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承平
(皖西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六安237012)
從20世紀20~30年代起,根據對自然語言的不同態度,西方哲學家分為兩派:邏輯經驗主義學派和日常語言學派[1]。邏輯經驗主義學派認為哲學的主要任務是對知識進行邏輯分析,尤其是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邏輯經驗主義強調一切綜合命題都以經驗為基礎,提出“可證實性原則”,認為自然語言有缺陷,為了更好地認識世界,需要建立人工語言。該學派的代表人物有數理邏輯學家弗雷格、羅素和早期的維根斯坦等,他們被稱為人工語言學派或者形式語言學派。早期的維根斯坦認為從日常用語直接得出語言邏輯是不可能的,要求建立一種邏輯上完善的思想語言。他還認為,意義的標準是語句的可證實性。
而日常語言學派認為日常語言本身是完善的,哲學混亂產生的原因是哲學家們背離了日常語言的實際使用,通過研究日常語言在具體語言環境中的應用,就能消除哲學中的混亂,該學派認為沒有必要建立人工語言系統;他們強調對日常語言進行語義分析,主張研究日常語言本身及用法。其代表人物有維斯頓、賴爾、后期的維根斯坦、斯特勞森、奧斯汀等。
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80年代,在邏輯語義學中流行的“意義等價于真值條件”的靜態語義觀。這種觀點的研究者們大多是數理邏輯學家,他們一般使用經典數理邏輯(主要是命題邏輯與謂詞邏輯)和集合論的方法去分析自然語言的意義,研究面向的是自然語言,但不是自然語言的全部,只是研究其中的陳述句。該學派認為那些可使一個語句為真的條件就是該語句的意義,理解句子的意義就在于獲取它的真值條件。即
S is true iff p.
S代表某個句子,p代表句子的真值條件,iff(if and only if)是充分必要條件。例如:“Snow is white”is true iff snow is white
在這里,當我們說snow is white時,我們是對語言外的世界作出陳述,謂詞“white”描述的是世界的性質;而當我們說“‘Snow is white'is true if and only if snow is white”時,我們是對“snow is white”這個句子做出陳述。謂詞“true”是對該語句的描述,因此是個語義概念。因此雖然“S is true iff p”作為真理定義在內容上是恰當的,但這種表述形式卻是一種悖論[2](P129)。
此外,真值條件邏輯語義學,只是孤立地分析一個句子,沒有語境的支持,有時候是不會得出語句的真正含義的。這種語義觀將語言表征與世界之間關聯的意義看作是靜態的關系。這一觀點持續了近一個世紀,不過,邏輯語義學的開創者們如弗雷格和維特根斯坦等,對那些他們無法處理的問題,還是堅持一種開放的視野。
日常語言哲學家揭示了當時形式邏輯的局限,反對用表達力不強的邏輯系統來描寫自然語言運用中的豐富內容,但并非否定邏輯研究的重要性。
維根斯坦后期提出了“語言游戲論”,把語言看作是一種活動。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英國日常語言哲學派繼承和發展了維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認為不需要構造理想的人工語言,而要去研究日常語言的各種實際用法。如該學派的斯特勞森(P·F·Strawson)提出了“預設”與“蘊含”的區別,他還特別強調了分析語言必須考慮語境。
作為日常語言哲學家,格萊斯對人工語言哲學理論和方法的局限性和矛盾性有著深刻的認識。1975年,格萊斯發表了《邏輯與會話 》,提出了“合作原則”和“會話含義”理論。在該文中他首先指出自然語言和形式主義的邏輯語言之間存在巨大的差異。在格萊斯看來,邏輯模式可分為形式主義和非形式主義兩大類型,前者就是人工語言符號。他認為通過形式手段建立人工語言,用邏輯真值條件來根除日常語言中的模糊與歧義現象,從哲學的角度看是不適當的;日常語言中大量的言外之意以及聯想意義、情感意義等引申意義也是形式手段所無法解釋的。形式主義者的錯誤在于沒有考慮到語言使用的語境因素,孤立地研究語言的意義。
格萊斯所關注并試圖揭示的就是體現在自然語言本身的邏輯,即會話中的邏輯,也稱為會話邏輯。盡管格萊斯的理論后來更多地被作為一種語用學理論來研究,但就其產生的理論背景來說,原本是作為一種哲學分析活動的邏輯模式而發展起來,應該是語用邏輯的一部分。
語用邏輯學在本質上是現代自然語言邏輯學,它的研究對象是各種語用因素尤其是語境、語感、預設和言語行為等與邏輯思維的聯系。如語用主體如何通過語言有效交際與認知;語境是如何影響語言的表達和理解的;語言的表達和理解是如何邏輯地關聯起來的;特定話語結構和內容在語境中是如何必然生成的[3](P61-63)。格萊斯隱涵理論改變了以往真值條件和邏輯符號在語言意義研究中的壟斷地位,將語義研究置于實際交際的語言環境中,很顯然這是意義研究的一大進步,因此會話隱涵的推理過程具有邏輯屬性。
格萊斯認為日常會話中的話語所傳達的意義可分為兩個部分:一是言說內容或語義蘊涵即話語的字面意義;二是話語隱涵或語用含義即話語的言外之意。對于話語的言說內容,格萊斯沒有做出嚴格的說明。我們從
(1a)Rob is riding on a horse.可以推導出
(1b)Rob is riding on an animal.
(1c)Rob is riding on something.
(1d)Rob is doing something.
(1b)、(1c)、(1d)都是從語句(1a)自身推導出來的,它們都是語義蘊涵命題。
再看下面例子:
(2a)不會是美國。
(2b)古巴隊將獲得冠軍。
(2a)并不蘊涵(2b),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從(2a)自身推導出(2b),但在特定的語境中,是可以從(2a)推導出(2b)的,這樣(2b)就是(2a)的語用含義即隱涵內容。
假定有兩個排球迷在討論世界杯女子排球賽,當時形勢已經明朗,冠軍不是美國隊就是古巴隊,而古巴隊的精湛球技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在這一特定語境中,甲說了(2a),已說了(2b),這實際上有一個語言推理過程,即
或者美國隊將獲得冠軍,或者古巴隊將獲得冠軍。
不是美國隊獲冠軍;所以,古巴隊將獲冠軍。
這一推理的邏輯形式是:
(p∨q)∧﹁p→q
(2a)和(2b)似乎是兩句毫不相干的話,由于語境的作用,使它們具有了推導關系。他們不是語義蘊涵,而是話語隱涵。可以看出語義蘊涵不依賴于語境,而話語隱涵依賴語境。
從以上可以看出,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必須有以下3個方面的共有知識,才能實現正常交際:
(一)語言知識,或者說一種語法知識。在甲、乙兩人觀看排球賽時的對話中,乙必須懂得甲所說的“不是美國”是個省略句。首先“美國”是代理省略,省略了“女子排球隊”;其次是省略了謂語“將獲冠軍”。如果不熟悉這種語法,(2a)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二)非語言知識和信息,或者說一系列百科知識。兩位觀眾如果只有共同的語言知識,仍不能實現準確交流,他們還得有排球比賽和本次比賽情況的共同知識,甚至還要有其他知識。
(三)推理規則,或者說一種邏輯。就上例來說,那個選言推理否定肯定式,則應是交際雙方所共有的。
根據這些共有因素,一個語句所傳達的信息就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可以用純粹的語言規則推出的一組命題,即語義蘊涵;另一種情況是從所說的語句以及交際雙方共有的非語言知識和推理規則才可以推出的一組命題,即話語隱涵。格萊斯將話語的隱涵(即隱涵內容)作了分類。他首先區別約定隱涵(conventional implicature)和非約定隱涵(unconventional implicature)。大致說來,話語的言說內容就是通常所說的真值條件內容[4](P438)。話語的約定含義,就是根據話語中的詞語和句子的約定意義得出的隱涵。
讓我們再看《邏輯與會話》中的一個例子:
(3a)他是英國人,因此它是勇敢的。
根據語詞和語句的約定規則,(3a)這句話的意義是:
(3b)他是英國人∧他是勇敢的。
(3c)他是勇敢的這一情況是他是英國人這一情況的后果。
在格萊斯看來,(3b)是(3a)這句話的語義蘊涵即言說內容,而(3c)則是(3a)隱涵內容。
上面(3a)這一句話有隱涵(3c),而(3c)是根據(3a)中詞語“因此”的約定意義得出的隱涵,因而是(3a)的約定隱涵。
話語的言說內容和約定隱涵都被看做是話語的約定意義。但言說內容是話語的約定意義中的真值條件的內容,而約定隱涵則不是。話語的非約定隱涵,就是話語的約定隱涵之外的隱涵,是由于詞語或句子的約定意義而得出的隱涵即言外之意。格萊斯把非約定隱涵區分為會話隱涵和非會話隱涵,他對意義的區分可以用下圖表示:

格萊斯的隱涵理論,主要討論非約定隱涵中的會話隱涵。
根據格萊斯提出的會話邏輯,會話隱含意義不能僅根據經典形式邏輯蘊涵關系推導獲得,還需參照合作原則和會話準則才能推出。格萊斯認為在通常情況下人們的談話在一定程度上會沿著至少一個彼此都接受的目的或方向發展。這種目的或方向可能一開始就很明確,也可能不明確,但可能隨著交談的進行而逐漸變得明朗。為了使交際順利進行,交際雙方首先須共同遵循一些基本原則,使話語朝著交際雙方意會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他還將合作原則劃分為四個準則“量的準則”、“質的準則”、“關系準則”和“方式準則”,每個準則由若干個次準則組成。在交際過程中,說話者會有故意違反這些準則的情況。說話者這樣做是為了傳遞會話隱涵。會話隱涵指的是因說話人遵守或違反合作原則中的某項準則而由聽話人結合語境或背景知識所推導出來的超出言說內容本身意義的意義。格萊斯的語用推理和邏輯、語義推理不同是會話隱涵有它自己的五大特征。這就是:可撤銷性(cancellability)、不可分離性(nondetachability)、可推導性(calculability)、非規約性(non-conventionality)以及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4](p301)。
格萊斯的會話隱涵的推導過程是以合作原則為基礎,隱涵意義的產生與是否遵守或違反其中的某項準則有關。在《邏輯與會話》一文中,格萊斯對他的隱涵意義推理過程從會話準則的遵守與違反的角度進行了描述:“一個說話者S說出話語p(話語p隱涵了話語q)隱涵話語為q,當且僅當
(Ⅰ)S被假設是遵守合作準則的或至少是遵守合作原則的,
(Ⅱ)要是S說話語p不和(Ⅰ)矛盾,就要求假定S為q,
(Ⅲ)S認為(并且S料想聽話者 H認為S認為):聽話者H有能力推導出或直觀地了解(Ⅱ)。”
例:
A和B談論他們在銀行工作的朋友C
A:How is C getting on in his job?(C最近工作情況怎樣?)
B:Oh,quite well,I think.He likes his colleagues,and hasn't been to prison.(哦,我看很不錯,他喜歡他的同事,也還沒有進監獄呢。)
在B的回答中的后一句話與A的問題無關聯性。格萊斯對上面對話的邏輯推導過程是:(Ⅰ)B的回答中“他還沒有進監獄”明顯違反了關聯準則。但是我們沒有理由認為B不是遵守合作原則;(Ⅱ)在這種情況下,當且僅當聽話人假定B認為“C人品不好”時,聽話人可視這種無關聯為表面現象;(Ⅲ)B知道聽話人有能力推斷出(Ⅱ),因此B的回答具有“C人品不好”的會話隱涵。
有人認為合作原則往往是違反邏輯規則的。這種看法并不正確。這種看法是由于他們只考慮話語命題內容的字面意義的真假性,并且將真假性與邏輯性相混淆,而不考慮這種話語作為語旨用意及透過字面意義所表達的話語意義以及說話者在一定的語境中所要傳達給聽話者的真正意思。
像隱喻“你是我咖啡中的奶油”(You are the cream in my coffee)這樣的例子,典型地包含著假命題,違反了質的準則。首先,格萊斯理論強調命題內容與語旨用意的區別,用F(p)形式中的F與p的區別(自然,也要考慮二者的有機聯系),從這句話的語旨用以與命題內容的總體即F(p)來看,它遵守了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等等,因此并無違反邏輯之處。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語用邏輯推理過程,也就是對真實隱涵的理解過程,必須考慮語境因素,其中包括說話者S、聽話者H、時間環節t、說話者所處的地點以及其他諸多因素[5](P439)。說話者S往往不將說話者的真實意思直接說出,要聽者在此運用推理的方法從話語的字面意義推出他的隱涵意義。隱喻如此,夸張、反語及其他違反合作原則的會話也是如此,對他們的檢驗不能只看命題內容的字面意義的一部分,還要看作為語言行為的整體,這是關鍵所在。
格萊斯會話隱涵理論旨在說明言語交際中說話人如何能夠傳遞比其言說內容更加豐富的意思。試圖從邏輯的角度討論推理在言語交際中的作用,結合語境運用邏輯推理的方法去分析日常語言中意義的產生、運用和理解。這一理論的提出打破了長期以來哲學中意義的研究就是語義真值推理研究這一觀念,形成了自己的“使用”意義理論,促成了現代語用學走向成熟,奠定了語用邏輯研究理論,但他同時也有自身的不足和不完善。
格萊斯對話語的言說內容和約定隱涵的區別,沒有做出嚴格的說明。即使把言說內容解釋為真值條件的內容,但真值條件的內容也可有不同的理解。格萊斯從“他是英國人,因而他是勇敢的”推導出“英國人是勇敢”這樣一個約定隱涵,但同時這個約定隱涵也是這句話的言說內容,因而也是這句話的真值條件內容[5](P441)。
格萊斯所講的合作準則,都是關于陳述句話語的合作準則,沒有考慮關于疑問話語和命令話語的合作準則以及他們的會話隱涵,因而適用范圍較窄;格萊斯并沒有將交際雙方共有的語境和交際背景知識列入產生會話隱涵的必要條件中。如果沒有交際雙方動態互明語境和交際背景知識作為必要條件之一,就會使得一些會話隱涵沒有被聽話人理解或推導出來,只能停留在潛在會話隱涵階段,從而可能產生語用失誤并導致交際失敗。
格萊斯把哲學邏輯的方法以最普通的方式融入了對會話一般前提的探討。他在此基礎上提出的會話隱涵理論、合作原則及其準則,給我們展示了邏輯推理在會話研究中的應用、可行性和前景。借助這種語用邏輯方法,許多比較模糊的交際現象的描述就可以不同程度地具體化、條理化乃至形式化。同時,運用當代邏輯學知識探討會話隱涵,也將為會話隱涵的多維研究提供更多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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