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赴敘利亞特派記者邱永崢】現代戰爭離不開戰地記者。以前,戰地記者會以“PRESS”等明顯的媒體標識以求最大可能的戰場采訪安全,但敘利亞戰爭正在改變這一規則。從去年11月迄今,已經有16名外國記者在敘利亞戰地采訪時遇難,多名外國記者失蹤,而遇難或失蹤的敘本國記者人數更多。記者似乎越來越成為戰爭雙方有意識的攻擊目標。《環球時報》記者先后四赴敘利亞,對交戰雙方進行深入采訪后發現,導致記者成為重要打擊對象的根本原因是,輿論戰在現代戰爭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一個政權的生死往往受其左右。
阿勒頗采訪四大“鐵律”
“如果我跟你這個記者站在一起,狙擊手先撂倒的肯定是你!”在距離土耳其邊界2公里的敘利亞基利斯,已經完全控制了當地的敘利亞“自由軍”的軍官穆罕默德這樣警告《環球時報》記者:“這里死幾個記者很正常。”
穆罕默德并非危言聳聽。幾個小時后,與本報記者有兩面之緣的日本新聞社女記者山本美香在阿勒頗城內遇襲身亡,事發地點距離《環球時報》記者采訪地點僅兩條街。與山本美香同車的一名土耳其記者和一名巴勒斯坦記者被政府軍俘獲。同一天,在敘利亞境內還有一名土耳其女記者遇難,一名美國記者失蹤。國際記者保護組織最新公布的不完全統計數字稱,從去年11月到現在,已有16名外國記者在敘利亞戰區采訪中遇難,多名外國記者下落不明,而遇難的敘利亞本國記者數字遠大于此。
為了保證在阿勒頗采訪時的安全,各國記者逐漸摸索出多條保命原則,其中有四條是公認的“鐵律”。
“別讓自己一眼就被人看出是記者!”這是敘利亞裔美國人亞瑟給《環球時報》記者的第一個警告。亞瑟在敘“自由軍”控制區創建了一個“新聞中心”。他曾多次為美國《時代》周刊、英國《衛報》、法新社等媒體的記者帶路采訪敘戰亂區。亞瑟說,“阿勒頗的建筑色彩以灰白為主,所以進入阿勒頗采訪的記者們最好是以灰白色便裝為主。再有,前往阿勒頗的40分鐘車程中,相機和攝像機要藏起來。另外,防彈衣與頭盔固然能保命,但也可能要你們的命!因為“自由軍”這邊幾乎沒有人穿防彈衣,對方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外國記者,反而可能招來子彈……總之,你不要讓人一眼就看出你是外國記者,這比什么都重要。”
陪同記者采訪并負責安全的敘利亞“自由軍”阿卜杜拉·阿爾亞辛少校坦率地對《環球時報》記者和同行的另兩名記者說:“不要隨便跟阿勒頗人談政治,因為你不知道這里誰是‘自由軍’支持者或政府支持者。如果你說的話招來他們的不滿,他們很可能會從背后向你開槍!”記者在老城區雙方對陣的前線遭遇了一次險情:兩名十五六歲的小青年突然用英語向記者發問:“你是日本記者還是中國記者?你想把什么樣的聲音傳回國內?”就在他們咄咄逼人追問時,兩名“自由軍”人員過來把他們拉到一旁。簡單詢問的結果嚇得本報記者一身冷汗,萬一答案不合他們意,后果不堪設想。
當然,記者還得粗通城市戰的生存技巧:在城內街道采訪時要溜邊走;在屋頂拍照時別露頭,以免被狙擊手爆頭;特別是千萬不要落單。另外,由于使用衛星電話或手機可能會被鎖定,招來殺身之禍,因此在阿勒頗采訪期間,不使用衛星電話和手機成了媒體人不約而同的第四定律。
突入敘利亞北部的外國記者們
盡管危險重重,但每天都有新到的外國記者源源不斷地經由土耳其南部前往敘利亞北部,甚至大馬士革近郊。“你們是要合法出境,還是非法出境?”土耳其基利斯飯店的前臺服務員烏斯瑪很老練地對《環球時報》記者說:“合法出境就是你的土耳其簽證可以多次往返土敘,你作為記者可以大搖大擺地離開土耳其進入敘利亞;如果只是單次簽證,那么就得非法偷渡到敘利亞了。”烏斯瑪說,當地有很多幫助記者“非法出境”的人,并且是“這邊送那邊接”一條龍服務。當然,“風險自擔,”烏斯瑪強調說:“如果讓土耳其邊防警察扣了,或者撞到敘利亞政府特工槍口上,或者不幸踩著土敘邊境的地雷,那沒有人對你們負責。”
通過以上兩種途徑進入敘利亞北部的外國記者中,有許多是供職于媒體的職業記者。這些記者往往有一定戰地經驗,如山本美香是曾經獲得過日本最高戰地采訪獎的記者之一,這些記者大都能持較客觀的立場。德國電視臺一個采訪小組的女主持人給記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新聞中心”的亞瑟滔滔不絕地批評中國與俄羅斯如何通過在聯合國安理會投反對票“幫助巴沙爾殺人”時,德國電視臺女主持人讓他“閉嘴”:“闡述外交政策與政治意圖是政治家的事,你跟中國記者說如何采訪就行了。”
除了職業記者,這里更多的是自由撰稿人。塞浦路斯自由撰稿人阿基利斯同時替英國《衛報》、法新社、路透社、美聯社和其他西方主流媒體采訪和拍照,他在戰場上的淡定和豐富的人脈給記者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來自日本的富士是山本美香雇的自由撰稿人,曾連續三周往返于阿勒頗與土耳其之間,直到日本女記者遇襲身亡,他的“采訪任務”也同時告終。這些自由撰稿人活躍在戰地最危險的地方,然后以“獨家故事”或者“震撼照片”換取巨額的回報。阿基利斯坦言:“之所以過這種刀尖舔血的生活,一方面是想實現戰地采訪的夢,另一方面當然是為了收益。”不過,他拒絕透露收入的情況。但對于這樣的自由撰稿人,即使敘利亞北部馬勒地區“革命委員會”主席侯賽因也對這些人毀譽參半:“他們很勇敢,最先把這里的新聞展現給外界,但另一方面為了錢,什么都敢亂寫。”
也有“打醬油”型的“戰地記者”。《環球時報》記者在土敘邊境敘利亞一側看到,有一家土耳其電視媒體的主持人,穿著防彈衣、戴著頭盔站在一輛敘軍坦克殘骸前,滔滔不絕地說著,她邀請來的一些“自由軍”士兵時而做“射擊狀”,時而呈“掩護型”。十來分鐘后,采訪小組趕緊收起行頭,分乘多輛汽車向土耳其境內絕塵而去。
攻防激烈的輿論戰
52歲的美籍敘利亞人亞瑟很難被定性為純粹的新聞人,但他卻是馬勒“新聞中心”的實際運營者。對于為何建這個“新聞中心”,亞瑟說,“4個半月前,敘利亞的一位前同事向我發出請求:能不能幫我們把敘利亞的真相告訴給全世界?于是我開始帶外國記者到阿勒頗和其他地方親眼看看。”不過,與多數靠外國記者吃飯的當地人不同,亞瑟對外國記者的收費僅是象征性的,直覺他的工作并非是靠此賺錢。對于輿論戰誰是誰非,亞瑟說得很坦率:“雙方都有夸大掩飾的成分。比如敘利亞空軍的一架戰機對某個地方實施一次空襲,半島電視臺會說敘軍空襲一整天!不過,與之相比,政府完全是撒謊,比如說你們看到過的阿扎茲空襲現場,敘利亞國家電視臺卻說畫面是‘阿塞拜疆地震現場’。”
同樣從美國歸來,但為敘利亞政府服務的另一位美籍敘利亞人的看法完全相反。今年3月本報記者在大馬士革采訪期間,這位供職于政府新聞部的官員專門給記者播放了半島電視臺、阿拉伯電視臺和美國CNN等媒體“如何造假”的原始畫面,以及播出時的“成型畫面”。不過,這位官員拒絕透露他是如何搞到這些“原始母帶”的。
這些反對政府與支持政府的媒體人和他們供職的新聞機構構成了敘利亞戰爭中最為重要的輿論戰,這個戰役的勝敗幾乎決定政權或者反對派的生死。
《環球時報》記者在敘利亞北部反對派控制區采訪期間,當地人收看最多的是一家名為“人民敘利亞”的電視頻道。這是一家反對派電視臺,據稱老板是一名約旦裔美國大亨。其新聞節目就是“自由軍”如何打擊政府軍,以及政府軍空軍怎么轟炸平民。大馬士革方面也有數家“私營電視臺”,節目則是講述“恐怖分子”如何對人民施暴,政府軍是怎么捍衛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被改變的戰地采訪規則
對于外國記者來說,在敘利亞采訪,陷阱無處不在。英國第四新聞頻道的首席記者湯姆森就曾披露自己被敘利亞“自由軍”故意引到交火區而差點被殺,因為“記者被殺可以大大打擊巴沙爾政權的名聲”。與《環球時報》記者一起采訪的敘利亞記者阿里無奈地稱:“敘政府一直對媒體與記者進行嚴密控制;而反政府武裝也有許多問題,他們也不愿意讓記者報道所有的真相。”
《環球時報》記者在阿扎茲曾向反對派武裝求證網絡上流傳甚廣的一段視頻:一名政府官員被“自由軍”逮著后,先被施以各種暴行,最后斬首而死,場面血腥令人側目。當地“革命委員會”主席看了這段視頻后半天不作聲,最后嚴厲地要求記者將其刪除:“那會影響我們的革命名聲。”
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對跟隨對方采訪的記者都很警惕,將其視為打擊目標。一些被對方捉去扣押的記者也常常成為政治交易的工具。土耳其媒體記者塞羅恩·阿基南透露稱:“我有一個同事此前被敘利亞政府軍扣押了一個半月,最后是通過伊朗當中間人,拿兩個敘利亞特工才換回了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