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平墳運動”的社會沖突

河南省周口市的“平墳運動”，以及它所受到的口誅筆伐，其中的一個細節，就是市長的祖墳被“人肉”出來。

11月22日，在周口市民政局辦公室里，《南風窗》記者聽到工作人員激動地應答其他媒體的電話采訪：“我們這里搞的是殯葬改革，不是‘文革’。”同時，“耕地緊張”，也成為官方的辯護性依據。

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今年3月周口市委、市政府發布的“1號文件”—《關于進一步推進殯葬改革的實施意見》。

這份《意見》提到，全市基本農田現有墳頭300多萬個，占耕地3.5萬畝。要求用3年時間完成農村公益性公墓全覆蓋，火化率100%，徹底遏制偷埋亂葬和骨灰二次裝棺；不再出現新墳頭，逐步取消舊墳頭。

5月底至6月初，周口市開始在商水縣試點平墳，并逐步擴大到下轄各縣。據11月初周口市發布的殯葬改革工作簡報，短短幾個月，全市350萬座墳頭，已平遷234.6萬座，復耕近3萬畝。

周口的雷厲風行獲得了更高一級政府的首肯和嘉許，河南省向周口市頒發300萬獎金，以“表彰周口殯葬改革工作成績顯著”。“周口速度”上升為“周口經驗”，成為整個河南省推行殯葬改革的典范。

被權力上層褒獎的周口，也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放大了耕地緊張、權力強制推進政策、平墳和傳統道德的復雜沖突。

禍端

在“平墳運動”中，有人死了。

11月23日是羅軍麗的“五七”。這一天，全家人和娘家的親戚都來到村口的公墓“天堂靜園”為她上墳。10月21日，39歲的羅軍麗在挖碑時遭遇意外，被倒下的碑砸中，當場死亡。同時罹難的，還有她丈夫的二姑父，53歲的何洪庭。被叫來幫忙的同族親戚張富民則被砸成了重傷。

10月中旬，村干部通知每戶人家要在3天之內完成平墳，否則罰款100元。羅軍麗的公公張方作為30多年的老黨員、老會計，自然要帶個頭。繼村支書之后，張家第二個平掉了自家的墳。原本以為“任務”已經完成，村干部很快又來催促他們拆碑，旁邊的柏樹也要挖掉，連一根樹枝也不能留。張方只得叫來兩個妹妹和妹夫，帶上兒子和孫子，去挖自己父母的碑。

“主要是碑后面有一層磚，不然沒有那么大的勁。”張方說。碑有兩米高，底座是用砌磚的方式固定，前面挖出了一個大坑時，墓碑就直挺挺倒下了。羅軍麗和何洪庭瞬間就被壓在下面，張富民的半個身子被砸得血肉模糊。

全家人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尤其是在鄉政府送來兩口水晶棺，希望他們將死者悄悄掩埋以防事態擴大后。第二天，張家、何家以及羅軍麗的娘家決定一起去縣里告狀。沒走多遠，就被攔住了。

據張方的二兒子張長春說，鄉里、縣里當官的都來了，還有周口市公安局的人，要帶他們去信訪辦。“說是當官的人都在那里。”到了信訪辦，卻不見有主事者出面。雙方僵持，羅軍麗的10幾名親友被警方扣留，直至第二天才被釋放，而羅軍麗的丈夫張富春和表姐則被正式拘留，直至張富春同意火化，才恢復自由。經過與當地政府的協商，兩家各獲賠22萬元。

12歲的張羅寧喪母，張富春也不能再回廈門打工了，他必須留下來陪著兒子在縣城的小學讀書。

而重傷的張富民至今仍躺在醫院，一個月里動了3次大手術，整條右腿已經斷了。“他家里借了好幾萬了，實在借不到了去問鄉里要，鄉里也只給了1萬元。”張長春說，“如果不叫平墳、挖碑，就沒有這事。墳平了也就算了，碑才能占多大地方啊？”

強制

“老祖宗的墳平了也中，但是爹娘的墳不該平，才往那里一埋，又要挖出來，兒女心里都不是滋味。”楊莊的一位老人說。

5、6月份開會的時候，村里給出了一個時間限制，如果不平，機器就來挖，碑不推倒，就罰款500元，平得不徹底，跟周圍的地不一樣高，也不行。“要是挖出棺材、骨頭，概不負責。”老人引述村干部的話。如果在規定的時間內平了，每個墳給200元獎勵。“后來平的都沒有獎勵了，剛開始的時候，火化的錢還要自己出，后來村干部說，民政上搭錢，就沒再要了。”老人說。

傳言副處級以上干部家的墳不用平，是不是真有這回事？老人說：“大官的不知道平沒平，反正小官的都平了。”

此前，網絡上盛傳比周口更早開始平墳的南陽市保留副處級以上干部的祖墳。今年5月，河南政協常委趙克羅實名發微博，炮轟南陽市集中整治墓葬行動，稱當地只鏟平民祖墳，村里正在統計副處級以上官員名單。隨后，趙克羅又在微博上致歉，稱“保留副處級祖墳” 的說法是口傳，沒有明文規定。

而河南籍媒體人聯名海內外百余名學者發布的《關于立即停止“平墳運動”的緊急呼吁書》中，則明確提到：“一些周口籍高官、企業家的祖墳被圈起來成了村里的公墓，比如，某退休副省長、某在職廳長的祖墳；還有官員、富商的祖墳被以文物保護、農業項目或其他名目保護起來。”

不過， 這種說法旋即又被周口民政局否定，其社會事務科科長胡朝陽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這種事情怎么可能？”而事實上，即使是村級干部，也有借職務之便保護自家墳墓的可能。練集鎮朱集村黨委書記朱偉，就被村民證實其父親的墳地因為“風水好”，圈進了公墓。

《南風窗》記者走訪商水縣、扶溝縣的幾個村了解到，村民普遍糾結于父母的墳無法保留，他們可以容忍老墳被平，而父母入土為安的時間并不算長，卻要遭受騰挪易位的打擾，于情于理，都無法接受。即便要平，也應該容許他們留下標記，哪怕是在原來的地上種一棵樹、留一方小土堆。

公墓建設遠遠滯后于平墳的速度，也是周口市這項自稱殯葬改革政策被詬病的原因之一。楊莊的老人告訴記者，火化之后，骨灰盒沒有地方放，村民只好仍埋在自家地里，村里這才建起了公墓。而所謂的公墓，實際上非常簡易，稍好一些的立起一個大門、四周砌上磚墻，有的則只是栽上一圈柏樹以示區隔。

而在川匯區的李埠口鄉，至今連公墓都沒有，老墳新墳一律平掉。該鄉黨委副書記劉新勝在接受《南風窗》記者采訪時說，全市只有川匯區的公墓沒有批下來，要遷墳的話，村民只能自己找地方，鄉里也沒有骨灰堂，要存放只能到區里去。他表示，即便這樣，群眾也都自發平了，公職人員先帶頭，支部書記、村干部、黨員代表依次響應。從9月份到現在，全鄉的1.8萬多個墳已經全部平完。

經過了幾個月運動式的挖掘，周口平墳的目標已經完成大半，在西華縣的紅花鎮，至今有人憤而抵抗。記者途經此地，仍能看到數個墳包，道路兩邊甚至有拉起的白色橫幅，上寫“挖人父母、天理難容。”據媒體報道，有的農民為了護墳，夜晚都守在地里。

不過，對于練集鎮練集村的一對老夫婦來說，平墳也帶來了“益處”。《南風窗》記者在練集村的公墓里遇到了剛干完農活的他們。夫婦二人均已年過八旬，他們僅有的1畝地被租為公墓了，因此獲得了每年1000元的補償。

老太太給《南風窗》記者算了一筆賬：“種糧食的話，買化肥、犁地都得搭錢，這不用種地了，1000塊錢加上養老金也夠用，餓不著就行了。”提起平墳，她的態度似乎很是支持。“平了種莊稼多打糧食，怎么不增加耕地呢？地騰出來了，建設新農村，不是很好嗎？”

增加耕地、解決人地矛盾、發展現代農業，這也是周口市和河南省推行平墳的政策邏輯。

背景

人口過億，人均耕地不足1.1畝、低于全國水平，耕地面積以每年20萬畝的速度減少，這是河南省的基本現實。與此同時，自1999年提出全省普及火葬后，土葬傳統仍然根深蒂固，殯葬改革幾乎停滯不前，人地緊張可以想見。

2011年9月，國務院頒布《關于支持河南省加快建設中原經濟區的指導意見》，對河南省的糧食生產能力和城鎮化質量提出了明確要求。

在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史璞看來，《指導意見》使河南具有緊迫感和危機感。他撰文稱，河南把“平墳”提高到全省發展的戰略高度予以重視和推進，其主要背景因素應是中原經濟區建設進行到關鍵點、關鍵時期和遇到發展“瓶頸”。

按照《國家糧食戰略工程河南核心區建設規劃綱要》，到2020年，河南全省糧食產量將達到1300億斤。但是，糧食生產已經進入中高產水平，再提高生產水平的難度越來越大，投入產出比越來越低，耕地、水資源約束日益加大。另外，按中原經濟區建設構想，河南每年的城市化可用土地指標嚴重缺口約50萬畝。而解決土地來源的舉措主要有三：買賣用地指標、并村騰地，平墳騰地等。河南患上了嚴重的“土地饑餓癥”。

糧食和土地壓力迫使河南向墳地伸手。今年年初開始，洛陽、南陽、商丘等地就已經啟動，周口之所以成為風暴中心，是因為在其他地方平墳都受到反對和質疑而有所放緩時，周口仍然堅持強力推行。

商水縣是周口平墳的起源之地。作為殯葬改革的試點縣，商水原本制定了3年計劃：今年年底前完成30%以上平墳復耕任務，明年再完成40%，后年全部消滅墳頭。然而，在具體執行的過程中，卻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行進，28個行政村的平墳任務提前完成，幾個月內幾乎實現了零墳頭。為了縮短時間，這個國家連片特困地區重點縣拿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

雙龍灣公墓的宣傳欄里，羅列出了商水縣殯葬改革的幾大成果，其中寫道：“從2012年1月1日起，縣鄉財政投入及村‘一事一議’籌資3000萬元，用于公益性公墓建設；縣財政拿出2500萬元，用于平墳復耕的專項經費和獎補資金。”

商水的成功令周口市感到興奮。6月29日，一場殯葬改革現場會在商水縣召開。7月11日，《周口日報》以“落實商水現場會精神，打響殯葬改革攻堅戰”為題做了長篇報道。在“誓師大會”上，淮陽、西華、鄲城、太康、鹿邑等縣的縣長紛紛表決心，要“用1年的時間完成3年的任務”。自此，周口平墳開始演化為一場全市總動員的殯改風暴。

博弈

大范圍的平墳很快引來了外界的批評，河南籍媒體人首先提出質疑：“每一年，河南省都要耗資數以億計，在新鄭黃帝陵舉行祭祖大典；在周口，官方每年也會在太昊陵舉行祭祖儀式。這種‘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做法姑且不去商榷，但只許官員祭祖，不許百姓上墳，何以服眾？”

隨后，張千帆、鄭風田等26名學者聯名呼吁，建議立即停止平墳運動。時隔一周，國務院頒布法令，將《殯葬管理條例》第20條修改為：“將應當火化的遺體土葬，或者在公墓和農村的公益性墓地以外的其他地方埋葬遺體、建造墳墓的，由民政部門責令限期改正。”

新規定刪除了“拒不改正的，可以強制執行”部分。至此，周口強制平墳的合法性更受質疑。而就在外界普遍認為條例的修改實為國務院叫停“周口平墳”時，當地民政局卻公開表示，“平墳不會因為網上的吵鬧而停止”。

《南風窗》記者試圖采訪周口市民政局分管殯葬改革的副局長龔長林和負責具體執行的社會事務科科長胡朝陽，但對方分別長時間關機和拒絕。當平墳運動變成一個全國范圍內的公共事件，逸出了當地的權力結構時，他們對媒體選擇了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