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光

春 喜

開門見山地說吧，春光就是你一打開門就看到的一大片美好的春天的風光。目及之處，到處都涌動著一種春光乍泄般的流淌感，春水在流淌，暖暖的春風在流淌，鵝黃的草色在流淌，歡聲笑語在流淌。春光無限好。

是的，春光是開放式的，將包裹了一個冬天的氣息全部打開，并投放出去，天地間，豁然開朗中，又不乏有迷離感，這是沒有完全顧及到的角落，一切就這么富有層次感地呈現著，用柳枝蘸著春水書寫著……

于是，每個春天你都會無比的驚喜，躍躍欲試。春色關不住。在窗下坐看青枝變瓊枝的靜謐感終于不存在了——你撇撇嘴角，笑自己傻呵，怎么就坐了那么一個冬天？春天總是這樣，什么都在躍躍欲試：鴨子站在岸邊對著一汪春水躍躍欲試著，是想去試探一下水溫還是春水的深淺嗎？小草搖頭晃腦地躍躍欲試著要鉆出地面，一門心思要頂掉壓在頭上的石塊；站在道場上的祖母躍躍欲試著要不要脫掉棉襖洗一個澡，這天氣呵，終于有了暖意。

對了，站在春光里，人總是忍不住要生出許多躍躍欲試的想法。人總是這樣的耐不住寂寞。

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可以，誰愿意就這樣站在凝結著冰花的冷窗下對著遠方遙望？你說是吧，一切都不應該是這么冷寂的，你還很年輕，你還具有活力，你是應該站在春光明媚里的。寂靜久了，就是另一種死亡。

人站在春光里，就將春光詮釋得無比清晰：小孩在春光里更加頑劣、活潑；妙齡少女與春光陪襯得相得益彰，春光如少女的臉龐，少女的背影利用春光烘托著；美麗的少婦令春光更加成熟，眼神中的那絲哀怨表述了春光的另一層隱秘所在……

這時，你一定會說，這些都是春光啊，年輕、羞澀、童真、成熟、妖嬈。春光是美的化身，長有天使的翅膀。春光是童年的歌謠，你方唱罷我登場。春光是昨日的邂逅，讓你的心頭樂開花。春光侵占著你，塑造著你，完成著你。春光迷醉了一雙雙真實的眼睛。不經意間，我看見站在廚房門里的公公一頭雪白的頭發就這么飄忽了出來……

這是令人眼睛一跳的瞬間！眼睛酸了，心被針扎了！是的，我很想流淚，因為感傷，因為感動。這一頭白發讓你感覺到多么地不合時宜呀——你看四處都是鮮花：桃花的紅，玉蘭的白，櫻花的粉，海棠的淡雅，蒸蒸日上么。憂傷的白發像一句時光的流言，當你聽到不愿意聽的句子，暮色開始沉沉。

很多年前，我的確是這樣理解的，我看見白發就很悲涼，感到這人老了。我那時候不具備一點理解人生的經驗。現在，回想起來，公公那一頭干凈的雪白的頭發落在春光里，是多么富有深度的寓言啊。也是另一種對春光的詮釋——所有的春光都在一根白發上跳躍著，這是一種歷程，也是一種皈依。而公公頭上從發根處冒出來的白發，它飄揚在春光里，柔軟、健康、精神煥發，牽念著我們回到鄉間老屋的懷抱里。

而當我再次走在兩邊爬滿了豌豆藤的鄉間小路上，我看見從我身邊經過的伯伯嬸嬸，沒有幾年的光景全都兩鬢斑白。他們老了，卻很健康，依舊干活、說笑，行動干練、利索，時不時還會多管閑事地說說鄰家的故事。見到我，依舊笑著招呼。可以的話，還會夸上幾句。他們總是說你這好那好，對你的生活有著完全的肯定。我站定與他們攀談，自然也沒有感覺到他們因為頭發白了生活就因此遭到了改變，在健康沒有受到威脅的時候，是不會改變什么的。伯伯嬸嬸對白發的理解就是壓根沒有看見，他們看人看事物的眼光倒是比年輕那會兒更加篤定、堅定，除開慈善之外。于是我就很想這時候坐在春光里，為婆婆梳一個頭，或者洗一個頭，但是，這要不要將白發拔掉呢？這么多的白發怎么拔呢？

春光易逝。公公一頭雪白的頭發就是“一年一度秋風勁，不是春光，勝似春光”。那年的春光與我平常看到的春光是不同的。看著公公映在百花中的白發，我對春光的歡喜將只放在心底，永遠放在心底。盡管她是如此美好、短暫，稍縱即逝。我的打量自第一縷春光開始，就嘗試著去體悟愛與哀愁，以及微笑著流淚的感覺……

這感覺如同現在我坐在你的面前，我隔著桌面初次看到了你頭頂上的白發。雖然只有幾根長短不一的白發參與在黑發中，猛看，幾乎不見，這幾根白發自然也無法影響你的成熟和穩重的魅力，可是你是我的愛人，我無法不去憐惜你，無法不去心疼你。如同心疼的感覺讓我倍感珍惜和你面對面的這一刻。仿佛我從來都沒有這么準確地看過你，一、二、三，我數著那幾根白發，卻將整個的你記在了心里。還有過去的你，過去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時光。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任春光在窗口流瀉，仿佛背景音樂一樣包容著我們。我的手伸出來都帶著一股波光。可我沒有去拔白發，人到中年，有幾根白發算什么呢？我伸手只是想將自己伸向你，然后對你擠出了一個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微笑。之后，什么也不用說，我們就各自忙別的去了。面對生活，我們真的很忙碌。但我很感激在這春光里，因為幾根白發讓我再一次安靜地看過你。這流光里的溫柔邂逅，沒有任何語言的表達，卻讓我感受到了愛的存在與真實。

渡春光

今春2月14日，我特地托蘅一從北京郵購了一部尼康單反相機回來。相機不是很貴的那種，只是入門機。而我愿意花這錢，且迫不及待地買來，純粹是因為春天來了，我想用高像素去小區里拍白玉蘭和其他跟春光有關的信息。這時候我有些感受到文字的力不從心，我無法將流動的春光，以及流動在花朵上的每個細膩的充滿著褶皺的表情表述。而我相信這部名叫尼康的取景器會完成。花朵在一種微距下會呈現出一種怎樣的展示呢？拿到相機站在陽臺上對著窗外對焦距，感受著鏡頭的伸縮間，春光就在指縫間如水流淌。

這時候，子蘅就站在背后，他顯然有些躍躍欲試。我將相機交到他手上，他就對著林梅送我的風信子左轉右轉。粉紅色的風信子種在一只像喇叭花開放著的玻璃杯里。杯里盛滿了清水，一團白色的根須盡收眼底。子蘅將花瓶擺放在陽臺的瓷磚上，略帶微涼的風和陽光從紗窗里透進來，將花瓶投影在白色的瓷磚上，很是小清新。相信這種美是很能打動一個少年的，他的歡喜從他蹲下、起立的姿勢里一一盡顯。這一刻，他的眼神里少了這個年紀“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憂郁，他變得童真、情趣、獵奇和率性。也就在這刻，我居然從他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也有我的一面。盡管起初他的手還在抖，拍出的照片都是糊的，然而就是這種糊卻呈現出了另一種疊影重重、風卷云涌、變幻莫測的光影。

我也有子蘅的這個年紀，這個心性，這份乖張。我們有睡不醒的覺，特別在春光里，趴在桌子上也能睡著。我們偏科，不喜歡數理化，感覺這些就像迷宮，怎么都走不出，總是睡眼惺忪。我們只喜歡語文老師，從而覺得語文老師長得特別美，連她說話的聲音、腔調、姿勢，都無與倫比。在我們眼里，語文老師就是神。她站在講臺上渾身繚繞著一種光環。我們還喜歡看課外書，將課外書放在桌肚里神神秘秘地看，而課間十分鐘趴在桌上做的夢也很富有小說情節。我們也喜歡另類，常常以各種理由拒絕校服的束縛，我們羨慕成人，覺得長大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們憂愁，無緣無故地，常常看著窗外的云朵或者落花眼眶里涌起熱淚來。我們喜歡模仿，模仿電影人物的表情，模仿喜歡的作家的寫法，本來只能寫寫記敘文，卻要超越自己寫小說，滿腦子的信馬由韁、海闊天空。跟在夢境里飛一樣，總有可以超越一切的力量。人整個狀態是升騰式的，落在云中，腳踩在棉花團上。

后來，我們就去了小區里散步。從寬闊的主干道繞到小樹林邊。小樹林里面種的都是香樟樹，再過一兩個月，這里將是花香四溢。樹林前有一個池塘，池塘邊還有一排柳樹，間接性地穿插著幾株茶花和紅梅。我不喜歡茶花，只因這花朵太密、太肥碩，葉片也密，花開在葉中，沒幾天就陳舊了，蕪雜了，遠看花不像花，近看樹不像樹，很不好看。子蘅也不喜歡。而紅梅，此刻雖然不是白雪紅梅的樣子，卻也招人歡喜，這畢竟是春雨中的第一枝花呀，驚喜感、莫名感、驚艷感、詩意感，都會油然而生。而紅梅在《紅樓夢》一書里又顯得格外琳瑯滿目。寶琴立雪是最唯美的場景，再是去妙玉處訪梅也不例外。正處在青春期的子蘅，對《紅樓夢》則很愛恨交加。愛里面的姑娘們可喜的樣兒，愛寶哥哥的癡嗔；恨萬事不能兩全，黛玉終究沒有與寶玉相守，甚至都覺得寶玉最后出家是最好的結局。一場繁華用一個人從溫柔富貴鄉里走出，遁入空門這是怎樣的大徹大悟啊。對了，青春期就是這樣的，總想用逃離和出走這兩個情節來完成。逃離現實和不喜歡的人。出走卻是逃離的升華版，動輒就會拿著自以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而瀟灑地甩門而去。這種情緒飽滿而又空洞，簡直無法忍受。而對于寶玉遁入空門之說，子蘅的理解是我不為理解的，對的，這時他厭世、迷茫、不知輕重，對于愛也不能夠完全理解，他是瞎子摸象，很多時候也是極不負責任的。但他可以站在父親嚴厲的責備中抿緊嘴唇從不逃離，直到父親離開，他的淚水才會從眼中慢慢滾落下來……

每一個男孩的心靈都具有偏向與媽媽的情結，因為媽媽的慈愛總令他可以在堅硬的父親的背影里尋找到被收留的溫暖。一切就都清楚了，男孩子跟男人一樣，外表堅強，也需要溫柔的后盾。我在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自然也感到自己也在這個過程中漸漸成熟起來。一個女人的蛻變自然也是在孩子的成長中建立的，一個女人無論如何是無法在一個成熟的男人面前成長的。慢慢體察著子蘅的成長變化，我開始感覺到春光是多么地矯情，多么地傷害人。春光像河水里的漣漪，總在每一個葉片上晃蕩，在每一個冰冷的石頭上盛開，讓人很容易就晃蕩進去了。蝴蝶的翅翼透明得讓人可以作畫，而花蕊的艷麗又是多么令人產生吞食的欲望。整個季節變得分外曖昧不清，真假難辨。子蘅置身其中，每一個奔跑的腳步都拔離得十分吃力。他開始寫詩，也不知道要寫給誰。他的詩歌呈片狀地從練習簿上撕下來，半遮半掩地丟在書房里、床頭柜上。詩中沒有男兒心，只有無盡的“脂粉淚”。于是，你會看見綿軟無力的他臉色憔悴，神態疲倦，總會關在房間里偷看《紅樓夢》，總會寫出憂傷的小詩。字跡急劇變化，一會隸書，一會楷書。然后，他就傷春了，他覺得世界萬物都會灰飛煙滅，比如那花，那蝴蝶，以及一切美好的榮譽，他頹廢了，像是被某種力量灼傷了，打敗了。他不再積極，他很頑固，很憤世嫉俗。

百度里對于春光的解釋則很闊大，當我打下春光之后，首先跳出的是一組少女的裸體畫，包括狄少英那張《春光無限》，再是張國榮主演的《春光乍泄》電影。春光就注定了香艷，非常的秘密和誘惑。這雖然跟一個少年是否戀愛了，還是有了春夢都無關，我需要找到一種方式帶領他認識到一個真正富有內涵的春光。春光是文藝的，而不是色情的。她是唯美的，帶著理想化的感情模式。于是，我們來到室外，索性走進春光里。因為只有室外是具有空間感的。我們端著相機四處尋找著、發現著——我們來渡春光了！是的，那流淌在樹葉上的春光，就好比一條長長的河，它落在凡間里，是需要一個人用堅定的毅力來渡過它的。不然你就會被河里的漣漪與春水迷惑，會被兩岸的楊柳依依而纏繞，會被水底的白云而擁抱。你只有超越他們才能渡出來。而超越的秘訣就在于戰勝自己的雙眼。于是，相機的取景器里很快被子蘅收集來了各種美景、植物及建筑，還有人影。那張我站在像蝴蝶俏麗枝頭的玉蘭樹下的照片獲得了很多人的認同，因為子蘅找到了一個點，將我照得飄飄欲仙，清麗脫俗。這種發現就是子蘅的成長，看來他已經渡出了這條叫春光的河。從此，他愛上了《建黨偉業》、《辛亥革命》之類的大片，他說陳獨秀，說胡適，他喜歡整潔的中山裝，他揮舞著手臂的樣子開始有了熱血青年的架勢。

于是，在一條叫春光的河流里，我看見子蘅正亦步亦趨著走了出來，身體里漸漸具備了一個熱血青年的姿態，相信他將對春光會有另一番閱讀和解釋。不管這是否會在多少年以后都沒有關系。他的心性會隨著身體的變化而變得結實、寬厚、富有戰勝外界干擾的能量和降妖除魔的力量。他即將成為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了，是文藝青年也不錯。而我現在要想的就是明年將怎樣跟他過第一個五四青年節，這個禮物我得好好想一想。嗯，好好想一想。

春之命

葛芳來電約我去湖州，說是韓老師來了，他在他主編的刊物上剛發表了我的散文《阡陌》，韓老師為此還帶了樣刊過來。來電話的時候韓老師已經上路，我毫不猶豫地應答了葛芳，除了覺得應該跟韓老師見一面，還覺得這大好的春天，我們實在是該出去走一走了。

我和葛芳選在震澤還未開放的濕地公園門口會合。葛芳等了我大概有近一個鐘頭的時間。如果別人等我，我會很緊張，但是葛芳我就顯得很淡定。因為葛芳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自有她自我消遣的方式。于是，待見面，她就歡喜地告訴了我這一個小時她的見聞。首先她說從蘇州一路開過來，發現公路邊上豎立著的鎮區名字特別好：橫扇、震澤、八坼，很有古詩詞的味道；再是翻開三星手機給我看照片，她說你看這些花開得多好。于是，我的眼前就隨著她指尖的撥動而呈現出了一片姹紫嫣紅。最后在伴隨著一路的茶花和櫻花去向湖州的路途中，葛芳還一邊開車一邊將第三個見聞精彩地講述給了我聽，她說在濕地公園門口的花叢里，停放著的那輛紅色別克汽車內，坐著一對中年男女在約會。他們真是有趣啊，選在這春光里會見！盡管知道這不是一對夫妻，葛芳也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揶揄，她的理解總是帶有文藝人的灑脫：愛就愛吧，這么美好的春光，與其閑置著，還不如出來談談情說說愛呢。

快到南潯了，我們突然想起該跟韓老師聯系一下。當韓老師告知他們決定先到南潯用完晚餐再走，我們也覺得這樣方好。方向盤一轉，我和葛芳就先一步走進了南潯等韓老師一行到來。南潯離我家并不遠，第一次來是尼楠帶我來的，尼楠長相清純貌美，而她身上的行頭都是從南潯淘來的，于是南潯在我們眼里就是時尚的，具有質感，這是從一件件美好的服飾上傳遞來的信息。第二次去南潯，則是因為邱老師過來，建紅請我們到南潯去走走。這一次雖然也只是走馬觀花，但我知道南潯的古鎮還值得再來，至于哪一天會來，跟誰來，還沒有想好。但這天來到南潯，居然覺得是初次來。這個地方分明給我一種熟悉的陌生感，熟悉的是景物，陌生的可能是看景人的心境——這才幾年的光景，咋就覺得自己的心老了一大截，莫名地承載了很多，置身于春光中的身子，帶著一種沉重的呼吸。好在身體經過一陣古風的吹拂，倒也慢慢放松了下來，做一個深呼吸，想既然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就該忘掉一點什么，不然，何以與心交談？

每次，我和葛芳出行，都會因開筆會，或者參加一個文學活動為由，而進行一次只有我倆的一次私密性的出逃。我們在人堆里，也會找到一個“私奔”的借口，純粹地放飛自己的心靈——這么說，并不是我們生活得不好，或者是生活出了問題，我們正是在這一種完全放心的生活狀態下走出來的，我們需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談談小說，說說作為閨密間的貼心話。生活中如果始終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你敞開思想的寬度與話語權的自由性，這種生活是很難有真正的春光降臨的，也是徒勞無功的，盡管你可能生活得很富裕，很睿智，你永遠需要一個好友來認可，來附和，來懂你。我與葛芳就是這種關系，我們平常的交往并不多，在家里也必定是一個賢妻良母，我們相夫教子、寫作讀書，時間緊湊而又富有節奏，可我們每年都會出來一次。前年吧，我們去了南京，還去過常州、宜興。我們背著家人在異地面對面地喝點小酒，那酒仿佛就是用性情、率真、聰慧和真誠地對于生命的體悟和情致調和而成的。這種酒喝進胃里，是具有暖胃的功能的，比泡酒用的枸杞子、當歸藥引子自然會更加養生。

于是，在標志著南潯世界文化遺產的牌坊下合影之后，我們就開始篤悠悠地走在古鎮的老街上。我們邊說邊聊，思想和眼睛開始賽跑。一前一后響亮著的高跟鞋聲音，有著回應的專注，也有著叩問的好奇。談到家庭，我們選擇做水一樣的女人。因為我們必須懂得一個女人是該具備有水的綿柔之力的。只有水才能夠長久地縈繞在時光之中，只有水才能夠澆灌與潤澤植物生長。在我們眼里，先生和兒子，都是水中的植物，需要憐愛和包容。這似乎是一種極其新穎的發現，我們為此開始樂乎起來。身旁市廛密集，柳絲拂動，春水蕩漾，想必前方從御酒坊里飄溢出來的酒香將會特別香醇，具備了繞指柔的情懷！

因為不是周末，也不是旅游旺季，古鎮上的人并不多。所以好多店鋪都是空著的，只有店主獨自坐在那里懶洋洋地、好似一副要睡覺的樣子似看非看著。她的眼神像浸在水里，霧蒙蒙的。很多老人走出巷弄，坐在街邊曬春光。他們齊齊整整地坐著，雙腿并攏，雙手抱胸，或者置放在膝蓋上，跟開大會一樣。頭上戴著帽子，有的已經摘了帽子，一頭白發沐浴在春光里，祥和、潔凈極了。他們穿著灰色羊毛衫、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或者是一件落了幾滴油漬的羽絨服。他們很少說話，但總給人一種正在說話的感覺，還一定談論的是最幸福的事情，也許就是某一個充滿甜蜜的回憶，笑瞇瞇地看著你走來又走去。這種充滿目送的眼光，就像看見自己的祖父，憐惜的眼神從泛著青苔的石板上升起，格外的高貴與溫情。

老街上自然也會開著一些茶樓，但生意并不是很好，這個時候大概都在忙工作，無暇走出來。我和葛芳本來是很想去喝一杯茶的，但因為又看到了御酒坊，就走了進去。相對來說我們也喜歡喝點小酒。特別葛芳，酒在她的散文里代表著一種神韻。酒香在精彩紛呈的句子里飄揚，成為了她文字的氣質。御酒坊里坐了兩桌子人在喝茶，大概是坊主的朋友，這個時節但凡有空都會叫在一起喝一次茶，拿出最好的新茶，端上咸津津的話梅，只是在這酒坊里喝茶會不會先喝上一杯黑糯米酒潤喉呢？然后再醉醺醺地抿著滿嘴茶香打一圈麻將。圍住這圈人的自然就不是墻壁，而是酒壇子。有4只巨大的酒壇上貼著剪成方塊形的紅紙，上書：南潯貢酒。另一個角落里，擱置著一套舊時的釀酒物什，可惜我只識得其中一樣叫風車，其他的問了名字但因為過于生疏而沒有記下來。滿屋子都是酒香。跟春光一樣，醉人。黑糯米酒，白糯米酒，黃酒，不管是不是給南宋皇帝老兒喝的，還是現在已進入了尋常百姓家，我想這酒都一樣具有酒的品質，它是純正的，清香的。御酒坊斜對面有間叫云水謠的客棧，淡藍色的幌子迎風而搖，很容易就將我們帶到了很遠的地方去。再轉一座臺階上長著碧綠的小草的石拱橋，我們就走進了百間樓。首先迎接我們的是兩株大柳樹，剛將芽兒分開為兩片如耳朵張開來的新綠在一絲柔美的浮動中，特別引人側目。這種飄拂感具備了舞動與音樂的結合體現，會讓人身體輕盈，恍惚飛翔了起來。

百間樓位于古鎮東北側，沿老運河東、西兩岸建造。相傳是明代禮部尚書董份為他家的保姆、仆人居家而建。始建時約有樓房百間，故稱“百間樓”。此岸和彼岸是由形態各異的拱橋相連的，此岸保護得較好，彼岸因為維修而顯得新舊難分，味道很不一樣。而連接此岸百間樓的卻是一條長廊，和幾個卷洞門。我們在岸邊走著，時不時會穿過一個卷洞門。這跟走拱橋又是不一樣的感受，拱橋像月亮落在水中，卷洞門則像院門豎立在門口，一半虛幻一半真實。百間樓一間緊連一間，一樓沒有做店面房，二樓的房間窗口外用竹竿晾曬著很多衣服，多半是碎花的女士老年短袖襯衫和大平腳褲，從而肯定這里都居住著老人。不像其他的地方老屋都空著，僅為景點而已，并且住著的是一批很會生活的人。人家的窗臺上都擺放著小花盆，而有戶人家用竹編搭建的花臺從家門口一直延伸到了水中央。這個水上花園四周圍滿了竹柵欄，里面種植著不同檔次的盆景，有的正在開紅花，有的剛好形成郁郁蔥蔥的一盆。很孤高，像一位伊人立在水中央。我躡手躡腳地踩踏著一截木板走進花園留影時，葛芳一邊按快門一邊跟我說起了她在南京參加青年作家讀書班時跟同學半夜爬上城墻去看月亮的情景，她說我們都是那么的傻呵！傻就傻吧，傻到可愛，無非就是極致，那一抹落在水中央的紅（因為我身穿紅風衣）便成為了另一個人的落成。

是的，這是一個美好的春天。我回頭對葛芳說話，時不時會有正在街邊干活的人回答。他們以為我們在跟他說話。這是一個很有力量的男人，他正在劈柴禾。他的右手邊是一大排長勢良好的迎春花。迎春花長在岸邊，花期已過。我看著，恍惚花又開了，一圈一圈的光圈在花叢上蕩漾，再是百間樓的墻壁上，以及那個男人的側影上，這種晃動將男人的臉晃蕩成了模棱兩可和棱角分明。我略有眩暈地對葛芳說那是春光呵，春光落在了河水的漣漪里，仿佛在笑。葛芳跳動著眉心里的一顆小黑痣，答：是啊，好多光圈，好多的水蓮。我說：是的，那是春光。春光就是如此不安的，晃蕩的，一直在漂泊。葛芳沒有再接話，但她一直盯著河水看著，之后，她就隱隱約約地靠在橋上晾曬著的一條淡粉色的被褥上笑了一下。迅疾消失的一個笑意諱莫如深又心領神會。最后，我們就決定留在南潯過夜。我們喜歡這個地方，葛芳說我們就住在留蔭廬吧，睡雕花大床。那里，我以前好像去過。

留蔭廬客棧建于清代末年的民國初期，占地面積有600余平方米，它是古鎮南潯一座對外開放的園林式私人古宅。店主叫李綠化。我們“吱呀”一聲推開掛著大鐵環的單扇木門，伴隨著一道陽光一起站在門口，看到一個留著三七分頭發的高個子男人正在院里干木匠活。這個中年男人大概聽到了門響，就將頭抬起來看了一眼，但什么話也沒有說，又繼續低頭干活。門口堵滿了柜子。后來據老板娘說是為了增加房間做的。我們側身從柜子間的空隙走過，朝左進一道門，就進了另一個院子。原來這里才是主院，我們剛才分明是走錯了門。院子里有回廊、假山，裊繞攀爬著的青藤，有牡丹花，有竹椅子和石凳，還有那樹梨花一邊開一邊落，落花繽紛在梨樹的腳下和那鋪著鵝卵石的地面上，居然有了《紅樓夢》里落花成陣的感覺，凄美感、恐慌感、手足無措的感覺，齊齊涌上心頭。梨樹是院子里最高的樹，我坐在回廊里任憑一片明媚的春光穿透枝椏落在肩膀上，硬是側身仰臉看著被屋檐裁剪成四方形的天空去仰望著這棵梨樹的樹冠，只覺得她好高大啊，直插云霄。而這方天空，又是那么的蔚藍，正云卷云舒著。是女主人給我們泡來了綠茶，又拿來了一碟瓜子和一盤金桔將我喚了回來。我若有所思地磕了幾粒瓜子，也不知道要將瓜子殼吐在哪里，便不打算磕了。兀自捏著一個金桔在手上愣愣地看著前面的空椅子想坐上去，權當自己是這個院子的主人，正沉浸在春光里幻想著、回憶著。我可能還會寫詩。當然，椅子上漸漸出現了兩個老人，一個是我，一個是老伴，不知不覺中我們已到花甲，我們安靜地坐在這里，等著子女回來，我們養了很多貓，其中一只是黑白分明的花貓，她溫順又可愛，時不時地會過來蹭進懷里睡覺。有時候它也會跑到那條小白狗面前去，一蹦一跳地與它嬉戲、調笑。一個“喵嗚”一聲，一個“汪汪”地吠兩聲，這些聲音在院子里回蕩，與墻角的蛛網、灰塵、屋檐下的鷯哥為伴，一切又再次鮮活過來。

但我們終究沒有留在這里過夜，我們付好房租，走進里外各有一間的套房里看著兩張鋪著藍條紋床單的雕花大床，不禁有點唏噓，寒涼自心底升起。床和柜子都是舊物，每一個木紋里都塞滿了陳舊的氣息，這股氣息無處不在，像夢魘。我睡在這里，不是古代的小姐，而是一個怨婦了。我們便同時決定跟著韓老師去湖州看看。于是我們在千翁大酒店喝完南潯黃酒就去了湖州。因為酒后不駕車的緣故，我們擠在一輛商務車里，如風一般飄過，結果就暈車了。韓老師此次專門帶了一批來自青島的諸如韓老師、戴升堯老師的詩人。詩人到江南古鎮上走一圈，回去估計都是詩情滿懷的。江南古鎮會更加詩性。如此，不久，我就在戴老師的博客上看到了一系列有關這次行程的散文。這樣的文字會隨著每一個春光流瀉。這就更加令在湖州夜訪鐵佛寺這一舉動留下深刻的印象。夜色中的寺院的清雅是我不曾想到過的，當我站在鐵觀音像前手握三根香敬香時，只覺得天地間就我一個人在與神對話。如同那一樹開在寺院里的白玉蘭，她是那么的高遠、圣潔、寂靜，仿佛從來都沒有熱鬧過，開放是一個很簡單打開自己心靈的過程。與你無關，與他無關，站在黑夜里，只為星星展開一次笑靨，只為守住這份難得的清寂。

于是，我又想起了南潯留蔭廬院子里的那棵梨樹。

可能因為去了鐵佛寺，我們一夜好睡。雖然睡在現代的賓館里，但還是對留蔭廬的雕花大床念念不忘。我跟葛芳說，不是心疼錢，還真有點想它了。葛芳喝點酒后就會兩頰泛紅，眉眼神采飛揚起來，她的一舉一動也有著思念。第二天清晨回來，走在南潯清晨的老街上，吃好一碗樓中樓狀元面，我們再次來到留蔭廬告別。李綠化頂著兩個大熊貓眼出來開門。他說沒有你們的電話，我找不到你們，我等了你們一夜。哈哈，我們像兩個剛離家歸來的調皮的孩子忽然狂笑不止，當然也很感動。李綠化已然當我們是“家人”了啊，家人出門還沒有回來，他就要坐在院子里等著。結完賬，路過餐廳，看到兩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正在埋頭用早餐。長方形的桌子當中放著四個精致的小碟子，每個碟子里各盛著一小撮腐乳、醬蘿卜、咸蛋和花生米。這兩個男生正在專注地吃粥。被夾過的腐乳仿佛被人切去了一角似的殘缺著。李綠化對我們介紹道他們是從杭州來的，他們昨天陪著他等了我們很久，他還告訴他們隔壁住著兩個姑娘，他們想等我們回來坐在花園里就著月光喝茶……嗯，在月光下喝茶，在這種老宅子里，還有兩個“姑娘”的傳說里，這無疑是浪漫的事。正想著，忽見一個發髻散亂的年輕女人穿著一件煙灰色的旗袍從樓梯上下來，旗袍領口處的一粒盤扣敞開著，女人抬著下巴慢悠悠地踩著樓梯下來，白嫩嫩的胳膊搭在樓梯扶手上，一臉的沒有醒來的夢境和倦態。這個女人我昨天見過，她是與男朋友一起來度假的。昨天她就在后花園里，將長發散在肩膀上趴在石桌上逗了很久的貓。她細長的擦著黑色指甲油的指尖點在貓的胡須邊“嘻嘻”地笑著，像是在逗孩子玩，帶著幾分調皮和母性的慈愛。此刻，我總覺得這個女人怎么就像是從古代而來，她的身上懷揣著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是《風月》里的人物么？她即將從夢中走進春光里……隨即，我看見她的目光看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留聲機——她下來后會站在那里撥弄著食指聽一曲《茉莉花開》嗎？

我們是在樓梯口與女子擦肩而過的。我們從來的路上又回去了，春光依舊在河里流淌，在我們的肩膀上和背影里流淌。南潯只是我們臨時改變主意來又臨時改變主意離開的地方，對于百間樓、留蔭廬，仿佛從來都沒有來過，又像是一直住在這里。離開時的精神狀態卻是最好的，仿佛從來都沒有疲憊過，遇到過不順心的事。對岸一面斜坡的黑瓦屋頂上，正有幾株鮮綠的小草迎風搖曳著，葉片被春光打著，透明、清雅、頑強，不可動搖一般。然后我跟葛芳說留蔭廬這個名字取得真好。葛芳說是的，有機會再來，我們一定要睡一睡那雕花大床。感受一下。如果你怕，我倆一起睡。我們好好說說話。

作者簡介：

李云，女，1976年生。曾在《雨花》《延河》《山花》《西湖》《紅豆》《青春》《廣州文藝》《黃河文學》《滇池》《南方文學》《浙江作家》《青島文學》等刊發表小說。 2012年出版散文集《云間集》。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定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