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當前農村基層干部的主要心態與影響因素
王德福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農村基層干部是鄉村治理的主體,是保障農村社會穩定、促進農村發展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基礎力量。調查發現,當前農村基層干部存在“有心無力”、“不劃算”、“不得罪人”、“不出事”、“灰心”等復雜的心態。分析認為,農村社會變遷和稅改后鄉村治理體制轉型是造成這種狀況的客觀原因。今后應從制度環境、政策環境、輿論環境和社會環境等層面改善基層干部生存和工作狀況,促進農村穩定發展。
基層干部;鄉村治理;社會變遷;激勵機制
稅費改革以來,我國鄉村治理體制正經歷深刻變革。農村基層干部是鄉村治理的主體,是保障農村社會穩定、促進農村發展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基礎力量。如何激勵和發揮他們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進一步完善鄉村治理體制,更好地推動農村工作不斷向前發展,是一項十分緊迫的重大課題。
胡錦濤總書記指出要“真正重視、真情關懷、真心愛護廣大基層干部,滿腔熱忱地支持和幫助基層干部做好工作”;2009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建立 “一定三有”的激勵保障機制。近年來,各級政府也陸續出臺一系列政策措施,探索建立農村基層干部激勵保障機制,但由于沒有同稅改后鄉村治理體制轉型的制度環境、政策環境和輿論環境結合起來,也忽視了基層干部的生活環境——即鄉村社會的變化,因此難以全面把握影響基層干部工作心態的各種因素,仍有進一步完善的空間。筆者及筆者所在的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多年來堅持從事農村調查和研究工作,先后赴全國十余個省市農村地區進行實地調查,對當前農村基層干部的現實處境和工作心態有著比較深刻和全面的把握,現分析如下,希望引起更多的重視。
1.承擔上級任務壓力大。“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各級政府的任務最終都要由村組干部落實,而稅費改革后隨著合村并組、精簡干部職數,村組兩級干部數量已大為減少,其承擔的上級任務卻相當繁重。包括計劃生育、衛生防疫、信訪穩定、防洪抗旱、調解糾紛、血防滅螺、民政救助等,此外還有臨時性的任務,如人口普查、水利普查等。由于情況不同,各地村級組織還承擔著不同的地方性任務,比如湖北某縣基層干部就承擔著上級政府派發的煙酒銷售任務。
此外,上級政府對村級工作的制度化、規范化、科學化要求越來越高。村級組織除了要定期填報各種表格并向上級匯報,還要制定、整理各項工作制度,記錄村級工作檔案,等等。這些形式化的任務要求有其合理性,但農村工作靈活性很高,不可能完全按照制度要求按部就班展開,因此許多制度只能作為擺設掛在墻上,卻無法真正落實,反而增加了村級開支負擔。同時,為了應付檢查,村干部又不得不制作各種表格檔案,消耗了大量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2.群眾服務要求多。稅費改革后,雖然村級財力大為弱化,但群眾對村級組織的要求卻并沒有因此而減少。換句話說,稅費改革后農民是不允許村級組織“懸浮”的,在他們看來,既然村干部拿著工資,就必須要做事。[1]
從大的方面看,目前農民對村組干部的要求有生產服務、糾紛調解、社會救助、民政服務等幾項,其中令村組干部最感棘手的是農民在生產、民政和基礎設施建設三方面的需求,生產方面最主要的是水利,民政方面主要是低保,基礎設施建設主要是修路。近年來極端天氣頻發,農業生產頻繁遭遇重大自然災害,此時農民更需要村組干部組織大家集體應對,那些受災嚴重的地方,往往是村組干部無所作為(包括無法作為),農民怨氣最重的地方。另外,農民往往看到別的村修路,而本村沒有修路,就會對村干部產生怨氣甚至懷疑,“上面修路的錢肯定撥下來了,被干部們貪污了”。低保評選也讓村干部們備感棘手,低保名額有限,標準很難得到所有人認同,于是各地普遍出現爭低保的情況,爭取不到便會認為村干部“偏心”,把名額給了“有關系的人”。
3.物質待遇水平低。物質待遇水平低是調查期間村組干部們反映最為強烈的問題,他們無一例外地認為目前的工資水平與自己承擔的任務相比太不相稱。有的村干部總結了當前農村工作中的四個不協調,其中之一就是 “黨組織的責任任務與待遇不協調”。應該說,村組干部的物質待遇近年來已經有了較大提高,但是,同務工收入以及生活成本相比,目前的待遇水平依然偏低。各地農村生產上請的小工,日報酬已達100元上下,外出務工也至少有萬元以上的收入。同時,生活成本不斷上漲也使得干部工資待遇相對下降。除了日常性開支外,人情往來的開支也在逐年增加,東北等地農村同村關系送禮已達100元,親戚朋友關系則在數百甚至數千元,因此每家的年度送禮費用都有數千元。村組干部社會交往多,人情送禮方面的負擔更重,有的開支達1萬元以上。村組干部對物質待遇的不滿還包括退職后的養老保障。目前幾個推行村干部養老保險的省份大多針對村主職干部,且對任職年限等有嚴格規定,許多副職干部或因職務變動不足年限的人對此還有較大意見。
4.社會輿論評價差。稅費改革后干群關系已不像以前那樣緊張。但是,基層干部所處的社會輿論環境卻并沒有得到根本改善,無論是外界輿論還是群眾評價,對基層干部仍然充滿了懷疑、不滿和批評。
現在農民的不滿主要是針對干部服務不到位,對干部貪污的懷疑也沒有消減。農民的服務要求多而且迫切,但基層干部可用于做事的資源有限,不可能短時間內解決問題,于是農民就抱怨基層干部只拿錢不做事。在他們看來,現在的干部“好當了”,每年還要拿那么多工資,理應更好地為人民服務,何況他們從電視上了解到國家很多的惠農政策,就認為“上面的錢撥下來了,但是被干部貪污了”。農民對基層干部“不做事”的不滿轉化為對干部貪污的懷疑。除了部分老黨員老干部能夠理解現在基層干部的苦衷外,絕大多數農民都對基層干部評價很差。
不只是村莊這個小的輿論環境,整個社會輿論環境都對基層干部缺乏必要的理解。媒體上最常見的也都是某個地方的干部如何侵犯農民權益的報道,而且這類報道最容易引起注意,那些正面典型的報道反而被懷疑為虛假宣傳。可以說,目前的輿論環境仍傾向于將基層干部判定為農民權益的對立面,而非其維護者、實現者,更對基層干部面臨的處境缺乏必要的關注,對他們的所思所想缺乏了解和同情。
當前農村基層干部的心態可以歸結為五個方面,這五個方面涉及基層干部的責任意識、角色認同、工作方法、工作原則和自我評價等諸方面,可以比較全面的反映現實情況。
1.“有心無力”。當前農村的基層干部絕大多數具有較強的責任意識,許多基層干部對當前農村工作中存在的問題都有深刻清醒的認識與思考,對如何解決問題也提出了許多建設性的意見。同普通群眾相比,基層干部對改變農村發展滯后局面的愿望同樣迫切,對群眾的要求也非常清楚和理解,可以說干群之間存在極高的共識基礎,基層干部依然高度關心群眾的所思所慮(相反,倒是群眾對基層干部普遍缺乏必要的理解)。但是,搞建設遇到的首要困難就是資金不足,以目前的村級財力,根本無法支撐起規模巨大的建設。
2.“不劃算”。“不劃算”是對比較收益計算后得出的結論。比較收益包括物質待遇,但不完全如此,面子、聲望、關系等社會性收益也非常重要。基層干部普遍對目前的物質待遇水平不滿意,這也是造成干部職務吸引力下降的直接原因。湖北某村8個村民小組長中就有5個人同時提出辭職不干,理由就是“不劃算”。村干部找他們反復做工作,通過講感情講道理最終還是留下了4個,另外一個執意外出打工,村里只好又做工作動員另外一個人接替,換句話說,如果僅靠民主選舉,組長肯定無法產生。
現在擔任村組干部的絕大多數是40-60歲之間的中年人。在農村這個年齡的勞動力多數在外打工,沒有外出的就通過私人關系流轉別人的土地,成為種養大戶。也就是說,他們正是創造財富的黃金年齡,因此他們進行物質收益上的比較是很正常的。“不劃算”的心態表明當前農村基層干部的角色認同度不高,也導致干部職位的吸引力下降,無法吸引優秀的農村精英參與到村級治理中來。
3.“不得罪人”。“不得罪人”的表現就是工作中過于強調、重視和顧忌與對象的私人關系,不愿為了堅持公共利益、公共原則而損害私人利益、私人感情,對人一團和氣,只講團結不講斗爭,用農民的話說就是“不過硬”。“不得罪人”和下面要講的“不出事”是稅費改革后農村基層干部普遍出現的心態,是當前基層治理中最為突出的問題之一。基層干部不愿得罪人也是“不劃算”心態的必然結果。調查中許多干部說,“干部當不了一輩子,但是我要在這里生活一輩子,還有子子孫孫,得罪人不劃算”,這里的“不劃算”算計的是社會性收益,是在村莊中的面子、聲望和關系等社會資本。不敢得罪人勢必造成基層治理工作中“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泛濫,那些有實力有勢力的人,就敢于出來做釘子戶,做大社員,基層干部無可奈何,許多公益事業因此無法開展。在普通群眾眼中,干部“不過硬”,徇私情,欺軟怕硬,其公正性、權威性自然下降[2]。
4.“不出事”。“不出事”就是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消極不作為[3]。“不出事”正成為越來越多農村基層干部的工作邏輯,許多事情因為有可能 “出事”而基層干部不愿意也不敢去做,這其中既有侵犯農民權益的事情,也有增進農民權益的事情,也就是說“不出事”的心態雖然制約了基層干部做壞事,但也導致他們缺乏動力去做好事。“不做事”是“不出事”心態的極端表現和后果,“不做事”則會進一步引發基層治理的危機。基層干部在治理工作中不敢堅持原則,不敢得罪人,事事息事寧人,處處忍讓退避,就會讓那些強勢者有恃無恐、得寸進尺,讓那些本該為社會邊緣化,受到懲罰和制裁的人有機可乘,有利可圖,最終瓦解所有農民的原則底線,導致小道理滿天飛,大道理卻無人聲張,公平正義得不到保障,釀成更大的危機。
5.“灰心了”。“灰心了”是農村退職基層干部在進行自我回顧和評價時經常流露出的心態。新中國建立60多年來,每個村莊都產生了一大批基層干部,他們中有的已經去世,有的則仍然在世,有的屬自然退職,有的是因為種種原因退下來。他們大多是村莊中的精英人物,雖然不在任,但依然對村莊治理發揮著重要的影響。而且,他們的自我評價還會影響到在任干部的自我認同,影響到對未來的預期,進而影響到他們當下的工作邏輯。老干部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輩子,到老了什么也沒得到”。一方面物質上缺乏養老保障;另一方面感覺政治上被組織冷落了、忽略了、忘記了。一位76歲的老干部,1961年入黨,擔任基層干部30余年。調查時老人感慨地說 “搞了一輩子革命,到老了像喂豬一樣待我”“沒人管我了,不拿我當個人了”,“還說你沒用,一輩子都是瞎搞的”。在接受我們訪談時,老人不禁潸然淚下,連連說“灰心了”。
退職干部是鄉村社會的精英,他們有著豐富的工作經驗,對政策敏感而且熟悉,懂策略、有能力,在群眾中有影響力。正像一位老干部說的,“不解除農村基層干部的后顧之憂,不穩定因素就存在”。這應當引起高度注意。
農村基層干部的現實處境和心態,應該置于稅費改革后鄉村治理體制的轉型中才能得到恰當的解釋,正是在這個轉型過程中,基層干部遭遇到了許多新問題。稅改前延續下來的老問題也因為遭遇新的制度環境、輿論環境、社會環境等而無法沿用老辦法解決,因此,基層干部才出現了困惑、消極、猶疑的心態。
1.基層治理轉型弱化鄉村治權[4]。與稅費改革配套的農村綜合改革深刻改變了基層治理體制,這不僅體現在大規模的精簡人員上,更體現為基層組織治理職能、治理資源和治理規則的重構,其綜合效應即基層組織治權的大幅弱化。
稅費改革后,基層組織被要求轉型為服務型組織,即要滿足農民生產生活上的需求,同時也要將國家的惠農政策保質保量地落實下去。與之配套的改革措施是,基層組織的治理權力被嚴格約束,強制性的治理手段被禁止使用,代之以科學化、制度化、規范化的現代治理方式。這種基于市民社會基礎之上的現代政府架構在鄉村社會遭遇到了困境。首先是各種現代、科學的制度無法在基層工作中實現,比如嚴格的會議制度、考勤制度等,在農村人口大量外流,同時時間的經濟效益日益凸顯的情況下,往往因為無法達到法定人數而不能實施。各種嚴格的檔案記錄制度,雖然有利于上級檢查考核,但農村工作太過瑣碎、靈活,很難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案。因此,這些制度化的建設往往流于形式,徒增基層干部的負擔。其次是強制性手段被禁用,制度化手段又不能發揮作用,導致基層干部無法有效約束村莊中的不合作者,特別是那些在公益事業建設中的“搭便車”者。這部分人本來就在村民中屬強勢群體,因此依靠多數民主資源的原則根本無法制約他們。強制性手段不能用,制度化手段又不管用,基層干部在工作中只好更加借重私人關系,靠個人的面子、情感和關系推動工作。這種工作方式造成的一個后果是,基層干部必然更加不愿也不敢得罪人,特別是不敢得罪那些在群眾中影響力大的“大社員”們。本來這些人是最應該用公共原則加以約束和治理的對象,現在反而變成村干部必須用情感、利益拉攏的力量,這會削弱干部在普通群眾中的威信。
所以說,鄉村治理體制的轉型是影響農村基層干部處境和心態的首要因素,體制轉型塑造了新的制度環境。在這個環境中,基層干部被要求按照現代政府的規則向農民提供服務,但職能和規則的改變并沒有相應增加的基層干部的治理資源,反而因為制度約束導致他們不得不借助于私人關系。基層干部既要借助私人關系推進村莊內的工作,也要借助私人關系向上爭取資源,如此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基層干部有心無力,怕得罪人了。
2.農民服務要求提高。群眾服務要求的不斷增加,既與客觀現實有關,也與國家政策的激勵有關[5],而且后者的影響可能更為重要。
近些年國家涉農政策的一個主要旨向就是給予農民更多的實惠,并對農民權益高度重視,這種政策轉向是及時的,也是必要的,它有助于改變農民利益長期以來被忽視的局面,使億萬農民分享改革開放的成果。但是,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隨著政策的長期實踐,其不利的一面也逐漸暴露出來,即農民的利益訴求一發而不可收。這些訴求由國家政策激勵產生,但最終的實現卻要靠基層組織。前面已經分析過,基層組織資源有限,于是在農民不斷高漲的利益訴求與基層組織有限的滿足能力之間產生了巨大的張力且仍在擴大。
在農村調查,經常有農民問我們“國家怎么還不來給我們修路啊?”“為什么我們這里的老人還不發錢啊(指養老保險)?”“化肥農藥漲得這么快,國家的補貼太少了”等等。我們建議他們是否可以自己集資修路,然后國家補貼一部分(也就是“一事一議”財政獎補政策),農民說“國家不讓收錢了,再說我們哪里有錢啊?”而實際上,當地農民每年花在打麻將上的錢不知道有多少。農民的變化早被基層干部看在眼里,基層干部經常說“現在上面政策好,把老百姓慣壞了,什么事都靠上面”,“以前是大家兌米下鍋,現在不可能了”。再比如低保,農民總是說低保評選不公平,拿低保的都是跟干部關系好的,可當我們拿著名單跟他們一一核實后,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些人都應該拿”。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有意見,因為低保是國家給農民的實惠,憑什么某人有我就沒有呢?“這個東西啊,要是都沒有呢還好,但是既然有了,別人有我沒有,心里就不平衡”。
當然,這并不是說農民的訴求都是不正當的,我們在歷史上對農民欠賬很多,現在國家財政實力增強了,理應讓農民分享實惠。但問題是這種導向的政策放大和提升了農民的需求,卻減弱了農民自力更生的主人翁意識,農民現在認為國家會為他們解決所有的事情,這已經成為理所應當的預期,理直氣壯的要求,他們不需要也不應該再自己掏錢解決公共建設問題,甚至他們的個人生活也應該由國家保障起來。比如老了就要由國家養,困難了就應該享受救助,這些利益得到了還好,得不到就等同于被剝奪。資源總是有限的,有限的國家資源分配到鄉村一級就更為微薄,目前看不到像低保、修路等指標能夠像糧食補貼一樣普惠性的直接發到每個農民手中,因此,這其中必然有資源再分配的問題。基層干部既要向上去爭取資源,同時爭取來的資源也要分配下去,而但凡分配就有先后輕重順序,于是暫時未得到的通過比較就產生了相對剝奪感,就對基層干部產生了怨氣甚至懷疑:我(們)沒得到的,肯定是他們貪污了,因為國家已經說了要給我們了!農民由政策激勵出來的利益訴求不斷高漲,將是今后持續困擾基層干部的大問題。
3.輿論環境的消極影響。前面分析了基層干部面臨的輿論環境,指出目前整個輿論環境對基層干部缺乏必要的理解、同情和支持,這種環境也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干部的手腳,使其更加愿意遵循 “不出事”的邏輯消極工作。
在湖北某縣調查中,發現當地農民極其喜歡看一檔地方臺欄目,用農民的話講,節目播放的都是“我們老百姓身邊的事情”,比如害蟲如何防治、農田怎么管理、家庭矛盾、干群矛盾,等等。農民說有什么問題可以向該欄目發短信,還可以打電話,“它就是幫農民解決問題的”。不過在基層干部眼里,這個欄目卻有特殊的意義,他們也很喜歡這個節目,但是他們也從這個節目中感受到了壓力,“把老百姓惹著了,他一個電話打過去,記者來曝光了怎么辦”。
這只是輿論監督的一個地方性縮影,實際上各級媒體都自覺地站在了農民一邊,而將地方政府和基層干部視為農民天然的對立面、農民利益的侵犯者。隨著交通及通訊條件的發達,農民“反映問題”的途徑更為豐富,手段更為便捷,即使不能直接解決問題,僅僅將問題擴散出來都會大大促進問題的解決。
維穩高壓的存在也進一步束縛了基層干部的手腳,“一票否決”制就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懸在基層干部的頭上,讓他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時刻不敢掉以輕心。一位村支書形容自己做工作“看起來狠,實際上真不狠”,比如他會對某些不交錢的農民說“你不交是違法的,到法院告你,到時候把你抓起來看你怎么辦”,實際上呢?“根本不可能,只是嚇唬一下”。他說現在是“既不能把矛盾搞大,又要搞好事”,但是因為“沒有尚方寶劍”,實際上很多事情做不了。比如該村一個養魚農民的房子堵住了一條排水溝,影響到數百畝農田的排水問題,村組干部數次做工作都無法做通,村支書很無奈,“能怎么樣呢?還能把房子給他拆了?鬧出事來怎么辦?”
4.社會分化增大治理難度。最后要指出的是影響基層干部處境和心態的社會因素,隨著現代性和市場經濟的影響日漸深入,農村社會結構和農民價值觀念已經發生重大改變,這些改變也增大了基層干部的治理難度。
從社會結構上看,農民越來越原子化,相應的就是個體獨立性增強,個人主義張揚,村莊輿論規范的制約能力越來越低,因此社會秩序客觀上更加需要基層組織來維系。但農民經濟收入水平提高了,而且經濟收入來源越來越多的靠外出務工,與基層干部關系不大,“各掙各的錢,各吃各的飯”,“你憑什么管我?!”市場經濟也改變了農民的價值評價標準,“有錢”成為村莊里最有面子的事情,人們愿意跟這樣的人接近,搞好關系,目的是以后有所求。這一方面導致基層干部的社會性收益迅速貶值;另一方面也迫使基層干部投入更大的精力去掙錢,否則就要被人瞧不起,甚至不符合現在所強調的“帶頭致富能力強、帶領群眾致富能力強”的“雙帶雙強”干部標準。價值觀念的改變進一步削弱了基層干部職位的吸引力。
農民的原子化、村莊輿論規范的解體加劇了農民“與人為善”的觀念和行為邏輯,農民都不愿意與他人惡仁義,不愿意為了公共利益出頭得罪人,因此導致釘子戶難以制約。農民觀念和行為邏輯的變化使村組干部發動群眾治理釘子戶不再可能,村組干部一無強制手段,二無群眾支持配合,在治理釘子戶時更加難辦。比如某村8組“大社員”較多,群眾之間表面上非常和氣,組里哪家辦事家家都要去送禮吃酒,誰都不愿惡仁義,但暗地里幾個“大社員”之間矛盾重重,無論誰上來當組長其他人都會暗中搗亂,導致這個小組近幾年每隔1-2年就要換一次組長,水利建設無法開展,群眾怨聲載道。
農民分化的另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公共利益無人過問,集體行動難以達成,基層干部組織農民開展公益事業的難度越來越大。村組干部召集群眾做公益事業,比如清理溝渠等都要付工資,工資連年在漲,但組織人的難度還在增大。我們調研的某個村,5組是全村公認治理得較好的組,組長也是全村最年輕的,只有30多歲,但這位組長才干了一年卻決心要辭職了,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喊人搞事,惡仁義劃不來”,“現在人的素質低了”。說農民素質低的并非他一人,前面提到某位村干部總結了當前農村工作的四個不協調,另外有一條就是“建設和諧社會與農民素質不協調”。組織不起人來,組長就只能自己去干,還不能向普通群眾那樣拿務工補貼,因為組長是有工資的。但長此以往,組長肯定是吃虧的,一方面是群眾不愿意出工做事,另一方面則是群眾抱怨組長不做事,導致溝渠不暢。真是吊詭!
“一定三有”制度應進一步完善。現有的“一定三有”制度應該堅持并進一步加大實施力度,該制度從基層干部職務收入、政治前途和養老保障三個方面入手,構建了比較完整的激勵保障體系,現在的問題只是如何更好地落實,并進一步擴大政策覆蓋面。比如,要盡快建立基層干部收入的正常增長機制,適應迅速增長的物價水平;要適當降低農村基層干部進入鄉鎮機關單位的門檻,特別是學歷門檻,要更加注重從基層干部的業務能力、工作水平和政治素質方面進行考核選拔,而且要適當擴大比例,增加數量;要盡快解決副職干部和退職干部的養老保障問題,地方財力有限的,應加大上級財政投入,同時對副職干部要加強政治待遇,讓他們感受到黨和政府的關注、關心、重視和溫暖,避免出現“被拋棄”感。
上級政府要積極支持做實事的基層干部。上級政府要敢于為真心做事、能做事且能做好事的農村干部撐腰壯膽立威信,在注意群眾上訪反映問題的同時,要敢于堅持原則,實事求是地評價農村基層干部的工作。對農村干部要多些理解和寬容,少些埋怨、責備和命令主義,及時肯定成績,予以表彰,對工作中的失誤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多幫忙出謀劃策,同時,在政策法律允許的條件下,支持基層干部同釘子戶和灰黑勢力作斗爭。
輿論宣傳對基層干部工作要實事求是、褒貶有度。各級輿論宣傳部門在發揮輿論監督職能的過程中,要堅持實事求是原則,不能價值先行,對農村基層干部的工作要多理解,對問題要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扭轉將基層干部妖魔化,將農民權益神圣化的導向。要加大對基層干部先進典型的褒揚宣傳力度,提高基層干部的社會聲望。同時,在宣傳政策時要注意結合地方實際情況,向本地域的農民講清政策的實施辦法,引導農民多理解地方政府和基層干部執行政策的現實困難。
農村政策要適時適度調整。更為根本的是,要對稅費改革以來的農村工作進行深刻細致的調查研究,對實踐效果良好的要繼續堅持,對實踐證明存在問題的要及時改正,對尚存在不足的要找出對策進行完善,探索出更為適合農村實際情況的基層治理體制。另外,現有的片面強調農民權益的政策導向要適時適度地進行調整,要同時塑造農民的主人翁意識,增強農民的自我發展能力,在農民“等靠要”思想尚可扭轉的時候,引導、鼓勵農民在基層干部帶領下,借助國家資源支持,自己動手,自力更生,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并在此過程中成長為社會主義新農民。
[1]周飛舟.從汲取型政權到“懸浮型”政權——稅費改革對國家與農民關系之影響[J].社會學研究,2006,(3).
[2]王會.鄉村治理中的“不得罪”邏輯[J].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3).
[3]賀雪峰.基層治理中的“不出事邏輯”[J].學術研究,2010,(6).
[4]申端鋒.鄉村治權與分類治理:農民上訪研究的范式轉換[J].開放時代,2010,(6).
[5]王德福.政策激勵型表達:當前農村群體性事件的一個分析框架[J].探索,2011,(5).
責任編輯 張小莉
C91
A
1672-2426(2012)04-0037-05
王德福(1980- ),男,山東臨邑人,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員,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鄉村治理與農村社會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