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冢東村一個寬敞氣派的院子里，一大早便亂作一團，主人何旺根老漢不聲不響地死在被窩里。

鮮艷的陽光落在三層小洋樓玉白色的瓷磚上，泛起了一層細碎的光霧；樓前空地的花池里，剛剛綻放的月季花色彩還在，卻因了酷霜而枯萎；幾株廣玉蘭樹上掛著寥寥無幾的枯黃葉子，顯得無精打采；從樓門直通院門的甬道兩側水泥柱上的葡萄藤，還有些許葉子泛著綠，似乎不想走進冬天；涂了紅色涂料的院墻上用水泥做了一個拱形的脊，上邊密密麻麻無規律地插著些玻璃片。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在冢東村，這是第一院，也是第一樓。大家都叫它白樓，據說是有見識的人根據什么地方有個紅樓而命名的。

何旺根何許人也，能建起冢東村第一樓——白樓?用他的話說，沒啥，都是孩子們的功勞。何旺根膝下有三兒一女，閨女蓮葉行大，出生在三年自然災害之后，沒讀過幾年書，本分老實，嫁了個本分老實的男人；大兒子連生趕在文革前一年出生，從小就不喜歡學習，馬馬虎虎混了個初中畢業，不到二十歲就外出打工，從小工到大工，再到班長，再到小工頭，現在是大老板，帶著數百人的建筑公司，年利潤上百萬，家里的小洋樓就是他出錢操持蓋的；二兒子連凱比大哥小三歲，是個上學讀書的料子，順風順水讀完初中讀高中，讀完高中讀大學，大學畢業分配到縣工商局，這一會兒也混到股長了；三兒子連紅小得多，1983年生，地地道道的“80后”，據說是何旺根夫妻倆的一個意外結果。小伙子應了鄉間老話，老生孩規矩、精細，長得帥，還聰明。他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在一個鄉政府農辦工作，也算有頭有臉的鄉干部，至今還沒結婚。

何老漢的死訊一告訴兒女們，第一個趕到的是閨女蓮葉，離得近，幾里地，騎車用不了幾分鐘。她一進村，悲痛的哭聲就飄過來，何老太太心里馬上就踏實了，感覺有了依靠。大兒子連生在北京，接到電話開車往家趕，千把里地，再快也得七八個小時。二兒子連凱一聽說也火速回家，請假，找車，從縣城趕到家也在接到電話三個小時之后。三兒子連紅來得快些，他放下電話就騎摩托車上路，趕在姐姐之后到了家。

本門自家的人開始趕過來，開始張羅做壽衣、打棺材等事宜。

當下的農村，死了人可不比從前，可以大張旗鼓地張羅葬禮。現在是兩條路只能選其一：要么舉辦熱鬧的葬禮，那就必須火化；要么不舉辦葬禮，不聲不響、偷偷摸摸地埋掉。即使偷埋，仍擔心被人舉報，不光得重新挖出來火化，還要罰錢，丟人打家伙的。有些人家里老人死了，不光不用棺材，連祖墳都不敢進，“軟包裝”一處理（也就是用被單一裹），找個偏僻地方先埋下，等三年之后再起出來，打副棺材，告知親朋好友，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過上一場大事，再埋進祖墳。

何老太太一慌張，把這事給忘了，何旺根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半道街。閨女進村的哭聲更像是做廣告，她高一聲低一聲地哭叫著爹，傻子都能聽出來咋回事。

何連紅在爹的遺體面前抽抽搭搭止不住哭，眼淚沒擦干就對娘說起爹火化的事。

娘，俺爹老了這事村里都知道了，看來是得火化了。

何老太太立馬反對道，你爹早都給我說了，說啥也不能燒！事過不過我不管，就是不能叫燒了。

閨女蓮葉也說，連凱在縣里好歹是個官，找人說說，咋也不能火化。還有你，好賴也是個鄉干部，跟咱鄉里總有個熟人吧，請請客送送禮，也不能叫咱爹火化。

何連紅不說話了。他心里清楚，這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要是沒人知道，不聲不響偷埋了，不火化還有可能，只要沒人舉報，馬馬虎虎還能混過去。要是光明正大地去說情，下再大的工夫，送再多的禮，哪個領導也不敢應承這事。這是國家殯葬改革政策，誰敢公然拿政策不當回事啊?

就眼下這種情況，爹去世的事在村里幾乎家喻戶曉，還敢偷埋嗎?全村一兩千口人，人多嘴雜，備不住跟誰有點小過節，他往民政局打個舉報電話，就得乖乖地把爹挖出來拉到火葬場。也就是說，現在連偷埋都不具備條件了，基本上只剩火化一條路了。

何連紅心里這么想，卻沒有說出來。他對娘說，等俺大哥、二哥回來商量商量再說吧。

何老太太固執地說，再商量你爹反正是不能燒。

閨女蓮葉也附和，就是，再咋著也不能火化。

何連凱帶著老婆美蘭回到家里的時候，院子里已經恢復平靜。考慮到為偷埋創造條件，老三何連紅已經遣散了本門自家的人們，壽衣讓姐姐蓮葉領著幾個嬸嬸、嫂嫂躲在樓上裁縫，暫時取消了打棺材的計劃（棺材計劃趁天黑去棺材鋪悄悄地買一個來）。

在一樓的廳堂，何連凱夫妻聽了娘和老三的意思。老婆美蘭張了張嘴想說啥，被何連凱使眼色制止住，打發她去樓上招呼壽衣裁縫。何連凱當然也沒有表態，點著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在廳堂小心翼翼地踱步。他的皮鞋底與深紅的地板磚摩擦，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何老太太坐在氣派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上，看著二兒子走來走去，說，二小兒啊，你別走來走去了，快拿個主意吧。

這事，還真難辦。何連凱一連抽了好幾口煙，廳堂里很快有了一些煙霧。要是偷埋，萬一叫誰舉報了，不光還得火化，我這處分是輕不了啊，老三也逃不掉。

在農村殯葬改革中，縣紀委、監察局專門下發了一個文件，對違背政策偷埋的領導干部，除了進行經濟處罰，還要給予黨紀、政紀處分，情節嚴重、影響較壞的還會撤職、降級。作為工商局主要股室負責人的何連凱，正處在進步階段，就目前局里的形勢，他很有望再提半格，晉升為副局長。而且，在幾個有競爭力的中層干部中，從各方面看他都有明顯優勢。用他老婆的話說，他這個副局長，是箅子上抓饅頭——手到擒來的事情，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問題。

何連凱不能不考慮自己的仕途前景，眼看到手的副局長，要是父親偷埋的事一敗露，煮熟的鴨子不光會飛走，這個股長弄不好也得撤掉。從另一方面考慮，如果偷埋，別說不敢大張旗鼓地辦喪事，連一點兒消息都不敢漏。如此一來，他參加工作近二十年在紅白喜事方面湊份子積累的人脈資源也將白白作廢，錯失一次收回投資的大好機會，加上目前他所處的位置帶來的單向送禮（諸如他管理的一些企業、商戶，只送而不用還禮），這可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保守估算也得有個幾萬塊錢。

從何連凱的角度考慮，是萬萬不贊成偷埋的，但他也萬萬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老娘那么堅決的態度，火化肯定是說不通。他能給老娘說為了自己提拔，就把爹給燒了，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辦喪事，還可以收一大筆禮金嗎?他要敢這么說，估計老娘會從沙發上蹦起來，連哭帶罵把他數落得抬不起頭。

何連凱停下來看了看老三何連紅。何連紅說，你別看我，我無所謂。他還能咋著我?最多就是通報批評。

何老太太的情緒有些激動，撅著嘴說，我不管，反正恁爹是不能燒。

何連凱馬上說，你別急，娘，聽你的，不火化，咱等俺大哥來了商量個好法子中不中?

何老太太的情緒緩和下來，說，那就等恁大哥來了說個法兒。

老大何連生的深藍色奔馳伴隨著一股煙塵，風一樣掠過冢東村大街，嘎的一聲停在院子大門前。何連生急匆匆地拉開車門，不顧后邊坐著的老婆孩子，直奔白樓。何老太太跟在老二和老三身后，走出廳堂迎接大兒子。

咋就老了呢俺爹。在一樓廳堂，何老太太把何連生抱在懷里的時候，何連生帶著哭腔說道，俺去看看俺爹吧。

這時候老二何連凱才想起來自己回到家還沒看爹一眼呢，連哭也忘了。他趕緊跟在大哥后邊來到一樓老人的房間，眼里剎那間也涌滿了淚水。

怎么能忘了去看爹一眼，怎么能忘了流淚?何連凱突然一陣愧疚，心里有點看不起自己。

爹啊……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何連生撲在爹的身上悲痛萬分，他的全身都在顫抖，聲淚俱下。何連凱也失聲痛哭起來，他的悲傷似乎是被大哥的哭聲激活的，剛才的平靜一下子就沒有了，上躥下跳的私心雜念也被悲痛覆蓋。

何老太太抹了抹眼淚說，別哭了大小兒，得想個法子不叫恁爹火化。

好大一會兒何連生才止住哭，大家一起回到廳堂。

大哥，咱爹要是不火化，就得偷埋，這偷埋就只能不聲不響了。何連凱小心翼翼地說。

不聲不響偷偷埋了?那不中。咱爹吃了一輩子苦，不風風光光辦個事，說不過去，咱弟兄三個的臉面往哪擱?何連生扔掉手里的煙頭，看看何老太太。

恁爹說了，咋都中，就是不能燒。何老太太說，人家偷埋的，都是到三周年再辦事，不就是等三年嘛。

葬禮是葬禮，三年是三年，都得辦，都不能省。何連生話說得有點硬，又馬上對何老太太說，娘，你放心吧，俺保證俺爹不火葬，還得熱熱鬧鬧過一場大事。

何老太太被打發到樓上看壽衣，何連生掏出手機打電話。他一邊撥號一邊說，俺給高縣長打個電話，俺就不信一個縣長就不能批個特例。

電話一通，何連生一邊說話一邊去了一個房間關上門。在房間里通了好大一會兒話，何連生才拉開門出來，把手機撂到茶幾上，不滿地說，靠，一個縣長連這事都擺不平，還打起了官腔，真不夠意思，不是他去北京找我時的樣子了。

何連生打電話的時候，何連凱就已經猜到了縣長不會答應，但絕對不會拿這事說事，會睜只眼閉只眼，裝做不知道。從這點看，至少給了偷埋一個比較安全的保障。即使萬一被舉報，有縣長這個護身符，找民政局通融一下也不至于丟人打家伙。

大哥，高縣長怎么說的?何連凱問。

還能說啥，說從來就沒有過特例，讓咱自己想辦法。

自己想辦法?大哥，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也就是說，他是可以不反對的，但辦法需要咱自己想。

這有啥意思?縣長無非是隨便那么一說。你們這些縣直干部啊，真是，就這么揣度領導啊?

你還別不服，你二哥說的還真有點道理。何連生打斷老三何連紅的話，是啊，叫咱自己想辦法，就說明有辦法可想。老二，你想想，你們縣直誰家有過這事，都是咋辦的?

我知道的，都是火化了再光明正大地辦葬禮，沒有聽說有其他辦法。何連凱想了想，他了解的還真都是規規矩矩按政策辦的事。

你這等于白說，火化了辦事，這辦法還用想啊，這是現成的路子。何連紅對二哥的話很不以為然。

何連生剛上初中的兒子何京，被他強行從學校拉回來。閨女在云南上大學，他在回家前打電話召她回來，她滿口答應，可等他在路上再打電話，她卻關機了。他氣得大罵，這些兔崽子，都是白眼狼，爺爺老了都不愿意回家送殯，這是忘本。

坐在后邊的兒子用很標準的普通話反駁道，人都死了，送殯管啥用?人家還上學呢。

兔崽子，你說你爺爺不能說死，要說老了。

死了就是死了，年紀大了才說老了。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的兒子何京對自己的大老板爸爸一點兒都不畏懼。他對爺爺沒有太深的感情，每年春節回家待個三五天，根本建立不起來深厚的感情。

晚飯之后，何連生剛打發買棺材的人出發，幾個村干部就來了。何家三兄弟在村里都算有出息的人，街坊鄰居格外高看。特別是老大何連生，發了財不忘家鄉，曾拿出二十萬元建小學校，三十萬元修路、硬化街道，還設了一個助學金：對考上大學的學生學費全包，誰家有個臨時困難找他張開嘴也沒有合不下來的。村干部一聽說何連生家有事，個個都往前跑。

村支書何大慶一見何連生就說，今兒一大早就去鄉里開會了，回來才聽說旺根爺老了。

這事咋辦，說好了嗎?沒啥問題吧?何大慶問。

何連生嘆了口氣說，還真有個難題，俺娘是高低不叫火化，這偷埋又不合適，你說有啥好辦法嗎?

不想火化直接埋了不就妥了，還怕啥啊?何大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老三何連紅說，怕誰萬一舉報了……

他敢！誰敢舉報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不想在冢東村混了。何大慶氣勢洶洶地說。

我大哥的意思是，不能不聲不響地過去，好歹得辦場事。老二何連凱說。

那咱就辦事唄，還按老法子出殯。我給曾書記打個電話，連生叔給咱縣咱鄉作這么大貢獻，這事還不好辦?何大慶大包大攬，一邊從腰帶上的手機包里拿出手機打電話。

那樣不好吧?咱要是明目張膽地土葬，就是咱村沒人舉報，外村誰捅一下麻煩也不小，還會牽涉到你們村干部和鄉領導。何連凱搖搖頭。

何連生不贊成，這不是個好法子。

何大慶擺擺手，曾書記的電話已經接通，大家都看著他打電話。他對著電話說，書記，連生回來了，對，何連生，何總。他爹老了，哦，就是去世了。俺根奶，就是連生他母親，她死活不叫火化，他弟兄仨又不想偷偷摸摸，對，就是想舉行個隆重的葬禮。叫我說老人一入殮就直接出殯，該報喪報喪，該待客待客。這不中?沒人說這事誰管啊！怕抓典型?哦，想想辦法?那好吧，我們再想想。

靠，曾書記怕萬一誰告發了抓典型，恁雞巴膽小。何大慶罵罵咧咧地把手機塞進手機包，看著何連生說，白給他說了。

何大慶說，那就這樣說定了。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咱也別排五（停放幾天就叫排幾，一般都是單數）了，排三吧，后天出殯，明天一天準備時間，緊是緊點，不過還來得及。馬上得安排，分分工，明兒個早上行動。主事就叫老五爺和你三大爺吧，他們有經驗；喊喪叫李韶云，他也是老手；報喪得四路人，東西南北各一路；上集上買菜得幾個人，你們得跟個管錢的人；抬棺材的，包括挖坑的人得說好，最少得十六個人，眼下出去打工的多，家里男勞力少，可不能丟空；廚上得五六個人，那幾個老手我明天通知他們來就行了；還有借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的，搭靈棚的，都得定好人。

何大慶安排得可謂有條不紊，滴水不漏，顯然是輕車熟路。他一安排完就馬上叫其他村干部行動起來，去通知人，布置明天的活計，自己又打電話叫村里的飯店送來一桌菜，通知幾個主事人來商量葬禮中的細節。

何連生很感動，村支書能這樣盡心盡力，也是對他給村里作的貢獻的最佳回報，他心里也有了一絲滿足。當然，也有遺憾，跟他熟悉的那些縣領導和縣直有關部門的領導，還有鄉里的父母官，肯定是不能來參加葬禮了。他不在乎他們送啥禮，要的就是個臉面。不過以后還有機會，三年以后，要為父親冠冕堂皇地辦三周年，到那時候，沒有啥顧忌了，領導們就可以接受邀請屈尊前來了。想著縣委書記、縣長能在父親的靈前鞠躬行禮，何連生心里有點飄飄然。這就是實力，這就是影響，這就是資本，這就是人脈。

老二何連凱仍然有點不甘心，但大哥既然都同意了，他還能說什么?找不到兩全之策，只有這個折中的辦法了。現在，至少他不用擔心自己提拔的事受影響了。這是最關鍵的，只要能晉升副局長，少收幾萬塊錢算什么。三年之后，也許自己就在副局長的位置上為父親過三周年了，那會是另一番情景。

老三何連紅的心也平靜下來。他本來就沒有什么想法，只要能滿足何老太太的要求，怎么辦對他來說關系都不大。作為年輕人，他更喜歡簡單。對表面的形式，比如排場不排場，風光不風光等等，他都不太在乎。父親走了，入土為安，老人家能夠安息才是最重要的。

深夜，送走村干部和主事人，何連生剛回到房間，兒子就跑過來。

這么晚了你還不睡覺，明天還想睡懶覺啊?我給你說，這兩天你必須按時起床啊。何連生一邊說著一邊往外推兒子。

老婆扶何連生坐下后，給他倒了杯水說，你們不是要找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嗎?京京想起了一個，你聽他說說看行不行。京京，你給你爸說說。

我的一個網友告訴我的，他說他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有個村為了完成鄉里下達的火葬任務，就弄了一條狗冒充人……

你個兔崽子，到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何連生抬手做了個打兒子的姿勢，兒子捂頭做恐懼狀離開，一邊走一邊說，是你叫我說的。

最后，老大何連生受兒子說的用狗代替尸體火化的啟發，結合老二老三的建議，拿出了一個仿造父親尸體的具體方案：用發面做一個頭顱（讓村里做面花供的高手張三奶親自做），蒸熟彩繪；軀干部分用薄木板做，中間是空的，里邊用狗肉填充（狗肉一燒，跟人體燒起來的氣味基本一樣吧）；四肢用木棍刨光滑即可，用長螺絲釘或鐵絲跟軀干連接好（找村里兩個木雕最拿手的木工秘密做）；多準備一套壽衣，給“模特”穿衣服讓兩個木工負責；這件事一定要嚴格保密，知情的范圍越小越好。

弟兄三個商量好，又跑到娘的房間說明白，說服她同意，何連生又馬上給村支書何大慶打電話，重新安排葬禮事宜（葬禮要大操大辦，跟原來的半遮半掩大不一樣），排三改排五，通知的親朋好友范圍擴大了很多。何大慶連忙趕過來，親自安排有關人員行動起來。這時候，已經過了凌晨兩點。

次日早上，何家大院白樓前集合了籌備葬禮的所有人員，村支書何大慶給大家講話，我說說吧，旺根爺老了，這是個大事，咱們得把他老人家的事辦好。連生叔是大老板，為全縣全鄉和全村都作出了很大貢獻，連凱、連紅也都是國家干部。他們的思想覺悟都是很高的，他們弟兄仨商量了一下，說服了旺根奶，按照國家政策，火化。后邊的事就不用我說了，火化之后，要舉辦隆重盛大的葬禮，到時候，鄉領導、縣領導，甚至還有市領導，都會來咱村給旺根爺吊孝。這是史無前例的，大家一定要高度重視，認真負責，干好自己負責的工作。大家說，能不能干好?

能！大家一片呼應，聲音洪亮，如一個重大活動的誓師大會。

接下來，按照分工，大家各自行動，紛紛給自己熟悉的領導和朋友打電話，接電話的人都滿口答應來參加葬禮。

葬禮籌備有序地進行著。第三天，何大慶親自打電話給縣殯儀館，叫來車拉人去火化。那個特制的“模特”， 假發頭套一戴還真像回事兒，幾乎能以假亂真。軀干的空殼內，足足填進去一百多斤狗肉。

等到縣殯儀館的車來到，幾個年輕人把那個“模特”抬上車，兒女及本門孝子們便開始痛哭，何老太太也站在大門口裝模作樣地流了幾滴眼淚。等到車走遠了，兩個兒媳才把老太太攙回家里。

圍觀的街坊鄰居，當然不知道車上裝的是一個“模特”，他們中一些心軟的女人也流下了同情的淚水。為了裝得更像是真的，弟兄三個與姐姐都跟車去了縣殯儀館。去殯儀館專門租了一輛中巴車，由村長帶隊去了二十幾號人，還拉去了鮮花、挽聯、供品等。何大慶則在家坐鎮，他隨時作好準備，“骨灰”一拉回來就得秘密搞一個“貍貓換太子”，讓老爺子的尸體代替骨灰盒入殮。

到了縣殯儀館，何連生才知道，這殯儀館是真簡陋，只有一個小得僅能站下十幾個人的悼念廳開著門。據說另外一個大的悼念廳專供副科級以上領導及親屬使用。何連生事先給分管民政工作的副縣長打了電話，還給有關人員塞了信封（喪事包錢不能用紅包，也就不能叫紅包了），殯儀館要破例啟用大廳，他卻謝絕了。在這里只是個火化的程序，越簡單、越快捷越好，況且里邊還有貓兒膩，萬一漏了就難堪了。

火化程序異常順利，也異常簡單。交了錢，在悼念廳擺好鮮花、供品，掛上幾副挽聯，家屬和隨員對著“遺體”鞠了三個躬，接下來就直接推進了火化爐。沒有哀樂，甚至連最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都沒有。盛大的葬禮要在村里舉行，農村人幾乎都不在乎這里的儀式。

從縣殯儀館回到家里，在眾多鄉親的注目下，何連生裝做小心翼翼的樣子，把那個“骨灰盒”從車上抱下來，先放在一樓父母的房間。此時，父親的尸體就停放在這里，他穿著體面的壽衣，如睡著了一樣，安靜地躺在床上。

按當地風俗，等到出殯的前一天下午才能入殮。因此，在入殮前，這個房間對外人是戒備的。街坊鄰居都知道，何旺根老漢火化了，入殮的將是一個骨灰盒。因此，還得做做樣子，讓大家真的看見“骨灰盒”入殮。

因為有了這個瞞天過海的火化程序，葬禮便沒有了任何顧忌。加上何連生弟兄三人都不在黨紀、政紀規定的不能大操大辦紅白事的人員中，葬禮的規模就沒有了上限。從當天下午開始，一直到第二天出殯的那一刻，人們像潮水一樣涌向冢東村。

因為送禮的人多，設了三個禮桌，有六個人負責登記、保管禮金及禮品。他們因為忙碌，頭上都掛著汗珠，成疊的鈔票讓他們手里的提包鼓了起來；成件的酒堆成了一座小山；黑色的挽幛一個挨一個地掛滿了足有兩百米長的繩子；花圈、花籃足足擺滿了一華里的村街；金山、銀山、搖錢樹、金童、玉女、牛馬及別墅、轎車、冰箱、彩電等傳統與現代紙扎在靈棚周圍栩栩如生。靈棚中間用一個簾子隔開，棺材在簾子后邊，前邊擺著一排長長的供桌，上邊放著雞、魚、肉、水果、饅頭等供品，尤為醒目的是閨女蓮葉置辦的供品中的十只雞和十條魚，每只雞和每條魚嘴里都銜著一張百元鈔票；還有好看的花供：用發面捏成雞、鴨、魚及水果模樣，蒸熟后用顏色涂染，色彩鮮艷，形神兼備。

兩班響器賣力地吹奏、表演，在想盡一切辦法，使盡渾身解數爭奪風頭，把圍觀的人們逗得喜笑顏開。

撤換棺材中的“骨灰盒”，是在深夜完成的。這時候，看熱鬧的人都散去了，守靈的人只剩下何家三兄弟及三妯娌和姐姐，其他人都去休息了。何大慶與事先安排好的至近的人迅速將何老漢抬出來，三下五除二把棺材中的“骨灰盒”替換掉，終于讓何老漢歸位。而在此之前，整個下午與晚上，祭奠的對象都是棺材中所謂的“骨灰”。

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這其中的玄機，因此并不影響他們悲傷情緒的宣泄。兒女們縱然知道棺材里的“骨灰”與父親無關，但父親的死是真的，他們的哭聲也是真的。哭到最后，他們已經不在意棺材里的“骨灰”是否與父親有關，而是成為一種程式，有人來吊唁，他們就痛哭。

當父親的尸體由四個人架著被放到棺材里，最后守靈的兒女們發出了異常悲痛的哭聲。這哭聲，在寂靜的深夜里非常有穿透力，把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悲哀之中。

次日，葬禮按程序如期進行。一大早，老大何連生帶著兩個弟弟與族長到地里看墳地，定好位，掘過第一锨，別人開始挖坑。從地里回來，他們繼續在靈棚里等著親友們前來吊唁，不停地陪哭、跪謝。何連生任務更重，他肩負著摔牢盆的任務。摔牢盆也稱摔瓦，在出殯前把一片瓦（也有用瓦盆的）摔在棺材前頭，要摔碎。傳說如果不摔牢盆下輩生孩子會成啞巴。

臨近中午，該來的客人都來了，馬上要出殯了。棺材釘口之前，長子要為父親凈面，說是凈面，其實就是拿棉花團蘸著水在死者臉上象征性地擦一下。凈完面，讓親友們上前最后看一眼遺容，就開始釘口。但如今大家都當棺材內是骨灰盒，凈面和親友瞻仰遺容這兩個程序就免了，直接蓋天板釘口。

當天板合嚴，鐵釘在咚咚的聲音中釘進木頭時，子女們嘴里喊著，爹，躲釘了，爹，躲釘了……之后，伴隨著悲愴的嗩吶聲，何連生在兩個人的攙扶下痛哭著，雙手端著一個托盤，里邊放著一片瓦，其他孝子也痛哭著，手拿外邊包著白紙的高粱稈（被稱做安常棍，傳說是用來打鬼的）跟在后邊，一起走出靈棚，到村里的廟上祭拜，然后返回靈棚。何連生把瓦片猛力摔在棺材頭上，砰的一聲，瓦片被摔得粉碎，四下濺開，他撲倒在地，驚天動地的哭聲讓在場的圍觀者動容落淚。

對葬禮中的哭聲，當地有順口溜如是說：兒哭震天震地，閨女哭是真心實意，兒媳婦哭是疼東西，女婿哭是老驢放屁。在何家的葬禮中，兩個兒媳婦的哭聲顯然是沒有“疼東西”的因素。老大何連生對葬禮花銷大包大攬，老二老三根本就不用操心花錢的事。

隨著鞭炮聲、火銃聲的響起，嗩吶聲也激揚起來，抬棺材的人一聲吶喊，送殯的隊伍便出發了。火銃開路，吹嗩吶的、拿花圈的孩子們在前邊領路，再往后，是男孝子，棺材緊隨其后，棺材后邊是女孝子。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白花花的孝子、穿著各色衣服的圍觀者、五彩繽紛的花圈、飄揚的紙錢、飛揚的塵土，在冬日的陽光下蔓延；鞭炮聲、火銃聲、哭聲、嗩吶聲此起彼伏。一向平靜的鄉村，此時被渲染得異常熱鬧。這也算是對一個人離開塵世后的禮儀吧。接下來的日子，他將靜靜地長眠地下，永遠告別塵世喧囂……

過了付三（出殯的第三天），弟兄仨與姐姐帶著供品、鞭炮和紙錢去地里祭奠，把墳添圓，葬禮算告一段落。弟兄仨也陸續返回單位，宴請答謝，開始上班。怕母親自己一個人待在家寂寞，何連凱讓母親跟他回縣城小住。

關于宴請，何連紅最省事。他趁著剩下的菜和煙酒，在家里擺了兩桌，請了附近的同學、朋友，又帶著家里的煙酒回到鄉里，在集上的營業食堂弄了幾桌菜，請了領導與同事，就算完事。

何連凱的宴請就復雜得多了。當然他也不能像大哥一樣不算經濟賬。他在縣招待所擺了十幾桌，一些企業和商戶干脆就沒通知。菜也是普通菜，煙酒都是從老家拉回來的禮品，能省則省吧。最后，除去請客算下來，父親的葬禮，他還盈余四萬多塊錢，夫妻倆頗是滿足。

何連生的宴請無論在市里還是縣里，可以說都是出類拔萃的。他在市里最豪華的酒店和縣城最豪華的酒店，宴請答謝市、縣領導和企業同人。菜是最貴最高檔的包桌，煙是清一色的軟包中華，白酒是清一色的五糧液，還配有高檔干紅及高檔飲料。據說，領導們送的禮金與禮品價值的總和，與這頓宴請花的錢相差甚遠。用何連生的話說，這事不能用錢多少來衡量，咱一個土財主，市、縣領導給咱這么大的臉面，咱花多少錢都值。

何連生雖然對“模特”代替父親火化的事情有點不舒服，但總的來說還是滿意的，能夠找到如此的兩全之策，也不失為一個妙計。因為這一點，他對兒子都有點刮目相看，徹底改變了以往對兒子“不成器”的看法，開始把他當做一個足智多謀的中學生對待了。

在縣城宴請縣領導的時候，高縣長一直堅持到最后。當包間里只剩下何連生和高縣長的時候，喝得有點高的高縣長把一只胳膊搭在何連生的肩膀上說，連生啊，我對不住你，你咋這么老實?我讓你自己想辦法，你咋就真的把老爺子給火化了，你是真老實啊……

喝得興奮的何連生雙手握住高縣長的一只手，說，高縣長你可別這么說，這是國家政策，咱得帶頭執行不是?我不能跟普通老百姓相比，得有這個覺悟，是不是?領導們能參加我父親的葬禮，我就感激不盡了，真的感激不盡。

何連生一邊說著，心里一邊暗暗得意，你高縣長讓我自己想辦法，我就自己想辦法，人照樣不火化……

高縣長用左手換回何連生兩手握著的右手，拿右手在何連生肩上拍了拍，老弟，你咋這么糊涂呢?你怎么就把老爺子給火化了?你咋就不知道想想辦法呢?現在說啥都晚了，我這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對不住你啊……

何連生心里冷笑了一下，哼，當初你是咋說的，打著官腔，說什么這是國家政策，哪個領導也不敢特批，要我自己想辦法。現在又說我老實，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我要是把底子給你抖落出來，你還會說我老實嗎?你肯定會說我精明善變。當然，堅決不能亮底，堅決不能。再怎么說，這個謎底都不能再擴散了，真說出來，萬一誰拿這事做文章，那可就麻煩大了。

何連生對高縣長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話有點鄙夷。是個領導，都官腔十足，臺上說一套，底下做一套，真是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高縣長是真喝多了，他一直重復著那句話，老弟，我對不住你……

何連生做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反復地說，謝謝高縣長，謝謝高縣長……

這時候，高縣長的司機推門進來，準備接他回去。高縣長卻坐著不走，翻來覆去地說著對不起的話，何連生則翻來覆去地說著謝謝高縣長，謝謝高縣長的話。

當他們確定離開房間的時候，司機附在何連生耳朵上說，何總，沒想到你真把老爺子火化了，其實，高縣長準備讓我帶你去殯儀館，到那兒給館長和火化工每人塞兩千塊錢，讓老爺子推進去走一遭，從后邊再裝到車上拉走就行了，根本就不用真火化，辦個火化證就得了。后來你沒再找他，他一忙，還沒來得及給你說，你就拉去火化了……

何連生瞪大眼睛，吃驚地問，還可以這么辦?

司機答道，那還有假?在縣里還有縣長辦不成的事?

何連生愣在那里，心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