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村子,日子,都在地下

寧鵬程

河東窯洞除了靠崖式之外，還有一種是在平地上往下挖成一個凹形的大院子，再向這個院子四周挖窯洞，叫下沉式窯洞，河東人稱之為地窨（yin去聲)院。

這種窯洞以及由地窨院組成的村落，從遠處看不到，像是平地，零星幾棵樹，偶見幾只羊兒、狗兒，只有走近才能看到一個個的凹坑，往坑里一看，樹木的婆娑陰影下，數(shù)孔窯洞依次排開，是一戶戶人家。窯前或掛有黃的玉米，紅的辣椒，院內(nèi)有雞兒在啄食。清凈，樸實，安然，如同世外桃源。人們用打油詩形容說“進村不見村，樹冠露三分，麥垛星羅布，戶戶窯洞沉”。

在這樣的院子里，農(nóng)家人逐年又在院里坡前栽種樹木，地窨院被掩映在樹木林陰之中，更增加了隱秘性，可謂雞犬之聲相聞而互不相見，人聲呼應(yīng)卻未見影蹤，只有做飯時，可以看見徐徐上升的炊煙似從地下冒出。所以民謠唱道：“上山不見山，入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煙，忽聞雞犬聲。”所謂“遠望之不見人煙，及人其門，則雞鳴犬吠，白叟黃童，幾疑別有天地，非人間矣”。

地窨院是窯洞類型中非常奇特的一種，主要分布在平陸和芮城，萬榮、垣曲等地亦有，唯以平陸的張店等地為最。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張店鎮(zhèn)全鎮(zhèn)五千多戶，有近三分之二的人家住在地窨院，其余的則住在溝面上砌挖的靠崖窯里，全鎮(zhèn)幾乎沒有一間地上房屋建筑。以地窨院組成的村落，戶與戶之間間隔一定距離，成排、成行和成散點式布局。據(jù)說，五六十年前的平陸縣曾有近兩萬座類似的地窨院。

這是—個古老而龐大的地下王國，是中國北方的“地下四合院”。

它靜靜地潛隱在黃河之濱的黃土之下，沿襲著遠古以來的生活習俗和精神風貌。我想，蜿蜒數(shù)千公里的黃河與廣袤博深的黃土地，它們的相遇、碰撞和結(jié)合，造就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混濁和混濁中的堅韌，當這奔騰咆哮著的混濁流經(jīng)平陸境域的時候，安然生活在地窨院的農(nóng)家百姓，其骨子里、靈魂里是否也千百年來浸淫著某種信仰般的傳承和堅韌?

張大爺就住在地窨院里，生于此，長于此，白天在地面勞動，晚上到地下休息，已經(jīng)六十多年了。他說：“我不愿意搬出我的院子。”

這樣的地窨院與平陸的自然環(huán)境和地理條件有關(guān)。平陸縣地處中條山南端，也是山西最南端，過了茅津渡就是河南境界。這里地形復(fù)雜，山垣溝灘遍布；地勢北高南低，從中條山到黃河邊是一面向陽坡面，海拔相差竟500米之多，南北距離只有25公里，東西狹長，從東到西達150公里。整個縣境溝壑縱橫，僅土溝就有3000多條，其中，主溝75條，支溝1281條，毛溝1839條，另有268座山，70多個灘，自古以來人們就用“平陸不平溝三千”、“平陸不平，稷山?jīng)]山”的俗語來描繪它。所以，平陸木料、石頭、磚瓦等建筑材料相對較為缺乏，但日照充足，溫差大，土壤結(jié)構(gòu)多為堅實的黃粘土。這種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和地理條件，形成了平陸以小農(nóng)耕作經(jīng)濟為基礎(chǔ)的生產(chǎn)方式，形成了這里獨特悠久的民居形式，也形成了黃土高原居住民俗傳承的鮮明特色，而這一份悠久和傳承可以直接上溯到四千年以前。平陸縣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資料載明：“地窨院是人類早期‘穴居’發(fā)展演變的實物遺存，距今已有四千余年的歷史。”

我見到張大爺?shù)臅r候，他正在他家窯頂?shù)拇螓湀龊袜l(xiāng)親們聊天，說起老屋(當?shù)刈∵M新瓦房的老鄉(xiāng)管自家的地窨院叫老屋)，大家都勸張大爺搬出去算了，反正兒女們都搬走了，一個人住在老院子，沒人照應(yīng)。張大爺蹲在石碾子上，似乎并不樂意談及兒女們這個話題，倒是我們問及他有關(guān)地窨院的歷史、建造等問題時，張大爺才顯得話稠：“地窨院好啊，大冬天那瓦房得要多少煤燒炕啊，我這窯里隨便燒兩把就暖烘烘的；你看這三伏天，三十多度。那瓦房一曬就透，渾身是汗，我在窯里睡覺，后半夜還要蓋棉被哩。”

張大爺?shù)脑鹤邮撬母篙吔ㄔ斓模艺驹诟G頂邊往下俯視，一覽無余。院子大約八九十平米，共六孔窯洞，正北正南各兩孔，正東和正西各一孔。院中間一口旱井，用青石板蓋著井口。院內(nèi)一棵大樹，枝葉伸出院外。院角一個茅房，一條排水渠。看我在拍照，張大爺從石碾子上下來，帶我到一丈開外一個類似煙囪的地方，搬開一塊石板露出洞口，告訴我，這洞口直通儲存糧食的窯洞，在窯頂打麥場打完糧食后，可直接把糧食從這個洞門溜進窯洞，省時省力，十分方便。而且這洞口選址地勢高，用完后再用石板蓋上，不會被雨水倒灌。

說到建造地窨院，張大爺一甩頭：“啥也不要準備!只要一把镢頭，有好勞力就行，慢慢挖唄!一般都是在農(nóng)閑季節(jié)挖，早晚吃完飯有空閑時也去挖，家里男娃少的有時候得請親朋好友來幫忙。一座院，少說也得三年，有的得十幾年才挖成。要說成本，咱農(nóng)村人，勞力、時間都不搭算，就是費點工，基本上沒有什么花銷，咱這地方窮啊，成本高誰還挖啊。不過也有雇人挖的。六零年，我們村的一位老革命，請專門的土工隊挖的地窨院，總共花了四百多塊呢。”

我第一次從圖片上看到地窨院這樣的建筑時，委實吃了一驚，對于這樣一個非常適合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且保存了豐富、完整的歷史和建筑文化信息的居住形式，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而從不知曉，似乎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情，幾乎有不愿意饒恕自己的想法。據(jù)說有個叫做魯?shù)婪蛩够牡聡艘姷降伛吭汉螅Q之為“大膽的創(chuàng)作、洗練的手法、抽象的語言、嚴密的造型”。應(yīng)該說，地窨院作為典型的農(nóng)耕文明的產(chǎn)物，雖歷經(jīng)滄桑，其作為一種民居文化形式依托于小農(nóng)耕作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本質(zhì)并未改變。這是對某種生產(chǎn)生活規(guī)范的嚴格遵循，而且這樣的遵循基本上是歷史性的，原生態(tài)的，是沒有走樣的。所以，在越來越多的地窨院被荒棄、被廢毀而即將結(jié)束歷史使命的同時，它被作為一種建筑藝術(shù)列入了山西省第一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

確切地講，地窨院就是深入地下的院子和窯洞，是一戶人家的住宅組合。從組合的角度，也叫做“地坑院”、“地窯院”、“天井院”、“下跌院”等；從窯洞的角度，叫做“地坑窯”、“天井窯”等。地窨院的建筑方法是從平地直挖下去，成為一個天井似的長方形大坑院，深約6至10米，長寬約為15至18米，各家不同。這正如張大爺所言，雖然成本低，然而這是一個浩大的土方工程。然后在坑壁四周掏挖窯洞，向陽的正面窯洞住人，其余窯洞則堆放雜物、儲置糧食或飼養(yǎng)牲畜等。另外，從院子的某一角打一隧道呈緩坡彎狀通往崖頂，作為門洞出路，并安裝院門，許多初訪者往往繞了一大圈找不到門。在另一角落挖一窯洞做廁。坑院各面依方位不同而有主次之分，有單孔、雙孔、三孔窯洞，有的多達七孔、九孔，老百姓對窯洞的量詞稱之為“孔”，或許是因為窯洞本身就是一個“孔”的原因。院內(nèi)的排水系統(tǒng)設(shè)置，一是挖掘地溝或打一地窯，其實就是在院的一角挖個大土坑，俗稱“旱井”或“干井”，上面罩個篦子，作為排水滲水之用；二是在門洞下挖有排水道，利用地勢通往不遠處的土溝，以免遇到強降雨時雨水灌入窯洞。除此之外，院里一般掘有深窖，窖壁用石灰泥抹平，用來蓄積雨水，經(jīng)沉淀后可供人畜飲用。地坑崖頂邊緣，有的筑起矮墻加以防護和標識。高出地面部分，俗稱“女兒墻”，又叫“攔馬墻”。地面以下俗稱“馬面”。“馬面”以下用磚砌成滴檐，形似房檐，俗稱“眼眨毛”，防止雨水進到窯內(nèi)。窯頂是平坦的場地，經(jīng)碾壓堅實平整后，作為打麥場以及攤曬糧食、堆放柴草秸稈之用，糧食打好后，從事前留好的倉洞里溜下去，直接倒進儲糧的窯洞，然后再堵上洞口。

地窨院大多獨門獨院，也有一門連二院、三院的，與北京的四合院叫法接近，也稱作二進院和三進院，多為經(jīng)濟條件稍好的殷實人家。

走進住人的主窯洞內(nèi)，如果門在右邊，則一般在進門的左手處盤有土炕，土炕后面連接爐灶鍋臺，爐灶后面放置水缸和廚案。窯洞最深的靠墻處往往置一供桌，桌上供奉祖宗牌位或其他神祇。窯前進門處與土炕相對靠墻的地方，則放一桌兩椅，是老鄉(xiāng)們閑坐時喝茶抽煙嘮嗑的地方，如同客廳。

其實地窨院的好處遠比張大爺說的要多。防風，防狼，防盜乃其一；居于其中，四季溫差小，溫度一般保持在10到20度之間，采暖或降溫比普通房屋要省一半到三分之二的費用，冬暖夏涼，乃其二；防火性能良好，火災(zāi)向鄰近房屋蔓延的機會極少，且抗震性能較強，地下建筑的地板能承受更高的負荷，還能防御放射性物質(zhì)對人體的侵害，乃其三；另外，受交通噪音和鄰居噪聲的干擾小，居住環(huán)境安靜隱秘，人的情緒長期處于自然平穩(wěn)狀態(tài)，乃其四；黃土建筑的壽命長，沒有每隔十到十五年就要翻新修正屋面的工作，使用費用低，乃其五；最后，地窨院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自然生態(tài)的原始景觀。

應(yīng)該說，在“平陸不平”的地域版圖上，從版筑到地窨院，平陸人把黃土地的應(yīng)用做到了極致。

但無論地窨院有多少好處，也是一種較為低級的自然化的封閉式生存狀態(tài)，從這個意義上講，或許地窨院只能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存在，作為在地窨院長大的人們一份永遠的情感依托而存在，地窨院所能包含的一切元素，其實只是貧窮的代名詞，一個“貧”字足以涵蓋一切，說明一切。每一個偌大的地窨院像一張張巨大的“口”，訴說著一個個輩輩受“貧”的故事。當然，人類對于民居形式的選用具有非單一性。即使是在地窨院曾經(jīng)遍布的平陸境內(nèi)，也同時還有其他民居形式，尤其是近些年來，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磚瓦房、樓房逐漸增多，而被廢棄的地窨院也就越來越多。

“老二說要雇推土機把我這院子推平搞養(yǎng)殖，唉!”張大爺在嘆氣的同時，實際上也承認了瓦房的便利，他也知道自己遲早得搬出去，但他舍不下他的老屋，他說，那是他的老根。說到底，張大爺和更多的張大爺所堅守的，只是一份情感而已，而這份情感包含更多的是深深的無奈。

現(xiàn)實是，地窨院被廢棄后，新瓦房和樓房多了起來，但宅基地明顯不足。據(jù)平陸縣國土資源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表明，張店鎮(zhèn)廢棄和閑置的地窨院已達四千多座以上，每座平均占地兩畝左右，故出現(xiàn)了宅基地擠占耕地的現(xiàn)象。實際上，這還是一個因自然條件所限而帶來的問題。為了解決耕地短缺的問題，許多村子甚至開始把廢棄的“地窨院”推平做了耕地。山西省國土部門也從2005年開始，對平陸縣張店鎮(zhèn)地窨院進行了有規(guī)劃的整理，到2006年，整理面積已經(jīng)達到1500畝。整理改造工程的實施，使地窨院的數(shù)量也急劇銳減，到目前，平陸地窨院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減少了三分之一多，留下來的地窨院也絕大部分被廢棄，真正住著人，有人氣的地窨院已經(jīng)很少。尚堅守在地窨院中居住的均為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過去那些全是地窨院的村子已經(jīng)極難看到。而被廢棄的地窨院因為長期閑置、年久失修，大部分也已成為危房。

與平陸自然環(huán)境相似的地區(qū)，如芮城、聞喜、萬榮、垣曲等地，以及臨汾，直至河南、陜西、甘肅等省，也都曾有地窨院。但像平陸地窨院這樣具有普遍性和特色性，并能留存下來并被沿用至今的越來越少。倒是目前平陸利用地窨院所作的一些類如旅游農(nóng)家樂的嘗試，也是一種出路。所以，在保護和廢棄之間，我們需要做出某種抉擇，因為面對地窨院，就是面對著一種文化。而我們?nèi)绾慰创伛吭海瑳Q定了我們?nèi)绾螌Υ伛吭骸?/p>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和張大爺告別，張大爺返回窯中，夕陽余暉中，張大爺?shù)母G里升起縷縷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