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比光陰要緊

在青海，“花兒”和“少年”都是指同一個意思，那就是山野里唱的曲子，叫“唱花兒”或者“漫少年”。這“花兒”和“少年”有特定的調子，唱著特定的意思。在這個“花兒”里常常會出現“花兒”，這后一個“花兒”指的卻是女人。我這題目中的“花兒”自然是兩者都包含了。

在青海許多地方，人們把過日子叫過光陰，把錢叫光陰，把掙錢叫尋光陰，把時光叫光陰……總之，“光陰”一詞有著許多含義，而這些含義卻模糊地指向一件事，那就是生活。

在馬得林眼里，花兒就是光陰?；▋罕裙怅幰o！因為花兒是他精神生活的全部，現在又成為他物質生活（錢這個光陰）的重要來源：2008年2月，國家文化部批準他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大通老爺山“花兒會”傳承人，每年有八千元的收入；最近又聽說這一榮譽得到聯合國的承認，每年的收入將增加到三五萬元。

馬得林，回族，出生在青海省大通縣的山溝里，這里是花兒的沃土。大通有著青海乃至西北有名的老爺山和祁家寺兩個大的“花兒會”，還有許許多多小型的花兒會。附近縣城還有一些西北有名的花兒會，像互助丹麻花兒會、樂都瞿曇寺花兒會、民和七里寺花兒會。這些花兒會都是在盛夏季節按照農歷某個節慶來舉行的。每年農歷六月初六前后，當地群眾自發地在老爺山舉行規模盛大的朝山與物資交流會，花兒唱手們就像追逐花兒的蜜蜂一樣紛至沓來，在這里進行三五天自發的花兒擂臺賽。每當這個時候，在老爺山的溝溝洼洼里，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花兒唱手，而圍觀聽花兒的人們從三五十人到千兒八百不等，都以極大的熱情情趣盎然地參與其中，其興致比唱手們還要高。每當此時，各種唱法各種曲調此起彼伏，真正是“歌聲振林樾”！當然，這樣的場面往往帶有打擂臺的形式，因此那些敢于拉開架勢放開唱的唱手們，都是胸中有著說不盡道不完的花兒?？墒菑娭凶杂袕娭惺?，既然是打擂臺，難免會出現詞窮句絕，被別人打下擂臺去的時候。要是沒有隨機應變編幾句花兒的能力，光是靠著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傳統花兒，就是有再好的嗓子也不敢在花兒會上亮一嗓子。自幼喜歡花兒的馬得林就是跳開了只唱不能編的窠臼，開始了自編自唱的花兒人生。慢慢地，他編寫的花兒成了別人爭唱的詞句，而他本人，也從一個花兒唱手轉變為一個花兒編寫者——他用花兒來編寫光陰。

他的花兒就是寫光陰嘛，就是沿著歷史的脈絡慢慢地唱出心里的光陰。

歷史是以往的現實，現實是明天的歷史。在中國人眼里，歷史就是演繹幾千年的光陰；正因為如此，許許多多的歷史演義才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說辭。

歷史是說不完的話題，是談不盡的光陰，也是馬得林挖掘不盡的花兒富礦！

在許多人眼里，誰懂歷史誰就有文化，不管這歷史是否幾經了演義，人們就會把尊崇的眼光留在你身上，就會把文化的外衣披在你身上。

馬得林深深地知道這一點，在尋求花兒的表達方式時，他拋棄了傳統花兒的方式，而是借以歷史的故事和傳說為“比興”，寫出他的新編花兒。這樣的花兒區別于傳統的花兒，這樣的花兒叫做“大傳花兒”?！皞鳌庇兄鴤饔浀囊馑?，因為畢竟是替歷史人物作傳，雖然只是三言兩語，可這也是在說史啊。至于那個“大”字，很有幾分“大概”的意思。

大傳花兒不是馬得林的獨創，在他之前，在很久遠的年代里，人們就在唱著以歷史為比興的大傳花兒。只不過那些花兒比較散亂，不成系統。馬得林所做的，就是靠自己的創作把大傳花兒系統化了。從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開始，沿著歷史的軌跡，馬得林寫了開來。

傳說是人類祖先智慧的結晶，一個民族的傳說幾乎指示著這個民族的發展方向。歷史從傳說開始。華夏民族的傳說從盤古開天辟地說起，從女媧煉石補天說起，從共工怒觸不周山說起，從三皇五帝說起……馬得林敏感地抓住了這一點，從這個角度說，他有著治史的眼光，他是懂歷史的！

馬得林的大傳花兒從傳說開始，沿著歷史的軌跡，一路經秦漢唐宋直到明代，明代以后，他卻跳出了歷史，進入到一些演義和文學作品里。畢竟他不是在治史，他只是借歷史這個由頭，來寫他的花兒的?；▋翰攀撬墓怅?！用馬得林自己的話說，他的思維和感覺方式幾乎是花兒式的。

花兒是什么?

花兒是山野的音樂，是從內心流淌出來的天籟之音，是宣泄情感的最佳方式。

花兒的靈魂就是“鬧五葷”。五葷是青海人的口語，內中有著許許多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蘊。先看看《本草綱目》中對五葷本意的解釋，就是非常有意思的?！侗静菥V目》中說，五葷就是五種辛辣的食物，雖然佛家和道家有著不同的具體所指，但都覺得五葷是“天地不正之氣所生的食物，味重氣毒，吃了會傷五臟六腑；修道人心平氣和，主清淡不重口味，所以戒吃！”但是少了那些辛辣的食物總覺得不夠味，就像少了花兒的生活一樣！

在青海人眼里，五葷就是張揚情欲的生活，是帶有酸甜苦辣七情六欲的真真切切的生活，而不是冰清玉潔的圣賢書里的生活。

其實，每個人對自己在世間的活法和意義有著不同的理解，根據中國人的理解，最理想的活法就是看透世俗，然后順其自然。要么像李白一樣狂放，要么像陶淵明一樣接近自然……總之是不要忙忙碌碌忘了生活本來的意義?；▋壕褪蔷o張生活的調節劑，就是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奮力鬧一鬧五葷。

在馬得林眼里，花兒就是真情，就是愛情，就是男女感情！如果說“五葷”一詞還有著生活正面的含義的話，那么加上一個“鬧”字，卻是帶有另一層含義了。人生自有真情在，愛情恰是人生中最真摯的一種情感。唱花兒就成了歌唱愛情的一種典型方式。唱者和聽者都分享了這一份美好的情感。也許那只是埋在心靈深處的一份感情，可畢竟花兒要表達的就是感情，就是愛情。

花兒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喜歡又讓人尷尬的東西。喜歡它優美動人的曲調，喜歡它獨到的表情達意的方式，卻常常又被它的野性所刺中。

但不管怎么說，花兒就是生活的作料，內中的情趣是讓人割舍不掉的。

1949年出生在青海大通老爺山下的馬得林，像那個時代所有的念書娃一樣，既是學生娃，也是放羊娃和拾糞娃。破布袋里背兩塊干糧塞兩本書，再背著背簍趕著羊去上學……走在家鄉的山山梁梁、溝溝洼洼之中，時不時就會聽到或高越或低沉或喜或悲的花兒。大通的許多山里就有趕集唱花兒的習俗。每到農歷五月初八、六月六、七月十四等日子，東峽、老爺山、祁家寺等山野中到處都是花兒唱把勢，到處是三五成群的花兒擂臺。這些特殊的日子也就有了特殊的名稱——“花兒會”。

花兒是慰藉心靈的甘泉，是充饑的干糧??！馬得林從小陶醉在花兒的曲曲調調之中，加上他喜好花兒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在那些放羊拾糞念書的日子里，他學著別人唱花兒；在家門口當老師的歲月中，他又自己琢磨花兒。一來二去，心中有了說不完唱不盡的花兒?？赡切┒际莻鹘y花兒，都是別人的花兒啊，是人老幾輩子大家都在唱的花兒啊。既然自己如此喜歡花兒，何不自己編他幾首來唱唱?

就這樣，不知不覺之中，自己開始編花兒了，進而唱起自己的花兒了。也就在不知不覺之中，他發現別人也在唱他的花兒了。一陣陣竊喜之后，馬得林覺得編那么幾首花兒很不過癮，自己是教歷史的，何不就著歷史的軌跡寫他幾百首?那樣就會有編不完的花兒，唱不盡的曲子！可真正寫起來，他發現自己學的那點歷史知識還是很不夠用，于是他就到處找史料，讀演義，一頭扎到書堆里……愣是花了幾年光陰把中國歷史梳理了一遍。深諳花兒精魂的他，拋開傳統大傳花兒就史說史的樊籬，大膽地以史料為起興，就著那些故事性強、人們喜聞樂見的歷史掌故寫出了一首首飽含深情的花兒，唱出了花兒的本真?！俺耐跣凼敲滥凶?越國的美女是西施//越望著尕妹越稀奇/啥地方修成的仙女?”

除了以史料為起興，寫出花兒本該要表情達意的內容之外，馬得林的大傳花兒還與傳統大傳花兒有很大的不同。傳統花兒一般都是四句話，上兩句起興，下兩句寫意；而馬得林的花兒為六句，也可以說是五句，以兩句半為起興，兩句半來寫意。那半句話一般都是三四個字，可起到加強語氣、增加程度的作用，如“哭倒了長城的孟姜女/淚漣漣/白骨里范郎哈揀哩//拔草的路兒上等你哩/蹚土里看/腳印兒活像是你的”。這里的“淚漣漣”一詞除了加強程度，還有描摹孟姜女形象的作用，把一個淚漣漣在白骨里找丈夫尸骨的可憐女子形象刻畫得很到位。這是傳統大傳花兒所沒有的。“牽掛了一回者團圓了/高興者跳/我倆的想心上到了?！薄叭疹^和月亮東西里轉/光陰似箭/它催老了許多的少年。”“昭君娘娘離漢朝/懷抱的琴/和番著北國里到了。”“北國里和番的王昭君/懷抱的琴/上馬著哭成了淚人?！边@些唱詞里如果沒有“高興著跳”、“光陰似箭”、“懷抱的琴”，句子也是通順的，可是有了這些詞之后對人物形態有了很好的刻畫作用，幾乎成了整個唱詞的字眼，是絕不能少的！它不同于傳統花兒中“水紅花的大眼睛”、“阿哥的白牡丹”等一些過渡性詞語，這是馬得林所獨創的。

一到歷史課，他還試著用自己編寫的花兒來授課。一些比較難記憶的歷史掌故經他編寫之后自然好記多了。那些喜歡花兒的學生們自然很想上他的歷史課；可花兒在青海卻永遠是有輩分的，老師在學生面前唱花兒（也許只是說花兒而已）自然是有失大雅的。許多家長不干了，說這樣的老師有點不務正業。人們對花兒抱有許許多多的成見，馬得林也就在教學和寫花兒唱花兒的生活中疙疙瘩瘩地過著。后來馬得林撰寫的花兒集《新編大傳花兒》出版發行，不久他也因這本書而被國家文化部批準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大通老爺山“花兒會”傳承人。許多人這才似信非信：誰是馬得林?是不是那個因為寫花兒唱花兒被免了職的校長?真不知道，還以為只有好嗓子是個唱家會出名，沒想到會編花兒更能出名。原來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啊。

行行真能出狀元，可這也要能耐得住寂寞，經得住歲月的洗刷。對于寫花兒唱花兒的人來說，更要經得起人們冷嘲熱諷的白眼。成功之后什么光環都會跑來。試想，如果馬得林沒有出書，沒有被授予老爺山文化傳承人的榮譽。他會是什么?自然只是一個“不務正業”被免了職的中學教師而已！好在他三十年的媳婦終于熬成婆婆了，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寫花兒了。

“坐山看云起，臨溪聽水流?！瘪R得林的家在南山根里，這南山是祁連山的支脈，秀麗得很。推窗便是大自然送給他的巨幅油畫，就連坐在大炕上也能感受撲面而來的大自然的氣息。在這樣的環境里怎能不才思泉涌呢?這不，他又把青海的山山水水寫進他的花兒里了，不久，一本以青海山水和物產為起興的花兒集又將和他的花兒愛好者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