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英
(安徽大學 學報編輯部,安徽 合肥230039)
梁啟超說:“中國之有文典自馬氏始,推其所自出,則亦食戴學之賜也。”[1]122盡管戴震對語法的認識和說解僅散見于文字訓詁的片言只語中,顯得相當直觀而無系統,但這對于中國語法學和修辭學的建立有著重要意義。《方言疏證》是戴震唯一一本訓詁學專著,論文以《方言疏證》為例,研究戴震訓詁語言中體現的詞性觀念和構詞觀念。
古人對詞性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從朦朧到清晰的過程。早在先秦時期,《荀子·正名》就將名詞分為大共名、大別名、無別之名,曰:“物也者,大共名也。……鳥獸也者,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于無別然后止。”唐代孔穎達義疏《詩經·周南·關睢》曰:“字之所用,或全取以制義,關關雎鳩之類也,或假辭以助,者、乎、而、只、且之類也。”可見已注意到實詞與助詞的區別。到宋代,有人提出了“實字”、“虛字”、“死字”、“活字”、“動字”、“靜字” 等概念。戴震對詞性有較清醒的認識。其《緒言》提出:“學者體會古賢圣之言,宜先辨其字之虛實。”戴震所指的字之虛實,雖然與現在的實詞、虛詞之概念未必相同,但他已注意到辨別詞性的重要性。戴震疏證《方言》,運用了術語表現、比較詞類或區分讀音來顯示訓詞或被訓詞的詞性。例如:
《方言·卷五》:“釜,自關而西或謂之釜,或謂之腹鐵。”《疏證》:“釜亦作鬴,《說文》云:‘鬴,腹鐵屬。’《春秋隱公三年左傳》‘筐筥锜釜之器’,杜預注云:‘有足曰锜,無足曰釜。’《廣雅》:‘碘鐵、鐵拼、鏤、鬲、锜,鬴也。’蓋合上二條,以鬴為總名。”
“總名”這一術語表現出戴氏對事物的種屬關系有深刻的認識:“總名”在于概括,類似語法中的“一般名詞”。戴震以“總名”這一術語,表明“一般名詞”和“具體名詞”的區分。又如:
《方言·卷八》:“貔,陳楚江淮之間謂之貔睞,北燕朝鮮之間謂之否貔,關西謂之貍。”《疏證》:“貔乃猛獸之名。 《書·牧誓》:‘如虎如貔’。 《史記·五帝本紀》:‘教熊羆貔貅傴貔虎’。”
指出某詞為某某之名,即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某詞的名詞性質。戴震進一步引證他書,以貔與熊、羆、貅、傴貔、虎并列,說明它的名詞性質。
《方言·卷十》:“婩,嫧債,鮮,好也。 南楚之外通語也。 ”《疏證》:“《說文》:‘嫧債,齊也。’《玉篇》:‘婩,好也。 ’張湛注《列子》‘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引《字林》云:‘婩,齊也。’蓋婩與嫧債皆容止整齊鮮潔之貌,故‘婩’、‘嫧債’、‘鮮’同為好也。 《廣雅》:‘婩、嫧債、鮮,好也。’義本此。”
戴震于此條運用了傳統訓詁學中專釋形容詞的訓詁術語“貌”字,揭示婩、嫧債、鮮皆為形容詞。
戴震在疏證中比較一個詞語的不同詞性的詞匯意義,表明他對詞的不同詞性是有意識的。例如:
《方言·卷三》:“涅,化也。燕朝鮮洌水之間曰涅,或曰嘩。雞伏卵而未孚,始化之時謂之涅。”《疏證》:“《說文》:‘涅,黑土在水中也。 ’《論語》:‘涅而不緇’,注引孔安國云:‘涅可以染皂’,是‘涅’取染化之義。”
戴震指出:《說文》以涅為水中黑土,《論語》孔安國傳指出涅可以染皂,“是涅取染化之義”一句表明“涅”于此處為動詞而非名詞,體現出某些動詞觀念。又如:
《方言·卷一》:“華,荂,晠也。 (荂亦華別名,音夸)齊楚之間或謂之華,或謂之荂。”《疏證》:“草木之華,《說文》本作虧‘引反俎俎’,呼瓜反。 華盛之華,《說文》作‘’,胡瓜反。 今經傳通作‘華’,遂無虧引反俎俎之異。《爾雅·釋言》:‘華, 皇也。 ’《釋文》‘明瓜反’。 《釋草》:‘華,荂也。華、荂,榮也。木謂之華,草謂之榮。’郭注云:‘今江東呼華為荂。’此四字華皆當讀呼瓜反。《方言》此條兩華字與《釋言》同,注內華字與《釋草》同。”
戴震通過羅列字書古注,指出上述被訓詞皆有兩義,一為洿池之名,為名詞;一為穢污之義,為動詞。通過不同詞匯義比較,體現出他對不同詞性的認識。
古漢語中,通過改變一些單音節詞的讀音就可以表示不同詞性的詞匯意義。同理能夠準確區分一個詞的不同讀音,就能判斷該詞所兼有的不同詞性。戴震《方言疏證》有時通過區分詞形讀音來達到釋義之目的,體現出詞性觀念。例如:
《方言·卷一》:“黨,曉,哲,知也。 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 ”《疏證》:“‘知’讀為‘智’,《廣雅》:‘黨、曉、哲,也。’義本此。,古智字。 孫綽《游天臺山賦》:‘近智以守見而不之,之者以路絕而莫曉。’李善注云:‘之,往也。假有之者,以其路斷絕莫之能曉也。《方言》曰:“曉,知也。”’此所引乃如字讀,與《廣雅》異。”
知,《廣韻》“陟離切”,《說文》:“知,詞也。 ”段玉裁注:“‘詞也’之上當有‘識’字。”《玉篇》:“知,識也。”是“知”為知道之義。又《集韻》“知義切”,徐灝《說文解字注箋》:“知,智慧,即知識之引申,故古只作知。”是“知”為智慧之義。戴震所謂“‘知’讀為‘智’”,實際上提示了此處“知”取智慧之義,為形容詞而非動詞。
《方言·卷七》:“展,惇,信也。東齊海岱之間曰展,燕曰惇。 (惇亦誠信貌)”《疏證》:“惇本作,《廣雅》:‘,信也。’據注云‘惇亦誠信貌’,似以此條信讀為屈申之申,而惇兼誠信一義,故言亦以別之。揚雄 《長楊賦》‘乃展人之所詘’, 李善注引 《方言》:‘展,申也。’即此條,而改作申。謝靈運《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修竹茂林詩》‘佳期何由敦’,注引《方言》:‘敦,信也。’亦即此條而改惇為敦。一取屈信,一取誠信,如此注之兼兩義。”
信,《廣韻》“息晉切”,《說文》:“信,誠也。 ”為誠信之義。 又 《集韻》“升人切”,《集韻》“申, 經典作‘信’。 ”《易·系辭下》:“往者屈也,來者信也。”是信為伸展之義。“此條信讀為屈申之申”,意為此信字取申展之義,為動詞而非形容詞。
戴震還用“形容之辭”對形容詞詞性作出直接判斷,具有一定的概括性,例如:
《方言·卷二》:“恒慨,芳參綏,羞繹,紛毋,言既廣又大也。 ”《疏證》:“《廣韻》:‘芳參綏,垂貌。 ’余未見他書,皆形容盛大之辭。”
《方言·卷十二》:“怤愉,悅也。 ”《疏證》:“怤亦作敷。漢《瑟調曲·隴西行》:‘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敷愉,雙聲形容之辭。”
所謂“形容之辭”,已明確表明戴震對形容詞性質特點已有整體把握,帶有理論上的概括性,與現代語法書上“形容詞”這一術語沒有多大區別。可見戴震的詞性觀念不全是意會,他已有直接明確的提法。
根據黃伯榮、廖序東的《現代漢語》可知,漢語構詞主要有單語素構詞和多語素構詞兩大類。其中單語素構成的詞叫單純詞,有單音節和多音節兩小類;多語素構成的詞叫合成詞,有復合式、附加式、重疊式三小類。其中,多音節單純詞還可分為聯綿詞(雙聲和疊韻)和疊音詞等,復合式合成詞還可分為聯合型、偏正型、補充型、動賓型、主謂型等。[2]269今人歸納出來的這些構詞方式和構成詞的類別,在戴震的語法觀念中已有不同程度的體現。《方言疏證》中戴震通過術語運用、讀音區分、同意連文等表現形式,反映出音變構詞、雙音連綿詞、同義并列復合構詞、重疊詞等構詞觀念。例如:
1.單字音變構詞
“漢語的音變構詞,是通過改變同一個漢字音節中一個或幾個語音要素(聲、韻、調)來構造音義相關的新詞。”[3]7例如:
《方言·卷十三》:“適,牾也。(相觸迕也。 )”《疏證》:“《廣雅》:‘適,啎也。 ’義本此。郭璞曹憲皆無音。以義推之,當讀為‘適見于天’之適。鄭注云:‘適之言責也。’”
戴氏按語“當讀為‘適見于天’之適”,旨在通過辨明“適”之讀音來區別作為“往”,作為“從”的不同意義。適,古時有三種讀音:《廣韻》施只切,《爾雅》:“適,往也。 ”又《廣韻》都歷切,《玉篇》:“適,從也。 ”又 《集韻》 錠陟革切,《說文通訓定聲》:“適, 假借為謫。”
這表明,一個“適”字,由于讀音的改變而構成三個不同的詞。
《方言·卷五》:“炊箕謂之縮,(漉米笑奧也。 )或謂之笑叟,(音藪。 )或謂之。 ”《疏證》:“
2.雙音聯綿構詞
聯綿詞是指兩個音節連綴成義而不能拆開來講的詞。《疏證》中常以“雙聲”、“疊韻”來說明聯綿詞的構詞特色。如:
《方言·卷十》:“忸怩,慚歰也。 (歰猶苦者。 )楚郢江湘之間謂之忸怩,或謂之咨。(子六莊伊二反。 )”《疏證》:“《晉語》‘君忸怩顏’,韋昭注云:‘忸怩,慚貌。 ’趙岐注《孟子》云:‘忸怩而慚。 ’《廣雅》:‘忸怩咨也。 ’‘忸怩’、‘咨’并雙聲。 ”
忸,《廣韻》“女六切”,覺部泥紐。 怩,《廣韻》“女夷切”,脂部泥紐。,《廣韻》“子六切”,屋部精紐。咨,《廣韻》“即夷切”,脂部精紐。兩詞并為雙聲聯綿詞。
《方言·卷十二》:“儒輸,愚也。(儒輸猶儒撰也。)”《疏證》:“以雙聲疊韻考之,儒輸,疊韻也。不當作‘懦’。注內‘懦撰’亦疊韻也。懦,讓犬反;撰,士免反。”
儒,《廣韻》“人朱切”,侯部日紐。 輸,《廣韻》“式朱切”,侯部書紐。懦,《廣韻》“乃亂切”,元部泥紐。撰,《廣韻》“雛鯇切”,元部崇紐。兩詞并為疊韻聯綿詞。戴震對聯綿詞取音不取字以及不可分割的特點也多有揭示。例如:
《方言·卷十二》:“侗,胴(挺挏),壯也。 ”《疏證》:“《注》內‘挺挏’當作‘音挺挏之挏’。 《漢書·百官公卿表》‘更名家馬為挏馬’,《注》:‘晉灼曰:“挏音挺挏之挏。”顏師古曰:“晉音是也。挏音徒孔反。 ”’前卷六內有‘侹侗’,卷十內又有‘恫娗’,三處音同而字異,且有先后之別。凡雙聲多取音,不取字。”
“挏”,《廣韻》徒揔切,上古音定母東部;“侗”,《廣韻》他紅切,上古音定母東部;“恫”,《廣韻》他紅切,上古音定母東部。“挺”,《廣韻》徒鼎切,上古音定母耕部;“侹”,《廣韻》他鼎切,上古音透母耕部;“娗”,《廣韻》他鼎切,上古音定母耕部。 “挏”、“侗”、“恫”音同,“挺”與“娗”音同,與“侹”定透旁紐,耕部疊韻。 “挺挏”、“侹侗”、“恫娗”為聯綿詞的不同書寫形式。戴震所謂“凡雙聲多取音,不取字”,說明他對雙聲聯綿詞以聲表意,不關漢字形體的特點已有明確認識。
戴震以“雙聲”指出“梋梋快”為聯綿詞,“二字合為一名”,并指責《玉篇》分釋“梋”、“梋快”二字之誤,即表明聯綿詞之特點是整體表義,不可分訓。
1.同義并列式復合詞
《方言·卷三》:“露,敗也。 ”《疏證》:“露,見也。《春秋昭公元年左傳》‘勿使有所壅閼湫底,以露其體’,注:‘露,羸也。 ’《易》‘羸其瓶’,注:‘羸,敗也。 ’故有敗露之語。”
戴震用遞訓的方式證明“露”、“羸”、“敗”三字同義,“故有敗露之語”,說明戴震對同義并列式復合詞已有所認識。
《方言·卷六》:“戲,憚,怒也。齊曰戲,楚曰憚。”《疏證》:“《廣雅》:‘戲、憚,怒也。 ’義本此。 《詩·大雅》‘逢天單們怒’,《毛傳》:‘單們,厚也。’‘單們’即‘憚’,釋為怒。單們怒、超遠、虔劉連文,皆二字義同。”
連文現象在古漢語中相當普遍,二字義同構成一個詞語就相當于現代構詞法中所說的同義語素并列構成的復合詞。所以《毛傳》訓“單仿”為厚不當,單仿怒為同義并列式復合詞。
2.附加式合成詞
《方言·卷六》:“掩,翳,愛芳也。(謂蔽也。詩曰:‘愛芳而不見。’音愛)”《疏證》:“《釋言》:‘愛芳,隱也。’注云:‘謂愛芳隱蔽。’《離騷》‘眾愛芳然而蔽之’,洪興祖補注引《方言》此條注文,訛作‘謂愛芳蔽也。’愛芳亦通用愛佧。《說文》云:‘仿佛也。’引《詩》‘愛佧而不見’。今《毛詩》作愛,古字假借通用。愛芳而,猶隱然。‘而’‘如’‘若’‘然’,一聲之轉。 ”
戴震以“隱然”釋“愛芳而”,并以“一聲之轉”指出“而”、“如”、“若”、“然”四字作為詞尾,意義相同。
3.重疊式復合構詞
有些單音節形容詞在發展過程中,為了特殊的表達效果或是追求節奏韻律,而將這個單音節形容詞重疊起來,形成雙音節形容詞,我們稱之疊字形容詞。疊字形容詞與單音節形容詞的意義是相關或相同的。據此,戴震常用疊字形容詞去疏證單音節形容詞或用單音節形容詞去疏證疊字形容詞。這說明戴震對這種重疊式復合構詞已有所認識。例如:
《方言·卷一》:“娥,姣嬴,好也。 秦曰娥,(言娥娥也。)宋魏之間謂之姣嬴,(言姣嬴姣嬴也。)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 ”《疏證》:“《廣雅》:‘姣嬴、媌、姣、姝、妍,好也。’義本此。……《古詩十九首》‘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牕牖,娥娥紅粉妝’,李善注云:‘盈與嬴同,古字通。 ’郭注于‘娥’‘姣嬴’并重言之,又以‘姣潔’釋‘姣’,正協此詩。”
戴震引用《古詩十九首》及李善注中“盈盈”釋“嬴姣”字,并贊同郭璞以重言釋“娥”、“嬴姣”二字。
《方言·卷十二》:“鞅,侼,強也。鞅,侼,懟也。”《疏證》:“《史記·伍子胥列傳》‘常鞅鞅怨望’,《淮陰侯列傳》‘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又 《高祖本紀》‘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絳侯世家》‘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漢書》皆作‘鞅鞅’,顏師古注云:‘鞅鞅,不滿足也。 ’《廣雅》:‘侼、怏,強也。勃、怏,懟也。’義皆本此。”
此條戴震以《史記》、《漢書》中“鞅鞅”釋“鞅”。
戴震雖然沒有語法專著,但其訓詁實踐中滲透著的語法觀念,對其弟子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以“單字為名”指稱由單音節語素構成的詞,以“雙字為名”指稱由雙音節語素構成的詞,又以“二字不分析”進一步指出聯綿詞的特征,還運用術語指稱、結構分析、校勘糾錯、文例鑒別、歸納比較等方式進一步揭示詞的具體詞性;[4]王念孫《讀書雜志》體現出來的詞性觀念涉及名詞、動詞、形容詞、代詞、數詞、副詞、介詞、連詞和語氣詞等9個類別,同時還具備單語素構詞和多語素構詞兩大類的構詞觀念;[5]王引之進一步研究虛詞,作《經傳釋詞》,將語詞分為“常語”、“語助”、“嘆詞”、“發聲”、“通用”、“別義”,不僅初步探索了虛詞內容的區別,還隨文闡述了一些同義虛詞連用的現象。這些訓詁專書中的語法學內容,對馬建忠《馬氏文通》啟發很大。這已有學者研究,此不贅述。[6]
[1]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上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
[3]萬獻初.漢語構詞論[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4]馬立春.《說文解字注》詞法觀念研究[J].語文學刊,2011(12).
[5]張先坦.王念孫《讀書雜志》語法觀念研究[D].合肥:安徽大學,2006.
[6]白兆麟.《馬氏文通》對清代經學家語法思想的繼承與發展[J].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