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

在吉爾吉斯斯坦，我和爾力哥去了《回民報》報社，在那里一篇用俄語寫的文章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題目是《這些需要活著的時候（解決）》。文章作者是安尼瓦爾#8226;南尚羅。爾力哥告訴我作者是他的親戚。從文章的圖片上看，作者很熟悉這位蘇聯紅軍老戰士。他側身坐在老人旁邊，老人躺在床上，好像身患重病，頭戴白色禮拜帽，雙眼緊閉，微張著嘴， 白胡子已經埋到被子里， 臉上顯出很憂郁、苦悶的神情。

我仔細研讀了兩遍。文章寫的是一位來自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的叫黑黑#8226;胡爾丹的回族人。二戰爆發后黑黑#8226;胡爾丹應征入伍，經過短暫訓練就被派到了波蘭前線。在前線，黑黑#8226;胡爾丹和他的戰友們一直趴在戰壕里，等待敵人的進攻。可當敵人出現時，他們卻接到了不許開火的命令。敵人靠近了，還是沒有開火的命令！黑黑#8226;胡爾丹明白，作為軍人不執行命令是要受軍事法庭審判的。敵人的坦克大炮向他們猛烈開火、碾壓過來時，他們除了落荒而逃，沒有其他任何選擇。黑黑#8226;胡爾丹和七八個戰士四散逃命，躲在壕溝才算撿了條命。次日他們到了一個村莊，討要了些食物。這里沒有德軍，可一位村民跑到鄰村請來了德軍。黑黑#8226;胡爾丹等幾個蘇軍戰士被繳了械，成了俘虜。俘虜營的生活就如同在地獄，饑餓時刻威脅著他們，土豆或其他蔬菜連皮帶泥扔到鍋里煮個半熟就給他們吃。每天都有一二百人因為饑餓而死亡。夏天和春天是最苦的季節。他們不停地在胡蘿卜和土豆地里勞作，眼睜睜地看著這么多吃的，卻不敢吃一口！任何敢于偷吃的人將面臨嚴酷的毒打，甚至被打死。除了無休止的勞作，每天都要遭受非人的折磨，稍有不慎，就會被打個半死。目的就是不讓他們有任何逃跑的念頭。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來自波蘭、中亞突厥斯坦地區的俘虜的折磨。為了在新主子面前邀功請賞，換一口面包，這些昔日的盟友和同胞比德國人更兇殘、更狠毒，對待他們無所不用其極。

后來，黑黑#8226;胡爾丹不知是在波蘭還是法國境內的集中營，來了一些土耳其士兵（土耳其當時是德國的盟國），據說是為了看守集中營的穆斯林戰俘。總之，看管不那么嚴厲了，每天的毒打幾乎停止了。戰爭快結束了。英國人解救了他們，把他們交給了蘇聯。他們乘坐悶罐車到了東巴斯。在經過蘇聯反間諜機構一年的審查、甄別后，黑黑#8226;胡爾丹被遣散回家。沒有任何證明，只有這樣的話：“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們曾經去了哪里。”

回到塔什干不久，黑黑#8226;胡爾丹就搬遷到吉爾吉斯斯坦堪布龍市。黑黑#8226;胡爾丹在國營農場勞作了一生，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領取了退休金。沒有人承認他曾經的戰俘身份，德國人也沒有對他進行過任何戰爭補償。每逢衛國戰爭紀念日，沒有榮譽，沒有鮮花，什么都沒有。

這就是我從報紙上讀到的有關黑黑#8226;胡爾丹的全部消息。

我對黑黑#8226;胡爾丹的經歷很感興趣，準備直接去堪布龍找黑黑#8226;胡爾丹。當晚七點左右，熱黑瑪#8226;伊斯瑪伊洛瓦打來電話說，明天她要去托克馬克市參加一個陜西回族人的婚禮，問我去不去。我立刻答應了。而堪布龍則在去托克馬克的路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來到托克馬克市。主人是個大個子，年齡在五十歲左右，穿得很樸素。一套破舊的灰色運動衣隨便裹在身上，光著頭，腳上居然趿拉著一雙拖鞋！這和我印象中的當地人有很大的反差。這兒的人平時不怎么打扮，但參加慶典、婚禮、聚會都要西裝革履，衣冠楚楚，很注意自己的形象。男賓們被讓到好像隨便擺起來的長桌子旁，桌子上擺放著只有乒乓球大小的饅頭，饅頭上點上去的紅點占了大半。每個人面前一小碗紅茶和一雙筷子。跑堂的十二三歲的孩子們都戴著小白帽，忙前忙后地招待著客人。女賓則在另外一間大院子里。穿著花花綠綠的年輕媳婦兒們都圍著長長的、五顏六色的頭巾，漫步在院子里，相互問長問短，致意祝福；四五個小孩子毫無拘束地跑來跑去，打鬧戲耍。同一個民族的客人們操著多種語言在相互交談，笑聲、說話聲和雞圈里的雞鳴聲混合在一起，彌漫在空中。我匆匆忙忙吃了五個小饅頭和油膩膩的菜湯就站了起了，心里想的是怎樣去采訪這個當了四年俘虜的紅軍老戰士。

主人的姓是老巴，我早已習慣中亞回族人古里古怪、五花八門的姓。有把爺爺的外號算做姓的，如爾力哥連襟阿布杜#8226;達噶在耶夫，達噶在耶夫就是漢語大個子的意思；有把爺爺的姓名或者外號都算做姓的，如馬三成、馬天佑、馮老二；有漢、俄搭配的，如齊瓦佐夫（爺爺叫七娃）、白彥虎諾夫、馬占青諾娃；有漢、俄、阿語或波斯語搭配的，如藍伊瑪莫夫（姓藍，伊瑪目，阿拉伯語，莫夫，俄語詞尾）、顧阿訇諾夫（姓顧，阿訇，波斯語，諾夫，俄語詞尾）；但最多的姓是鄉老，如蘇鄉老、楊鄉老。老巴，也可能是老八（他爺爺是家里的老八），也可能是老爸（他爺爺是家里最小的）。老巴飽經滄桑，曾是蘇軍上尉，參加過阿富汗戰爭。據說是實實在在地在阿富汗前線打過仗的上尉，獲得過諸多勛章和軍功章。人們傳說得更是神乎其神，說他九死一生，他的小分隊遭遇了阿富汗游擊隊的埋伏后，全部戰死，他也“死”了。一個星期后他從死人堆里活過來了，帶著渾身傷痛一個人回到了部隊。到現在他還珍藏著所有的軍功章！俄羅斯國防部部長唯一能記住的中亞阿富汗老兵就是他……當他得知我急切地想采訪黑黑#8226;胡爾丹時，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描淡寫地指了指托克馬克西邊，用俄語說：“他就住在那邊。”然后忙自己的事去了。

熱黑瑪一下車，就取出包里的頭巾戴在頭上，解釋說陜西老年回族女人不戴搭頭（頭巾）人們會罵的。她在最里面的一間屋子里，和一群年輕媳婦兒坐在鋪滿地毯的地板上。那些少婦們看見我一個陌生的男人闖進來，立刻一言不發，全都轉過臉，回避著不看我。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照相機。自蘇聯解體后，吉爾吉斯斯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變化之一是回族女孩結婚越來越早，一般姑娘上完初中（九號）就得找婆家。女孩子到了十六七歲就會有人來提親，說媒；到二十歲幾乎就沒有人要了，自由戀愛已不復存在。這一屋子的少婦們盡管年齡不超過四十歲，但很多已經是奶奶輩兒的人了，懷里抱著、手里拉著的也可能是兒子，也可能是孫子。變化之二是像阿拉伯婦女那樣戴頭巾的女孩子、姑娘也越來越多，宗教氛圍越來越濃。我明白，時代變了，一切都變了。每個人都在變，每個人的變化就是時代的變化。熱黑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機打了個電話。

安尼瓦爾#8226;南尚羅出現在了我們面前，他就是采訪過黑黑#8226;胡爾丹的作者。安尼瓦爾四十歲左右，人長得結實，像所有來自哈爾胡爾帶克一代的回族人一樣，他回族話很流利。他搖著頭說老人不愿說，再問也問不出什么結果。他寫文章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能給老人一個公道。現在老人九十四歲了，領著集體農莊微薄的退休金，度日如年。由于沒有任何證明，他所遭受的一切磨難都成了人們的笑柄，在集中營四年地獄般的生活成了老人永遠的夢魘。成為俘虜不是他的過錯，是上級部門的錯，是戰爭的錯。他一個士兵只能服從命令。

上午十一點，順著安尼瓦爾告訴的地址，我和朋友拉夫尚迫不及待地上了路。拉夫尚是個地道的農民（按照中國的觀點看），他和哥哥一家人在市郊種植了三十多畝土豆、洋蔥、辣椒。像往年一樣他們早早收獲了蔬菜，全部安全地拉到了自家后院里。現在他可以高枕無憂地浪親戚，吃托伊（吃席），用不著擔心田里的蔬菜被別人偷盜或者搶去。作為一個種植蔬菜的農民，他很自豪，他說：“真主把咱們老回回安置到一群不會種菜的民族中間。俄羅斯人會種菜嗎？不會。哈薩克人會嗎？也不會。吉爾吉斯人會嗎？更不會。我們可以把這些蔬菜賣到哈薩克斯坦，賣到俄羅斯。”只是他擔心今年10月的大選，大選千萬別選出來個民族主義或種族主義者。托克馬克的回族人都惴惴不安，眼睛都望著楚河那邊的哈薩克斯坦，都希望移民到哈薩克斯坦。那里沒有流血沖突，沒有種族仇殺，沒有動輒就上街游行、焚燒、搶劫的行為。

遠遠我看到一個中年人，在路邊自家大門前修理老式的“拉達”汽車。我們的車停到了他車子旁邊。這個中年人就是黑黑#8226;胡爾丹的兒子伊迪兒。他滿臉疑惑地迎接了我們，雙手油膩，把右胳膊伸給了我們，算是握手。他知道來意后，親熱地把我們讓進了大門。

“大舅來哩，打中國看你來哩。”我進了黑黑#8226;胡爾丹大院后，伊迪兒幾乎聲嘶力竭地喊著。拉夫尚解釋說：“他們把中國人當大舅看呢。”

這是一棟坐南朝北的大四合院子，對著大馬路是一排青灰色的平房，鐵皮屋頂，平房中間是個大門。我們跟隨伊迪兒進了大院。伊迪兒問我們是進里屋看老人呢，還是讓老人出來。正在這時，老人拄著拐杖已經從里屋走了出來。我們說了賽倆目，互相問候之后，伊迪兒要攙扶老人，而老人卻怎么都要堅持扶著雙拐自己走路。?

他踉踉蹌蹌，顫顫巍巍，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走到院子中間陽光照射到的地方，示意兒子把輪椅放到那兒。我仔細觀察著黑黑#8226;胡爾丹，觀察著這個在德國集中營里受了四年苦的老人。他頭戴著穆斯林白色禮拜帽，花白的山羊胡在微風中瑟瑟抖動，石膏一樣白的頭發格外顯眼。兩眼若有所思地望我一下，然后就直勾勾地盯著遠處，偶爾張開嘴往左肩下吐一口清淡如水的唾沫。長長的眉毛無精打采地下垂著，幾乎要覆蓋著眼皮。他留著較長的髭須，說起話來口齒含糊，夾雜、混合著老回回話和俄語。他臉色蒼白，雙手碩大干枯，沒有血色。我知道這是一雙干了一輩子粗活的農民的手。他身上穿著很厚的花格子襯衫，外面套著黒栽絨的棉夾襖，雙腿上是一條綠色的、洗得發白了的褲子。

他右手攥著夾襖一角。伊迪兒大聲對著他的耳朵說著話，告訴來人是專門寫他的。他面無表情，沉寂了片刻，他用俄語說出了第一句話，“有什么用處呢？”在我和拉夫尚的再三解釋和要求下，老人勉強地打開了話匣子。他的語言只有語言學家能聽懂，在整個敘述過程中，他一直使用混合著回族人漢語方言的俄語。有時把六十多年前的原話一字不漏地搬出來，重復幾遍。好像自己現在就身臨其境，好像折磨、虐待、毒打他們的德國兵就在眼前。有時說到氣憤處，他氣喘吁吁，圓睜雙眼，怒目而斥，右手抬起來指著前面，嘴里罵著字典里找不到的臟話。

黑黑#8226;胡爾丹一家住在塔什干，戰爭爆發前和所有熱愛和平的人一樣，過著不算幸福但很安寧的生活。他和父母在集體農莊里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蘇德戰爭爆發后的1941年，他也和千千萬萬的蘇聯公民一樣參加了偉大的衛國戰爭。他在塔什干接受了短暫的訓練后，到了且木肯特，再乘火車到哈爾科夫，從那里直接開赴薩拉托夫前線。當時德國人占領著這個地方。由于年代久遠，老人已經記不清自己所屬軍隊 ，只記得一四一四團……烏克蘭……第一軍。他不停地用俄語重復一四一四，也不知道自己的指揮官是誰。伊迪兒問了幾次指揮官，老人都不記得了。

他嘴里斷斷續續地說著：“為啥不給prikaz（命令）打捏滅茨（德國人），為啥？捏滅茨往前撲的呢，坦克朝我們都打炮的呢。為啥不給prikaz？……我們都跑脫哩，槍都撂得不見哩。跑哩一晚夕，剩下我們十幾個人哩，到哩一個hata（農舍）找哩些吃的，緩下哩。一個猴婆娘（俄羅斯女人）把捏滅茨領來哩，指的一個烏魯斯兵說：‘你把我的娃打死哩。’說完當著我們的面把烏魯斯娃一刀戳死哩。捏滅茨把我們一個一個問哩，我寫哩個東干人。‘啥東干人？東干人是做啥的？’罵哩一句。捏滅茨不知道東干人是什么民族。把我們里頭的一個pulimioqik（機槍手）當窩兒（立刻）就打死哩。他是耶烏瑞人（猶太人）。把我們吆（驅趕）上，上哩車拉上走哩，到哩波蘭的kancelager（集中營）哩。老回回就我一個。哪塔兒有老回回呢？沒有，就我一個……后頭我遇見哩兩個老回回，比什凱克來的有一個，哈爾湖來的有一個……再沒見他們，不知道死活。”

我一再追問老人是不是第一次打仗時，老人避而不答，只是重復德國人罵他們的話。至于在集中營里見到的兩個老回回的結局，老人也給不出答案。他只是說肯定都死了，在德國集中營里能活下來都是奇跡。因為沒有那么多食物可以供大家吃，能死的絕對不讓活著。

實際上是三個人在問，我問一遍，伊迪兒伏在老人耳朵上大聲重復一遍，拉夫尚再解釋幾句。難為老人了，讓九十四歲的老人回憶自己被俘的細節，講述不堪回首的往事，極力挖掘遭受的非人折磨，對他對我們都是極其不情愿的事。當說到在集中營里吃的什么時，老人情緒尤為激動，他站起來，指著地下說：“吃的東西連狗都不吃。白芍拔出來，連泥帶水就撂到鍋里，一半是沙子，一半是泥巴，還沒有煮熟呢，就給我們拿來哩。高興哩給二百格拉姆（克）黑饃饃，不高興哩，啥都沒有。干活的時候，見到洋芋、白菜就偷偷摸摸地拔幾根，像羊一樣咔嚓咔嚓吃的呢。這些東西吃哩招禍呢，好少人（很多人）為哩吃，挨哩打哩，把命送哩……”他好像在吃這些東西一樣，嘴里不停地在吐著什么。

“你們就沒有想過要逃跑嗎？為啥不跑？”說完我自己也感覺問得不合適。老人咳嗽了幾聲，好像在清理卡在喉嚨里的什么東西，然后往左胳膊下吐了一口清痰，眼睛望著遠處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目光慢慢轉移到了我身上，像是審視，又像是不解。伊迪兒看看我，再看看父親，猶豫了片刻，大聲重復著我的問題：“你們咋沒跑脫？”

“將開始給我們穿的木頭鞋。木頭鞋，重得很，響聲大，遠遠兒就能聽見呢。有鐵絲網呢，四周八下都是鐵絲網，往哪兒跑呢？有捏滅茨呢，有捏滅茨狗看的呢……”老人再不愿意說下去，他用俄語說，“寫這些沒有用，寫這些沒用。”

沉寂，沉寂，誰也不說話。老人毫無表情的臉突然抽搐了一下，他微微起身，然后堅強地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往右前方走了三步，從嘴里吐出一口痰，轉過身走回了。右手拿起輪椅前面架子上的毛巾，擦拭了嘴，又慢慢地吃力地放回到原處。他兒子想幫他，他拒絕了。

“捏滅茨打你們哩嗎？吃的奶子有嗎？”伊迪兒好像知道我們要問似的，他大聲說著。“打呢，往死里打呢，打過仗的人手毒，用鞭子往死里打呢。做活些微慢一點兒，就一頓鞭子，還用槍把子（槍托）打呢，打死哩往坑里一撇。把我打倒哩，差一點兒醒不過來哩。朝我的后腦子打哩，我做活慢了些兒。每天捏滅茨都打人呢，捏滅茨打人就像耍的一樣。哪有奶子呢？給他們個人的人給呢，給咱們不給。我活做得好，還叫緩一下呢。單另的人，活做死的多得很，多得數兒都沒有。胡大看守了我。”

從集中營回到蘇聯的東巴斯后，他們這些戰俘在當地煤礦里又整整干了一年，沒有工錢，沒有任何收入，像贖罪似的度過了同樣艱難的歲月。剛回來，黑黑#8226;胡爾丹還指望到中國去，和日本人作戰，去洗刷自己身上的污點，好回到家鄉堂堂正正地做個人，做個安分守己的農民，靠自己雙手勞動的莊稼漢。可他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始終在煤礦里做工。再后來，就是發給路費，遣散回家。

黑黑#8226;胡爾丹回到了塔什干，回到了家鄉。他無法像那些參加過二戰的蘇聯紅軍戰士一樣享受應有的榮譽和待遇。他遭人懷疑、嫉恨，始終低著頭做人。每當有人問在什么地方打仗了時，他就保持沉默，不說一句話，好像犯了罪的強盜一樣。他不看有關二戰的電影、電視，也不用德國人的任何東西。每次慶祝衛國戰爭勝利日時，他就找個借口躲得遠遠的，他不想聽任何關于戰爭的話題。

他實在無法在當地待下去，無法擺脫像魔鬼一樣的集中營的陰影。他只好隱瞞一切，搬離塔什干，搬到遙遠的吉爾吉斯斯坦的堪布龍，搬到老回回多的地方。一直到六十歲，集中營里遭遇的折磨、毒打、羞辱像揮之不去的影子一樣跟著他，纏繞著他，成了他永遠的一個心病。他只有拼命地苦干，拼命地在田地里勞動，才能忘記這些苦難。我們和老人離別時，老人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揮動著右臂和我們告別，嘴里咕噥著什么。

伊迪兒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口的公路旁，他嘴里遺憾地說：“你看，連飯都沒吃就走哩……你們再來……噢……”

已經是中午三點了，爾力哥打來電話問是不是見到了黑黑#8226;胡爾丹老人，說老巴家的抓飯香得很，那些第一次吃了蔬菜湯的客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新鮮牛肉呢。我明白了，早上忙忙碌碌圍著新砌的鍋頭轉的廚子們，終于收獲了他們的抓飯。按照陜西回民的習俗，只有把新媳婦兒娶到家里時，才能揭開捂抓飯的鍋，客人們才能吃上抓飯。而陜西回民的抓飯里一定是有很多肉的，說不定會把一頭牛的肉都放進去。

我好像看到了陜西回民娶來的新媳婦兒：她梳著明朝時遺留下來的燕子頭，披著她母親從七八歲就開始一件一件準備著的嫁妝；戴著婆家送來的，比指甲蓋還大的金黃大耳環；纖細的手指戴著還不十分熟悉的新郎送來的結婚戒指；脖子上披著母親親手縫制的霞帔，帶著嫁妝，帶著對美好未來的向往，披著紅蓋頭，慢慢從轎車里出來，在陪娘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