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民富
史河西岸丁大山的西山坡上有一座孤墳,多年沒有修葺,墳頭長滿了野草。墳前有一男一女,皆白發花花,像是一對老夫婦。男的西裝革履,衣著考究;女的上身穿深綠偏襟上衣,領袖和衣邊繡著淺黃色羽沙花邊,蹲在墳前,將一疊疊的冥紙冥幣燃燒起來,低聲的絮叨:甫,我給你上墳來了。
甫是我的小叔,三爺惟一的兒子,僅長我一歲,小時候在一起玩耍。到讀書年齡,叔侄倆沿著史河岸邊的堤埂,去往三華里開外的后樓小學讀書。上學放學的路上小叔總是滾著鐵環。小叔愛玩彈弓。他在小鎮老許鐵匠鋪的炭灰里撿起廢鐵石做彈丸,向小鳥射,十有八九擊中。他愛在史河的深水中游泳。他愛用玻璃珠“滾老虎”,我常常是他的手下敗將。他讀書也很聰明,六年級語文書上有一課《鐵腳團長》,是一篇長詩,他是班里第一個先背誦下來的。
小學畢業,我和小叔都考上了蓼城四中。這所初中是建在蓼城南關四五十里郭鎮的郊外。學校南面一片幽深的竹林里流出一條清澈的小河。每逢周末的傍晚,我和小叔去小河岸邊散步,看日落的余輝,聽竹林里的鳥叫和潺潺水聲。小叔觸景生情,寫了一篇小詩叫《清清小河水》,登在學校《五一專刊》墻報上。老師夸獎他的處女作很有詩情畫意。于是我也跟著小叔學寫詩,從那天起我愛上了文學。進入初中老師教唱的第一首歌是《勘察隊之歌》,小叔唱得好聽,我也跟小叔一起唱,從那天起我愛上了音樂。
初中畢業了。小叔說他想當教師,我也隨著小叔的心愿,在一個稻花飄香的日子和小叔同時接到蓼城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師范讀書時,我和小叔都參加了校內文學研究小組和文娛隊。每到課外活動,在文娛隊學唱歌,學跳舞,學拉琴。我和小叔學會了各種樂器。
生活像一棵生長的小樹,不斷地添枝加葉。文娛隊里有一名叫梁瑞的女生,天生麗質,能歌善舞,花枝招展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她愛和小叔唱《九九艷陽天》和《敖包相會》,我拉著板胡為他們伴奏。那時候小叔的聲帶還沒發育成熟,唱不出高亢和渾厚的音調,梁瑞的嗓門還帶有少女的幼稚,唱不出大姑娘的圓潤,但是他們癡情的演唱,常常博得師生們陣陣掌聲。
考入師范的第二個冬季,縣委宣傳部舉辦春節文藝匯演,學校準備了兩個節目:《煉鋼舞》和《小放牛》。在《小放牛》這個節目中,小叔演牧童,梁瑞扮村姑,邁著輕盈步子輕歌曼舞,小叔揮動著金色的牧鞭一唱一和,我拉著板胡領弦伴奏。演出結束,《小放牛》被評為優秀節目。主要原因是自編自演,是小叔執筆集體創作的。頒獎的那天是在縣京劇院舉行的,在一片《金蛇狂舞》的樂曲聲中小叔和梁瑞款款登臺領獎,臺下報以艷羨的目光和掌聲。
天有不測風云。一場反右斗爭開始了,蓼城師范學校接上級指示,師生們必須接受這場政治風雨的洗禮,小叔被劃成了右派。那一年他才十八歲,是全縣最年輕的右派。主要是因為我的三爺。小叔的父親,小叔在入學的履歷表中隱瞞了三爺的歷史。
三爺是史河岸邊小鎮上一名商人,開個草藥行,收購的山藥用毛排和大帆船通過史河遠銷各地,富甲一方。三爺會寫正草隸篆,愛畫梅蘭竹菊,愛看厚厚的書,史河上下,小有名氣。四七年國民黨四十八師進駐葉集,其師長很賞識三爺的才華,與三爺結識。解放后肅反,三爺成了國民黨的特務,鋃鐺入獄,遂慘死獄中。
小叔成了右派,校園里再也聽不見梁瑞的歌聲。
師范畢業,我分配到一所農村小學任教。在田野開滿油菜花季節的一個星期天上午,早飯后我正準備洗衣服,這時一位姑娘從校門右邊老槐樹下向我匆匆走來,我仔細打量是梁瑞。一見面她就告訴我:小叔死了。我一怔,小叔為什么死了?她說他是服毒自盡的。這一噩耗像晴空中一聲響雷,炸得我頭昏目眩!小叔,平時你不是教導我要熱愛生活嗎?你不是贊美《病中吟》的第三樂章,是熱情生命的狂吟嗎?在你的小詩《螞蟻菜》中,你不是贊美這小生靈是生命的強者嗎?為什么面對逆境,你竟走如此絕路?你告訴我三爺不是特務,而且很有民主進步思想,曾救過一個吊在縣民團大隊長茂才小圩子里一棵苦楝樹下的一個八路。
梁瑞站在我的面前,腥紅的淚眼撲閃作一縷羞澀,說要嫁給我。我問為什么,她說我像小叔,會拉會唱,愛好文學。我問她對婚姻為什么那么草率,她說甫叫她找一個志趣相同的人嫁出去——這是小叔在五一農場托人轉給梁瑞的最后一封情書中,對梁瑞說的。
我沒拒絕梁瑞的求愛。婚后,梁瑞十分想念小叔。她叫我拉小叔子愛拉的樂曲,唱小叔愛唱的歌,叫我仿照小叔的語言風格寫詩,叫我把小叔寫的小詩《秀發》譜成歌曲,閑著哼兩句。有一天她在集鎮上買了幾尺深綠色的緞子,仿照她和小叔演《小放牛》登臺演出時穿著的戲服,做一件上衣,不過她平時很少穿。
歲月悠悠,小叔離開人世半個世紀了。
我和梁瑞順著史河西岸又來到了小叔的墳地,我們發現在小叔墳塋的右下方又添了幾座新墳。我想小叔不會再孤獨了。我肅立小叔的墳前,梁瑞穿著那件深綠色的上衣,蹲在墳前絮叨著:甫,我給你上墳了。一疊疊冥紙冥幣燃燒成桔紅火苗,今天,又是一個清明。紙灰吹成起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