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周詩文用《易》摭談

鄭晨寅

《周易》作為群經之首，乃古人習誦之書，通觀 《易經》、《易傳》，其文辭或凝煉雋永，或文采斐然，對后世文人學者的詩文創作影響十分深遠。黃道周是明末著名的 《易》學大師， 其 《易象正》、《三易洞璣》在象數 《易》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詩文中則多處可見對 《周易》的引用、發揮。以其奏疏為例，筆者曾對 《黃漳浦集》中卷一至卷六奏疏部份作過統計，67篇奏疏中明確引用到 《易經》、《易傳》的多達30疏、63處，涉及到 《周易》64卦中的31卦 （可參見拙作 《史官意識與智諫范式——黃道周奏疏用 〈易〉論析》， 《集美大學學報》哲社版2010年第4期）。本文則擬以其詩文數則為例，對其用 《易》情況作一些淺析，以略窺其中之奧義。

一、《明誠堂啟土祝文》

崇禎十六年 （1643），黃道周獲釋還鄉后，在漳浦修建明誠堂以供講學之用。明誠堂動土當天，他作 《明誠堂啟土祝文》（《黃漳浦集》卷二十八），在這篇短短兩三百字的祝文當中，有多處引用到 《周易》（加下劃線的文字即為與 《周易》有關的內容）：

維崇禎十有六年三月三日丙申，浦中諸賢達、孝廉、茂才咸廣德心，用圖麗澤。以東郊草廬山川明淑，舊當蠖伏，為潛確不拔之區；今值朋來，為講習麗澤之用。爰謀革故，以就鼎新。周于此地，盤桓屯始，既三十余年；幸藉英靈，持載謙終，亦二十余載。蓬蒿未剪，茨暨弗勝，顧茲籬舍，能無厚顏？今以賢達孝秀之請，煥為奎璧聯聚之祥，德果不孤，道成多助，千里之內，備有賢人；十步之余，未乏芳草，所以酬我圭峰，開茲泰運，信神明之功，亦朋友之力也。謹以是日告于司土，言將版筑，以就柱梁。祝曰：天回道興，時至義起。明兩之從，麗澤以理。敬則有終，和則有始。一室之言，其應千里。凡百明神，佑我君子，咸宅厥心，敬而聽之！

此祝文用 《易》情況大致如下：

1、麗澤： 出自 《兌》 卦 《大象傳》：“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王弼注曰：“麗猶連也。”《兌》卦是八經卦之一，兩澤相連，互通聲氣，由此而欣悅，故孔穎達《周易正義》云：“同門曰朋，同志曰友，朋友聚居，講習道義，相說之盛，莫過于此也。”后比喻朋友互相切磋。《論語·學而》云：“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切磋、講學，此中自有樂趣，故 《論語》此語亦與《兌·象傳》相通。故黃道周于此文中多處引用 “麗澤”一詞，以明書院講學之旨，十分貼切。又：南宋呂祖謙曾經在金華建造書院，其名即為 “麗澤書院”。

2、潛確不拔：《乾》卦 《文言傳》釋初九爻：“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黃道周以此形容東郊形勝之地。

4、 革故鼎新： 含 《革》、《鼎》 二卦。《雜卦》傳云：“革，去故也；鼎，取新也。”

5、盤桓屯始：《屯》卦初九爻辭云：“磐桓，利居貞。利建侯。”黃道周自萬歷三十七年 （1609）遷居漳浦、筑室東郭，至今已三十余年。

6、謙終：《謙》卦辭云：“亨，君子有終。”九三爻辭亦云：“勞謙，君子有終，吉。”黃道周于萬歷四十六年 （1618）中舉、天啟二年 （1622）中進士，至今有二十余年。

7、德果不孤：《坤》卦 《文言傳》釋六二爻云：“敬義立而德不孤。”黃道周借此闡明 “得道多助”之意。

8、泰運：《泰》卦卦辭云：“小往大來，吉， 亨。 ”“泰運” 即為 “好運”。

10、一室之言，其應千里：《系辭上傳》云：“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黃道周借此表明其講學傳道之志。綜上可知，黃道周在祝文中或嵌用卦名，或引經、傳文辭，無不信手拈來，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體現了對 《周易》的諳熟與高明的語言能力。

二、《新得丹方并鑄鼎之法，呼工度之，須百六十金買藥，稱是計不能辦也，聊扇以詩八章》其五

黃道周詩中亦多有用 《易》之處，在此以崇禎四年 （1631）所作 《新得丹方并鑄鼎之法，呼工度之，須百六十金買藥，稱是計不能辦也，聊扇以詩八章》（《黃漳浦集》卷四十六）其五為例：

兩濟分明知者稀，古人制氣已精微。

擬將損益知生死，已落玄黃抵是非。

采藥弟兄猶啟土，灌園老子未忘機。

世間確有蓬萊島，饒得千錢辦釣磯。

此詩中暗含四卦名。“兩濟”即通行本《易經》六十四卦之最后二卦——《既濟》、《未濟》，《既濟》卦 （）下離上坎，水在火上， 象征 “事已成”，《未濟》 卦 （） 則下坎上離，火在水上，象征 “事未成”，《易》以此二卦作結，頗可見其辯證哲學之意味。《既濟》卦又與道家養生修煉之學有極其密切的關系，坎為水，離為火，《既濟》乃水火相交為用，傳統養生學借用五行學說中五行相生相克的關系，以 “水火既濟”來比喻心火與腎水的相互關系，心火下行以溫養腎水，腎水上行以克滅心火，心腎相交，陰陽和諧，即為 “水火既濟”；另一方面，人體之水火若不能相濟 （“未濟”），則易生病疾，這大概也即黃道周所說的“古人制氣”之法 （今天，在東山東門嶼鷹嘴巖內仍有黃道周 《未濟》壇，然已非其原貌，其始作時間不可考）。而 《損》、《益》亦為相承之二卦，《損》卦 （）下兌上艮， 象征 “減損”，《益》 卦 （） 下震上巽， 象征 “增益”，《損》 卦之 《彖傳》 曰：“損益盈虛，與時偕行。”蘊含陰陽消長之理，故黃道周以 “損益”而言 “生死”。

《周易》與道家的關系十分密切，而黃道周早年受道家影響很深，曾潛心于鉛汞陰陽之學，并入廣東羅浮山一帶尋仙訪道（此舉應與道教大師葛洪晚年入羅浮山煉丹有關），這首詩即體現了黃道周思想復雜的一面。

三、明誠堂對聯

據侯真平先生 《黃道周紀年著述書畫考》所述，明誠堂前廳木柱曾有黃道周書寫的一副對聯：“人從剝腹后始見天地之心；我在丘畝中猶樂堯舜之道”。（嚴利人《黃道周講學處明誠堂》，《福建日報》1992年2月20日。從對聯 “仄起平落”的習慣來看，上下聯順序似應對調，下同。）而另一種說法則是：“人須于剝復后見天地心；我豈若畎畝中樂堯舜道”。（黃以結 《漳浦史話》，廈門大學出版社，1993年）

現在的明誠堂內已看不到這副對聯了，但比較二者的語法結構、語義及用典，當以后者為佳。更重要的是，“剝”、“復”實為《周易》相承之二卦——《剝》卦 （）、《復》 卦 （）。 《剝》 卦象征 “剝落”，《復》卦象征 “回復”，事物剝極必復，正道之復興乃不可抗拒之規律。《復》卦亦為十二消息卦之一，《彖傳》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與聯語內容相吻合。只有把 “剝腹”變為 “剝復”，“剝復后見天地心”的說法才有著落。

四、遺書

據洪思 《黃子年譜》載，黃道周被俘之后，“適繼謹 （即黃道周弟子賴繼謹——筆者注）附書回家，請以兄子為嗣，子不復為書，第題其后曰：‘蹈仁不死，履險如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這可算是黃道周就義前最后的一封家書，其辭亦深含《易》理。《易》有 《履》卦），下澤上天，尊卑位明，其卦辭云：“履虎尾，不咥人，亨”，象征小心循禮而行，必無咎害，“履險如夷”當即暗用此意，當仁不讓，雖死無憾，表達了黃道周對生與死的辨證認識。而 “有隕自天”則出自 《姤》卦）九五爻辭 “含章，有隕自天”，其 《象》傳云：“九五含章，中正也；有隕自天，志不舍命也”，黃道周借此表達了求仁得仁、舍生取義的崇高精神。《系辭上傳》云：“《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而黃道周不單單是運用 《易》辭，更是踐行 《易》理，他用他的詩文、乃至生命表達了對 《周易》的深刻見解，也給后人留下了一份獨特的文學、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