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王

《詩經#8226;大雅》曾經這樣記載：“錦錦瓜瓞，民之初生。”意思是說人類出自葫蘆。中國先祖認為，人的一生都蘊涵在“三壺”之中，“破壺”（人從壺出）、“懸壺”（醫藥濟民）、“壺天”（魂歸壺天）。很顯然這“壺”指的就是葫蘆。

葫蘆從古至今與人類息息相關。在我國，葫蘆的種植已有七八千年的歷史。葫蘆不僅作為人們餐桌上的美食入菜，而且漸漸成為審美加工的對象。

我的家鄉古城河州（今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為數不算多的民間工藝品中，堪稱“臨夏一絕”的雕葫蘆藝術，如同一張亮麗的名片，每每讓見到它的人眼前一亮，怦然心動。

暑期，在東鄉族地方史學者、臨夏州雕葫蘆協會副會長馬志勇先生的陪同下，我第一次在家鄉參觀了集中展示的臨夏雕葫蘆，并且第一次看到了雕葫蘆大師馬耀良先生的一些精美作品。陪同我去的馬兄告訴我，在中國民間，葫蘆與“福祿”諧音，它的枝莖稱為“蔓帶”，諧音“萬代”，連起來即為“福祿萬代”。枝葉繁茂、多果的藤蔓與多籽的葫蘆表示“子孫萬代、繁茂吉祥”，一直被民間視為子孫滿堂的象征，還有就是長壽圓滿的吉祥物。之后，我們又來到了位于州新聞大廈六樓的雕葫蘆協會辦公室。此前，馬志勇說要帶我去見一位神秘人物，開始我還真有點納悶。來到了六樓，輕輕推開一扇虛掩著的門，眼前的情景真讓人感到新奇：這里原來是一間臨夏雕葫蘆的小小“作坊”，一位耄耋老者坐在靠窗戶的辦公桌前。他手握刻刀，正在專心致志地加工一件即將完成的葫蘆作品。老人頭戴號帽，鶴發銀須，精神矍鑠，面目慈祥而和藹，見我們進來，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馬志勇介紹，眼前的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臨夏雕葫蘆大師，被家鄉人親切地稱為“葫蘆王”，現為甘肅省工藝美術特級大師，臨夏州第九、十屆政協委員，年逾八旬高齡的甘肅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馬耀良老先生。

圍繞在他桌子周圍的五六個年輕的男女學徒，每人都在忙著雕刻各自手中的葫蘆作品。桌上放著各種雕刻葫蘆用的工具，有刻刀、大小不一的挑針等等。抬頭細看，四周的墻壁及桌子上，還擺放著不少已經完成了的葫蘆作品。個個題材多樣、構思新穎、工藝考究，且刀法細膩，極具藝術性和收藏價值。

說明來意后，馬耀良停下手里的活計；說到自己的老本行，他一下子有了精神。馬耀良告訴我，他從十多歲起開始拜師學藝，迄今已有六十多個年頭了。除了鉆研臨夏雕葫蘆這門民間工藝外，在制作面具和裝裱繪畫、扎制風箏方面也頗有造詣。馬耀良說，年輕的時候，有一次，他竟然心血來潮地做了一個像房屋頂那么大的風箏……當時聚集了好多路人驚訝的目光。說到這里，老人自己也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啥要那樣做，只是一種靈感驅使著他。

在這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小辦公室里，我還了解到，馬耀良所收的這些學徒，都是來自附近農村，熱愛葫蘆藝術的年輕人，他們自愿跟隨大師學習雕葫蘆手藝。老人則免費手把手地耐心指導，希望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的精湛手藝傳承下去。他說，他最怕臨夏雕葫蘆這門手藝在他的手上失傳。因此，培養接班人是馬耀良目前最大的心愿。

馬耀良生于1927年，甘肅臨夏人。提起自己的身世，馬耀良感慨地說：“我出生在一個回族繪畫世家，小時候家里很貧窮，全靠父親一人賣畫養活家人。自己受家父的影響，從小就喜歡繪畫。十幾歲時，我上完初中經人引薦，在蘭州隍廟拜師于雕葫蘆名家李文齋老藝人門下，專門學習雕刻葫蘆，從此與雕刻葫蘆結下了不解之緣，這一刻就是六十多年。”馬耀良經高手指點，技藝突進。從此，他就潛心于創造葫蘆雕刻的藝術天地。后來，他在河州華寺街開了一間小鋪子，一直靠賣雕刻葫蘆、裱畫等維持生計。那時候，國家積弱，人民貧困，民間手工藝人備受鄙視，馬耀良從藝十分艱辛，生活也時常捉襟見肘。新中國成立后，人民生活大為改善，民間藝人的地位也得以提高，身懷絕技的馬耀良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與他的雕葫蘆一起獲得了新生。

當年對雕刻葫蘆如癡如醉的馬耀良，一見到葫蘆就愛不釋手。他反復臨習、琢磨、鉆研，常常是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工作。制作臨夏雕刻葫蘆的原材料主要是用家種的葫蘆，但又不是普通的“螞蟻葫蘆”和“長頸葫蘆”，而必須是雕刻者專用的圓形小葫蘆或單吊葫蘆，并且講究大小勻稱，即所謂的“大如拳，小如珠”。那些看上去圓潤，有光澤、無疤節的都為上等好葫蘆。那時，為了選購到自己創作時合意的葫蘆胚子，他從臨夏乘坐班車到省城蘭州，又轉車到葫蘆產地皋蘭縣，專程去選購合適而價廉物美的葫蘆胚子。那時的臨夏地區，也種植圓葫蘆，一到收獲時節，馬耀良就騎上自行車，翻山越嶺，去葫蘆地里挑可以雕刻的葫蘆，然后裝進麻袋里捎回來。每看過一折戲，他就把戲中的人物、故事情節牢記在心中，然后再把它們一一刻在葫蘆上。“好家”們用這些雕葫蘆裝上自己喜歡的蟋蟀，夏日懸掛在家中，一邊茗茶，一邊欣賞葫蘆上的故事畫面、聽蟋蟀清脆的歌唱，別有一番閑情雅致。

1964年，臨夏回族自治州成立了工藝美術社，馬耀良被聘為技工，他除了畫玻璃畫、雕刻葫蘆之外，還進行技術指導。文革中，他的手藝也被迫擱置了下來。一直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臨夏雕刻葫蘆開始復蘇起來。1982年，馬耀良的十三件作品參加武漢全國展覽會受到好評；次年參加了廣交會，被列入國家出口旅游工藝品；1997年，他被甘肅省二輕局授予“甘肅省工藝美術大師”稱號；2005年，被甘肅省工藝美術協會評選為“甘肅省工藝美術特級大師”。

馬耀良回憶道：“那時候葫蘆一點兒也不值錢，花了不少時間刻成的葫蘆，一個才賣幾塊錢，現在刻得好一點的能賣到幾千元。我的《水滸：一百單八將》被一位臺灣客人帶到華盛頓后，聽說賣了四十多萬元人民幣。這幾年，國內及馬來西亞、日本等國的許多客商專門前來訂購我的作品。現在不行了，老了，耳朵背了，尤其是眼睛不行了，基本上已經不再雕刻了。好在咱們州上對雕刻葫蘆產業已經開始重視起來，它的地位提升了，也有不少雕刻新秀出現，我很高興。”

馬耀良還說：“雕刻葫蘆是個非常費眼睛的活兒，一開始學，稍不留神就會劃破手，要求眼、心、手高度專一才行。”馬耀良講，身為雕刻葫蘆的藝人，除具備精湛過硬的雕刻技藝外，還必須要有扎實嫻熟的國畫基礎才行，不然就很難完成一件好的雕刻葫蘆作品。由于從小跟父親學畫有一定的根基，他在繼承李文齋先生畫技的基礎上，大膽地吸收微雕之長，采用高難的針雕技法，用大針勾勒，小針刻畫，使臨夏雕刻葫蘆藝術日趨完善，并廣泛在河州民間藝人，特別是回族藝人中流傳。而雕刻葫蘆的工藝也非常地復雜，僅準備工序就多達六道。首要是開口，就是在挑選好的葫蘆頂上剮出一個圓口；第二叫掏籽，又叫挖肚子，要分次進行，一次掏光會萎縮；第三是挖瓤，也要分次挖，邊挖邊曬，以防止“塌殼”；第四為曬泡，曬干后再用開水燙泡去皮；第五要刮皮，分兩次，頭次粗刮，二次細刮；最后是上光，一種方法是手摸上光，另一種是打蠟上光。這樣，才能根據葫蘆的大小、結構布局，確定內容，構思畫面，動手創作。創作的時候，一般先用鉛筆打底稿，這叫“引”，然后用特制的鋼針（分大、中、小三種）刺破表皮，鐫刻表皮，涂以松墨，最后上光。其刀法輕于金石，重于微雕，技法大致與筆雕相同，點、挑、劃、拉、刺、勾……輕重有致，力求眼、心、手配合默契，一氣呵成，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前功盡棄。

“刻出來的葫蘆，藏起來的歷史。”這是在第九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作品展上，原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李鐵映對雕刻葫蘆的評價。

的確，馬耀良用他六十多年的雕葫蘆藝術生涯，向我們展示了一段段藏起來的歷史。馬耀良的作品迄今數以萬計，他雕刻的內容大多取材于中國吉祥圖案，傳統戲劇、歷史典故和人物、民間神話傳說、大自然的山水花鳥蟲草等等。有的還配以唐宋詩詞絕句，可謂豐富多彩，包羅萬象。雕刻手法有單人單景的特寫手法，也有連環畫的方式；技法以中國畫線描為基礎，而山水圖案繼承中國畫的披麻、斧劈、荷葉等多種傳統技法；構圖則多采用中國畫的散點透視，以高遠法、平遠法為主，畫面或分割表現，或通體連貫，一般以“繁”、“微”、“細”為講究，一刀刀精雕細琢，一次次巧妙布局，用心創作出眾多形態各異的古今人物和不同景致的國畫意境。他曾給敦煌等地雕刻的作為旅游工藝品的一百一十枚葫蘆中，有《黛玉葬花》《貂蟬拜月》《女媧補天》《八仙過海》《反彈琵琶》等。在一枚枚一寸見方的葫蘆上，用針一樣的微刀，把畫面上眾多的人物刻畫得生動活潑、惟妙惟肖。有的雕刻著單折畫面，有的雕刻著整本戲劇，有的是一個場景，有的則采用連環畫的形式，三五個畫面構成一組。畫面上眾多的人物神態各異、形象活潑、栩栩如生、引人入勝、精美絕倫，而且畫面層次分明，結構嚴謹，繁縟細密。葫蘆乃大自然生長之物，各具形態，根據葫蘆的自身特點，馬耀良能巧妙設計出不同的構圖和雕刻位置。如在雕刻《西游記》故事盤絲洞情節時，他把原本奇特怪異、疙瘩滿身、極不規則，直徑十厘米、高十一厘米的葫蘆獨具匠心地當成怪石兀峰、豬八戒的肚子。巧妙的雕刻形式和故事情節和諧統一，使作品升華到一個獨特、完美的境界。馬耀良自幼酷愛秦腔藝術，對秦腔臉譜熟記于心，因此他構思出來的作品具有跳躍的動感、浮動的神韻；人物、故事、場景因葫蘆之變而變；作品自成一體，難以復制，個個是獨立孤本，非常耐人尋味。

馬耀良作品的第一個特點是以繁見長，再現了他久經歷練的高超技藝。第二個特點是小巧玲瓏，大中有小、小中見大的表現形式完美地烘托了主題內容。第三個特點是具有獨創性，其作品自成一體，生動活潑，極具藝術性和收藏價值。

馬耀良不僅在繪畫雕刻上有很深的造詣，而且精通中國四大古典名著，酷愛秦腔藝術，善于書畫裝裱，學識淵博、興趣廣泛。在六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他不僅為臨夏內外的旅游工藝品市場提供了豐富多彩的葫蘆雕刻精品佳作，而且帶動、培養了一大批中青年葫蘆雕刻藝人，如馬世賢、張作良、唐占鴻、康建林、高寶福、楊永龍、王春雷等，他們均已成為臨夏雕刻葫蘆藝人中的骨干和帶頭人。

“老牛自知黃昏晚，不待揚鞭自奮蹄。”如今，馬耀良雖年事已高，身體欠佳，但老人沉醉于葫蘆雕刻事業的那份癡心卻沒有改變。他說，自己現在最大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能夠多培養一些優秀的雕刻葫蘆年輕藝人，真正使這門民間手藝流傳下去。作為政協委員的馬耀良，也多次向政府部門提出了加強對雕葫蘆藝術的保護和傳承的提案，得到了領導的高度重視。由此，許多年輕人也開始愿意學習這門手藝了。馬耀良感到很是欣慰。

目前，馬耀良繼續擔任著臨夏州葫蘆雕刻藝術協會名譽會長、高級顧問；2008年5月，他被確定為甘肅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雕葫蘆項目傳承人。在他的傳、幫、帶作用下，臨夏雕葫蘆事業作為民族特色產業得到了空前的繁榮與發展。小產品贏得了大市場，從事雕葫蘆行業的村子和人數也越來越多，形成了葫蘆雕刻業的種、產、銷網絡，產品供不應求，十分搶手。精美的葫蘆雕刻，一枚在手，反復欣賞，給人以美的享受和無窮的遐想。臨夏葫蘆雕刻藝術，已帶著臨夏人的聰明才智，走出國門，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