于外在意念本身的力量;而自律則正好相反,它不屈從外部權威,而是通過主體意志給自己立法。而中國人的復仇可以說不僅遵從了他律的力量,同時也沒有違背自律,因而展現出一種自律他律相結合的特征。所以《復仇》中旅人復仇行為的延宕即他律和自律共同作用的結果。在復仇行為的初始階段,他律占上風,但隨后自律延宕了復仇行為。因此旅人的復仇行為在剛開始表現出的是一種非滯延性的特征,不論路途的艱辛遙遠,旅人一心只想要為父報仇。但后來他發現仇人與自己一樣都是他人的復仇工具,于是開始進行反思,并最終選擇放棄復仇,消解了復仇行為。可以說,雖然旅人沒有完成復仇行為,復仇行為的效果與復仇主體的期待也自相矛盾,但他的自身卻在不斷的抉擇和蛻變中完成了自我心理轉變,從而得到了了一份心靈上的休養和提升。旅人放棄了復仇,卻得到了整個人生。作家通過對復仇主題的這種否定和消解,對如何擺脫宿命進行了闡釋,那就是:認清自我,找到自我認同,做出自我選擇。
在小說《米》中,主人公五龍一開始闖入城市的時候并不是懷揣著陰謀與邪惡的,那時候的他僅僅只是想要解決自己的饑餓。然而人性的殘酷和城市文明的骯臟卻像毒汁一樣很快滲透進了五龍的每一個細胞,并激起了他身體內的“惡”,于是他變得殘忍而歹毒。可以說透過小說《米》,我們見證了一場殘酷的戰役,人性被極度地放縱直到最終走向了毀滅。在此過程中,作者用藝術的手法將人性惡大膽地表現了出來,震撼人心。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完成復仇行為的復仇者,但是他最終卻走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換句話說,在小說中,復仇行為爆發時的非理性讓復仇者始終處在一種迷狂的狀態之中,因而無法意識到復仇后果的嚴重性。直到復仇行為完成,復仇者才從迷狂的狀態中清醒。這種復仇行為效果與復仇主體期待之間的沖突,主要是由于復仇者在看清復仇后果之后,無法承受心靈的拷問和道德的審判。再加上,復仇主體對他們往往都是恨夾雜著愛,而并不是真正的仇恨。從某種意義上說,復仇者的潛意識里其實是不愿看到復仇對象滅亡的。復仇者最后的薄弱心理防線被傳統文化積淀的心理結構和行為模式合力沖擊,最終全面坍塌,走向了自我毀滅的悲劇。復仇者的復仇欲望,固然可以使人磨練本領,修煉意志,但也會扭曲了人的心靈,使其變得殘忍而歹毒。尤其是當復仇者將自己全部的生命都交給復仇活動時,他注定也將成為復仇行動的最終犧牲品。而五龍的復仇人生正是這樣一場悲劇。《米》通篇都布滿了鮮血、眼淚與罪惡,主人公五龍就是在人與人之間的仇恨、陷害、剝奪、利用和打殺之中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小說中,我們看不到人與人之間無回報的溫情和以“愛”為基礎的倫理觀,也許這才是作者真正想要傳達給我們的要義所在。
方方的《水在時間之下》通過水上燈一生的成長復仇故事,一方面通過復仇對人性的摧殘否定復仇,一方面通過水上燈的自我救贖消解了復仇主題,從而將復仇作品的內涵帶到了新的高度。斯馬特曾經說過:“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的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出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能超越平時的自己。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陷入命運羅網中的悲劇人物奮力掙扎,拼命想沖破越來越緊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難,而是反抗。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顆神性的火花,它不允許我們自甘失敗,卻激勵我們熱愛冒險。”以往的復仇者復仇大多是為了完成某種既定的義務或責任,但《水在時間之下》中的主人公水上燈作為一個復仇者,她的復仇表現出的卻恰恰是對既定的倫理秩序和不公平命運的反抗。這種反抗展現了強大的生命力,蘊含著一份震撼人心的悲劇美。可以說,水上燈的故事讓所有麻木的心靈都得到了銳利的一擊。而人類生存深處的那些非常堅硬的東西,也正是在這份打擊中才呈現出它們的本質來。方方卻給水上燈安排了一個免于自我毀滅的結局。這正體現了作家的人文關懷和人道主義精神。作家一寫再寫人生在世的彷徨與掙扎,雖不動聲色,卻有一種深刻的悲憫情懷滲透在字里行間。對人生悲劇性本質的面對方式不是逃避,而是正視,并讓讀者透過殘忍的表面體味到內在的人文精神和救贖情節,進而了解到執著于仇恨,只能永遠深陷在精神困境的深淵中無法自拔。人只能在擁有了勇敢的大愛以后,才能認識到自己生存的真相和正視生命的悲劇性本質,也才有可能以更大的勇氣挑戰生命極限,在有限的時間里煥發出最奪目的光彩。
文學即是人學,我們每個人每天都生活在各式各樣的矛盾沖突之中,而文學自然而然也離不開對這些矛盾沖突的描寫和展現。其中一些矛盾和沖突有可能萌生仇恨,而仇恨的情感正是復仇行動的直接動力。頑強的生命意志在這仇恨的熊熊烈焰中熠熠生輝,正是因為復仇主題的小說不僅是痛苦的哀號,同時更是熱情的頌歌。由于中國傳統倫理社會并不承認個體的獨立性,而是要求其無條件地融入社會一般準則和既定秩之序中,使個體的人成為社會倫常綱紀的一個符碼。因此,很多研究認為中國文學中有關復仇主題的作品缺乏人道主義精神以及對個體價值的張揚,所有的復仇情態都在宣揚懲惡揚善的普遍教化之后。但其實從當代的很多復仇主題文學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發現,當代作家正在力求從偶然孤立的復仇事件中發掘出更多的普遍性規律,同時對復仇主體進行內心透視,給人物形象注入更為深廣的人性意蘊。作家在展開復仇者的思想和行為時,就是還原了真實的蕓蕓眾生。正是由于對“人”的還原,對“人性”的關注這種創作觀念的轉變,讓我們看到了復仇這一古老的命題散發出的新質的光芒,使得套在它身上的種種固定的模式和束縛遭到顛覆,這是復仇文學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命力的根本所在。
[1]肖百容.死亡與仇恨——以20世紀中國文學為中心[J].懷化學院學報,2003,(3).
[2]王立.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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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萬水君.復仇母題與中國傳統文化[J].桂林航天工業高等專科學院學報,2006,(1).
New Wine in Old Bottles——An Anlyse of New Connotation of Mordern Literation of Revange
DING Jing
(Literature School of Anhui University,Hefei Anhui 230000,China)
In the history of the literature,the interation of people's awareness with their culture of revenge creates large numbers of works of revenge literature.The theme of revenge in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s being restricted by the ethics and social scale of values,highlights strong conflics between the both sides of revenge.However,a group of excelent mordern revenge literatures have shown a new feature,author will not always simply repeate the theme of revenge.They expose the repression of the traditional ethics of human nature by their shell on a deeper level while providing humanitarian sympathy.Fictions is about revenge,denial of revenge,digestion of vengeance,but also contains the revenge outside of a deeper connotation.
revenge;digestion of vengeance;Human nature;fate
book=8,ebook=172
I 206.7
A
(責任編輯:譚淑娟)
2012-05-06
丁婧(1988-),女,安徽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1673-2103(2012)04-00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