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林
大約四十年前,法國學者若瑟·佛萊什(José Frèches)寫有一篇長文《從法國漢學到國際漢學》。在詳盡梳理了漢學的歷史之后,他發現“大眾對中國的興趣”是“漢學生命力的條件”。固然始終有一類“窮人的漢學”熱衷于中國的“天災、混亂和災難”,由此為西方“造成令人歡快的戰栗”,不過這“似乎并未傷害到大眾對中國的興趣”。在若瑟·佛萊什看來,“法國需要漢學”,而“漢學家的意圖和中國的真相”本來就是后世漢學家必須面對的謎團(若瑟·佛萊什:《從法國漢學到國際漢學》,見戴仁編、耿昇譯,《法國中國學的歷史與現狀》,上海辭書出版社二○一○年版,70—71頁)。因此在那些“中國只有蹩腳劣貨”的描述之外,確實有大量不同的聲音,一些西方學者甚至將毛澤東稱為“新的摩西”、將紅軍長征比作“走向應許之地”,從而革命領袖“被視為神圣”,完全可能從西方的意義結構中找到合法性(Peter Hebblethwaite, The Christian-Marxist Dialogue, London: Darton, Longman & Todd Ltd.,1977,p.77—78)。如果說這種另類的聲音同樣涉及“意圖”和“真相”的謎團,那么我們對西方的敘述又何嘗不是如此?能夠為“異邦的想象”提供長久支撐的,也許真的只是“大眾的興趣”。
基于這樣的看法,若瑟·佛萊什對“學習漢語的人數日益增多”表達了特別的期待,并預言“從漢語將在(法國)中學講授的那天起,法國漢學便會改變……落后地位,重新恢復它曾經占據過的位置”(戴仁編、耿昇譯:《法國中國學的歷史與現狀》,71頁)。四十年后重讀此說,“走出去”的中國人不能不欽佩這位法國學者的見識。然而讓人吃驚的是,他居然將這一“走出去”的歷史和“漢學高潮”之“標志”追溯到鴉片戰爭后的不平等條約。
他寫道:“中國、挪威和瑞典之間簽訂的《和平友誼和貿易條約》大幅度地促進了外國人學習漢語的進程。根據最惠國條款,所有的國家都可以享受十七條賦予的特權”,即:“準瑞典國、挪威國等官民延請中國各方士民人等教習各方語音,并幫辦文墨事件。”(同上書,30頁)所謂《和平友誼和貿易條約》當是簽訂于一八四七年三月的《五口通商章程:海關稅則》,包括片面最惠國待遇、協定關稅、領事裁判權、軍艦可以駛入通商口岸等等,哪里有“和平友誼”可言?該章程又是以中美《望廈條約》為藍本,而一向被視為“比中英《南京條約》、《虎門條約》進一步擴大了侵略權益”的《望廈條約》,其十八款正是“準合眾國官民延請中國各方士民人等教習各方語音,并幫辦文墨事件,不論所延請者系何等樣人,中國地方官民等均不得稍有阻撓、陷害等情;并準其采買中國各項書籍”(王鐵崖:《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三聯書店一九五七年版,54頁,74頁)。
教習漢語、幫辦文墨、采買書籍,當年怎么會是以不平等條約的方式得以確立?一位期待“學習漢語的人數日益增多”的飽學之士又怎么會將這些不平等條約讀解為“外國人接受漢語教育和搜集文獻的自由”呢?如前所述,若瑟·佛萊什并不認同關于中國的種種歪曲和揣測,而且十分清楚“漢學家的意圖和中國真相”之間的距離,不過一旦被納入漢學及其“主義”之爭,其不平等條約“促進外國人學習漢語”之說就非同小可了。
按照若瑟·佛萊什的說法,“漢學史基本上就是西方關注中國的歷史……其主要關注點應該是揭示中國文明的奧秘,而不是對它做出判斷,這就是在伏爾泰與杜赫德(Du Halde)……孟德斯鳩與理雅各(James Legge)之間所存在的全部差異”(同上書,3頁)。思想家與漢學家的對應也許是天真的,這并不能化解漢學及其“主義”的問題,也無法消除我們關于不平等條約的疑問。然而“漢-學”(Sino-logy)之為謂,確實可能對“中心話語”構成某種挑戰。當一切都成為“自我”所認識的“非我”時,“他者”的挑戰必然導致對真理模式本身的質疑。因此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才提出:主體可以、而且應當是“非中心”的(decentred, Paul Goring edited, Studying Literature: the Essential Companion, London: Arnold, 2001, p. 213);亦如巴丟(Alain Badiou)所說,“一個真正的思想總是解中心的”(de-centered, Peter Hallward, Badiou: A Subject to Truth,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2003, p. xi-x)。若瑟·佛萊什“揭示”而“不做判斷”的定位,也只有在這樣的意義上才能為西方提供一個“全然的他者”。
理雅各與孟德斯鳩相對應的真正意義,并不僅僅是凸顯漢學家與思想家的差異,理雅各作為基督教傳教士和中國經典翻譯者的雙重身份,可能包蘊著更為深刻的內涵。在一定程度上說,這也體現著漢學及其“主義”的內在張力。因此既有論者批評理雅各用基督教思想篡改了某些中國經典,也有人認為他“首先要向自己的西方同胞傳教,首先要為西方學者和傳教士譯介東方的思想”(Lindsay Ride, “Biographical Note” for the third edition, see 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 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 Taibei: SMC Publishing Inc., 2001, p. 10)。
盡管其基督教立場始終明確、傳教的目的無可置疑,理雅各的“身份”卻未必是清晰、連貫的,未必沒有微妙的游移。比如若瑟·佛萊什就注意到:理雅各“把中國視為一個……由儒家準則所凝固的國家”,然而“這種歷史的僵化性并未被當做中國發展進化的負面形象,卻恰恰相反”(《法國中國學的歷史與現狀》,29頁)。可以為之增添一個注腳的,大概是法國漢學家馬伯樂(Henri Maspéro)所言:中國的風俗習慣很少會改變,乃至“古代風俗的特征也可以通過現在的風俗來解釋”,而“這一切并不是由于中國沒有發展,……卻是由于它發展得比歐洲更有規律”(馬伯樂:《沙畹與法國漢學研究的新時代》)。
更重要的是:當漢學家借助西方的概念工具為中國思想“命名”時,同樣也使中國思想進入了西方的概念系統。比如理雅各譯《論語?衛靈公》“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恕”字本是“從心,如聲”,而理雅各用reciprocity一詞翻譯“恕”(James Legge, 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 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 Taibei: SMC Publishing Inc., 2001, p. 301),卻不用比較多見的forgiveness或者pardon;于是Reciprocity 含有的“互惠互利”、“推己及人”或者基督教神學的“相關互應”(correlation,見蒂利希著、龔書森等譯《系統神學》第一卷,臺灣東南亞神學院協會,一九九三,84頁)之意,使一些傳教士將“恕”釋義為“如心”,并恰好與朱熹所注的“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暗合,逐漸也被中國人所接受。有趣的是,“恕”字的這一意義最近被歐洲理事會常任主席范隆佩(Herman Van Rompuy)解說為“戰略伙伴關系之框架中最為重要的概念”(Invitation letter by President Herman Van Rompuy to the European Council (PCE 187/10), Brussels, 14 September, 2010)。在這一漫長的游走過程中,究竟是誰影響誰,恐怕很難說是涇渭分明的。
堅守基督教信仰的理雅各與熟讀四書五經的理雅各,其從事譯解活動的“身份”究竟是“施動者”還是“受動者”,是傳教士還是漢學家?中國人相信“文如其人”,實際上“人”亦在其“文”。因為作者的功能可以變化、作者的權威可以喪失、作者的角色可以終結或者死去(Roland Barthe, “The Death of the Author”, Michael Foucault, “What is the Author”, Umberto Eco, “The Role of the Author”, see Modern Criticism and Theory: A Reader, edited by David Lodge with Nigel Wood, New York: Pearson Education, Inc., 2000, p.146-150、174-187、207、288),文本仍然會延續。寫作尚且如此,又遑論譯經?
無論理雅各本人原初的立場如何,其翻譯、解釋、研究,或者哪怕是批判中國經典,都已經注定了所譯之經對于譯經之人的潛在影響。其中的“身份”已經并非一個確定的名詞,而顯然包含著一種“動詞性”邏輯。用卡爾·巴特(Karl Barth)的話說,這就是“游移的主體”(moving subject)。而游移無須“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因為作為一種“被構成的主體”(the subject being constituted),“我”本身正是游移所生成的結果。
進而言之,如果主體是“被構成的”而不是“構成性的”(Subjects are constituted not constitutive),那么任何價值理想都只是一種“生成性的可能”(an enacted probable),于是有西方學者更為極端的命題:“上帝也是一個動詞”(God is a Verb, see John D. Caputo, The Weakness of God: A Theology of the Event, Bloomington &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31)。
易則動、動則生、生則衡、衡則和,這應當是基督教與中國文化共同分享的古代智慧。而無論基督教神學的already but not yet還是《周易》的“既濟”與“未濟”,其落點可能都在于游移中的生成。重讀那些漢學家抑或傳教士對中國的研究和譯介,我們當然會對某些截然不同的理解感到驚訝,但是更需要追究的應該是何以如此,卻不是以“主義”的名義一錘定音。從而才能了然巴丟(Alain Badiou)對“身份政治”的質疑,即:“身份”是為了讓我們理解差異,卻不是要我們借以自閉,否則就無異于宣稱“只有同性戀者才能理解什么是同性戀”了(Alain Badiou, Saint Paul: The Foundation of Universalism,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