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幽思

　　當東天邊從淡青化為嫩紅，又變幻成金黃色，太陽悠悠上升，登上了柳、槐樹頂時，故鄉這座城里人家閑院的籬笆上的牽?；?，便帶著露珠支楞地開了：紅的紫紅，藍的天藍，很有生氣。牽?；ㄒ婚_，故鄉的這座古城也就醒了，各種鳥兒開始奏起故鄉這座城的晨曲。聽，斑鳩低沉的啼鳴，八哥嘹亮的歡唱，學舌的百靈，嬌聲滴滴的黃酈鳥，還有成群多嘴的麻雀，在高大的樹蓬上穿來穿去，它們吱吱喳喳不像唱歌，而像是在無休止地爭吵。
　　不知什么時候起，故鄉這座城的上空早已飄溢起令人垂涎的香味。我知道，勤勞的故鄉人都起來營生得早。居住在故鄉這座城里的人們，除去上班族外，大都有著自己的營生。每天，店鋪還沒有開門，街上很少行人，各個街頭巷尾的大槐樹下卻早早擺設了個早點攤，旁邊是煙攤茶座。馬扎子上斜豎的木盒子里，整齊地擺著香煙火柴。幾張小方桌上，放著幾只粗碗，四遭兒是幾個方凳。這一切，都收拾得規規矩矩，樣樣透出清爽干凈。早點攤清爽，做買賣的主人更清爽。他們穿的衣物都漿洗得布絲兒見白，顯得那么潔凈、妥貼、稱身。他們在招呼顧客的同時，還不停歇地抹著方桌和板凳，接下來，又揮動一把細高粱茆的長柄掃帚，把蠅虻趕得沒個落腳的地方。早點攤賣什么的都有，有賣手搟面的、火燒豆腐腦的、煎餅果子的、炸油餅油條的、包子餡餅的……做早點的爐子火光熊熊，青煙裊裊，久久不散。清晨中，那縷炊煙給人情緒上的感動，真讓人疑心《清明上河圖》里的那縷炊煙，竟然飄到了故鄉這座古城里。
　　每到這個早晨，我總愛走到籬邊小立，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伸手打著舒展，然后隨手摘下一朵藍色的牽牛花，在手里捻著，抬起頭細細打量著故鄉這座城。
　　故鄉的這座城很古老。究竟有多古老呢？據老人們說，從它建城時，距今已有上千百年的歷史了。雖說我是這座古城的生息之人，祖祖輩輩都棲居在這里，世代與古城打交道，但我終不是考史學家，無從下手去查證故鄉這座城的史資。古老的城區建筑布局很規格，從城中心的石牌樓開始，東南西北十字型地布局出四條主街：東街，西街，南街，北街。四條街的走勢，就像一個放倒了的十字架，形成了故鄉這座城永久的古老格局。入城先入關，四條街的外圍又各設一關，即東西南北關。從關口入得城來，滿城有說不清的民宅。每天，陽光姍姍，照在青色的瓦房上，成了一道魚脊骨。翠綠的棗樹葉子從半空落下來，開滿了白色的碎花串，還有茂盛的洋槐樹，玉石般的花串；從樹頂的枝梢上垂掛下來，清香撲鼻。街的地面用青石條鋪成，一條一條地豎排著，呈流線型，很有一派古色古香的味道。城墻用古老的青磚造成，背陰處長滿了綠色的霉苔。城墻因年久失修，一段段地頹塌了。
　　就是這樣的古城，歷史上曾經有過不少可以夸耀的昌盛年代。
　　在故鄉這座古城，枝枝節節的大街小巷，總是給人一個想象和感受的空間。甚至在故鄉這座城里的每一個角落，不覺讓人向著遼遠和古老，找尋著這座古城歷史遺落的腳印與痕跡。但我，卻不知它是從歷史中的哪一個起點開始的。不管從那個起點開始，但我敢肯定，不管過了多少年后，故鄉這座城古樸的街道那古香古色的韻味依然猶在。一條條小巷曲折幽長又環環相扣，總會令人不覺浸溺在清幽的長長的歲月中。街旁店鋪鱗次櫛比，還有玩手藝的攤位，雜七雜八樣樣有。人們擁擁擠擠，吵吵鬧鬧，一群群小孩子們，總是圍著吹糖人的攤子玩。面對著薈萃于眼前的那一幅幅熱鬧的帶有鄉土味的市井圖，我曾意想過，故鄉這座城古樸的街道，不比江南某個小鎮差，如有雨，則更有韻味。終于，到了季節，故鄉這座城的天空飄來了雨，雨氣彌漫，那雨絲不是落，而是飄——在空中柔柔地斜斜地飄。驀然，雨巷深處飄來了“撐著油紙傘”的玩雨者。雨霧中，情蒙蒙，霧綿綿，人傘相偎依，微風含情地芊芊柔柔擺動著柳絲。因此，故鄉這座城大街小巷儼然就有了江南小鎮的某種氣氛。
　　石牌樓是故鄉這座城的一個具有標志性的青石精雕牌坊，上面玉龍纏棟，金鳳摩云，看上去巍峨雄偉。由于地處城的中心，這里方圓一百米內便是主要的商業區。每天，人們熙熙攘攘，精心在此挑選著自己所需的東西，倒也熱鬧。原生態的具有古香古色與古城相匹配的鋪面，都是木質建構，一層或兩層，屋頂尖尖，上面是魚鱗狀的火燒青灰小瓦，青灰色的小瓦縫里也長滿了蒿草。每間門面都是四扇對折朱漆木門，朱漆早已剝落殆盡，木質有的已朽敗了，散發著一股股幽沉的氣味。原本，這些鋪面都是城里一個張姓賈商在清朝年間開的，據老人們講，當年鋪面的名號多了去了，像掛了布招的有“興仁百貨店”、“興仁酒家”、“興仁糧行”、“興仁客?！钡?。這些都是明眼買賣。除了這些明眼買賣外，張姓賈商還開有一間煙館，一間專門抽頭打水的賭館。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曾見過這家張姓賈商家的最后一位掌門人。那陣，由于所有的鋪面都被充了公，七十高齡的他只好閑置在家里賞花養鳥。由于多年來為鋪面日夜操勞，他的脊背已經彎曲了，頭頂也禿光了。由于年復一年，他老得象根瘦粼粼的干柴禾。臉上面骨突起，下巴卻又異常尖細，整個臉龐像一個腌干了的胡桃果。他臉上還有些特征，左眉的正中有顆大黑痣，痣上長著四根比其它眉毛都長的毛。他常自我炫耀他家為啥生意興隆，財源茂盛，百事如意，完全是仰仗這顆黑痣的神力。這顆黑痣是“草里藏金，祖先恩賜”?？傊?，在他眼里，這顆黑痣是他精神上的一根大支柱。
　　不管故事有多少，在故鄉這座城閑居的日子里，總感到日子過得平和，心里舒坦。一年四季里，我尤愛故鄉這座城的夏天。每天，瑰麗的早霞，給這座古城大街小巷每一株古柳古槐涂上了一抹淡淡的胭脂紅。高大的柳樹那傘狀的枝丫四面飄垂著裊娜的柳絲，遠遠望去，好似一團青煙綠霧，在微風里飄動。清晨的空氣特別清爽。城中高大的慈云閣古樓的梁枋間，到處翻飛著小燕子，呢呢喃喃叫個不停。
　　我認為最愉快的事情，就是一個人獨自閑情逸致地散步于故鄉這座城之中，聆聽著風吹樓角上的鐵馬風鈴發出叮當的聲音，心中快意極了。滿城除說不清的民宅街道外，便是帶有一派古色古香味道的大大小小廟、殿、塔、閣，早年這些廟宇香火鼎盛，每逢廟會，三臺大戲對著唱，真是紅火得很?？墒?，自從當年這些大大小小廟、殿、塔、閣被破了“四舊”后，廟宇的香火也就冷落下來。至于冷落到了什么程度，我記得，當年我家的一位叫芝兒的近門嫂子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家院里漫天彩云，八音齊奏，不久，就從天上冉冉下來一對童男童女，兩人面帶微笑，手拉著手，不一會就落在了她家的院子里，還一起向她點頭微笑呢。芝兒嫂子高興極sMxG+k2QxmonsdP3Nc8efFj7oH7ut+JFe5hJ8DJr5T8=了，連連向他們招手，一邊招手一邊細看，好像曾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兩個孩子，但一時卻想不起來了。她極力追憶著，想起來了，這不是觀音左右的金童玉女嗎？一高興，芝兒嫂子醒了，她連忙推醒身邊熟睡的男人，告訴他夢中看到的事。男人聽了也驚喜異常，嘴里直念叨是菩薩顯靈，要給他家降福了。那一年，芝兒嫂子生了一對龍鳳胎。家里添雙丁，兩口子的心中尤如注滿了金色的陽光，便合計著去到廟里燒香還愿。當時，正是破“四舊”時候，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去搞這一套，更不用說到廟里燒香禱告了。無奈，兩口子只好在自家屋里偷偷地謝過了菩薩。
　　慈云閣仿佛是故鄉這座城歷史起點的開始，粗壯的梁柱，經過千百年風雨的淋灑，油漆完全脫落了，木材上露出一條條古老的年輪。陽光下，樓頂上的琉璃瓦依然閃爍發光。每年的夏天，我總愛沿著盤道，去登城中的慈云閣，站在閣樓上觀望，故鄉這座城的細枝末節處透出一種時光的從容和生活的坦然。城內萬家庭院，高的樓房，低的瓦房，都在眼里，市井多么熱鬧；城外大田莊稼，一片綠油油望不到邊際，還有碧藍色的天空中勾畫出輪廓的遠山是那么的明凈。每到這時，城南那拒馬河的河道里便吹來陣陣涼風，讓站在閣樓上的我，覺得心里非常涼快，心頭像河水一樣泛起層層波瀾，臉上閃耀著光彩。我覺得，這是歷史的長風在吹，風起而穆肅，仿佛永世在保持著故鄉這座古城的尊嚴。
　　夕陽的殘紅收起了，故鄉這座城的天上浮出美麗的彩霞。護城河里響著稀落的蛙聲，馬榮花的葉子合攏了，等著夜暗從天上降下。
　　故鄉這座城的夜總是那么安靜，安靜得連空氣里滿是靜謐的味道。靜靜的夜里，故鄉這座城沒有花花綠綠的燈光，沒有吵鬧，沒有急匆的行色。只有絲絲的風兒繞著腳裸溜過，有點涼。雉堞歷歷的城墻、樹叢、古塔，以及高高低低的房舍，在迷迷蒙蒙的夜色映襯下，直顯出個富于神秘色彩的輪廓，就連鑲嵌在古閣樓花窗上那個誰家的女子婷婷秀美的身材，也好像是個精巧玲瓏的剪影，富有古韻般的詩意。就因為我喜歡這般寧靜的夜晚，常獨享在故鄉這座城的夜色里，慢慢地移動雙腳，那感覺就像魚游水中。故鄉這座城夜晚的巷子，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悠長，人在這里有著一種朦朧美的點綴。有時，夜色里，一個或者二三個身影從街道某處拐出來，悠悠而行。于是乎，在我的思維里，竟然有了老電影、老詩詞、前生前世的感覺。那陣，我很感謝當年故鄉這座城的建設者們，是他們把故鄉這座城的每一處都建得足夠味道、古樸、踏實、普通、精致、細膩……為此，我曾感慨過古人的偉大。
　　故鄉這座城在我純潔的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并且像一顆石子，投進我那蘊含豐富而表面平靜的心靈之湖，激起了永不休止的感情的漣漪。有時，面對著我現居的塞外古城夜晚的光景，意識有些恍惚起來，竟然不知身在何處，感覺自己眼前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心里不覺納罕：我是不是還在故鄉這座城的夜晚里？我不停地叩問自己的心靈?；秀遍g，不知是誰把我的夢搖醒。是天上的月兒嗎？不，月兒只能讓我心相思。難道是風兒？對，就是風兒了。是風兒搖動柳絲的聲音搖醒了我的夢。
　　不知道別人走進故鄉這座城是什么樣的感覺，而我覺得自己遠離了故鄉這座城，心中仿佛短缺了什么似的，空落落的，幾許惆悵中又多了幾分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