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東行紀

敘利亞和黎巴嫩:游走的文明

敘利亞 世界上唯一的六千年來連續(xù)有人居住的城市是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距離貝魯特只有一百公里。它位于肥沃的新月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商道上的重鎮(zhèn)。六千年來，統(tǒng)治大馬士革的民族你來我往，好似走馬燈；多個政權(quán)有如潮起潮落，各領(lǐng)風騷若干年。大馬士革巋然不動，但是各種文明在時間的軸線上彼此交替。

公元前十四世紀，繼埃及人和赫梯人之后，閃米特語族的以色列人曾占領(lǐng)大馬士革，接著另一個閃米特語族的阿拉美人又建國于此，然后是從東部來的也屬于閃米特語族的亞述人入侵。亞述帝國消亡后，新巴比倫人、波斯人、希臘塞琉古王朝、亞美尼亞人、羅馬人、拜占庭人輪番在這里登上舞臺。羅馬在大馬士革修建的許多設施現(xiàn)在仍然有跡可尋。在多個世紀的政治跌宕起伏中，阿拉美語成為整個西亞地區(qū)的通用語言，生活于巴勒斯坦的耶穌就說阿拉美語。

對大馬士革影響最深遠的兩次宗教事件，一是公元225年敘利亞東方基督教會的成立（比羅馬教會早一百年），一是公元634年穆斯林軍隊攻占大馬士革。大馬士革現(xiàn)在還是地中海東部地區(qū)基督教的中心；公元661年至公元750年，它是倭馬亞王朝的首都。

阿拔斯王朝以武力取代倭馬亞王朝，遷都伊拉克，大馬士革受到破壞和忽略。當阿拔斯王朝衰落時，大馬士革先后被什葉派的法蒂瑪王朝和遜尼派的塞爾柱突厥人占領(lǐng)；接著它又被十字軍包圍和威脅百余年。薩拉丁擊敗十字軍解救了大馬士革，建立起由他家族世襲的阿尤比王朝，統(tǒng)治這座古老的城市將近一百年。

蒙古人在十三世紀曾短暫統(tǒng)治過大馬士革，但被篡奪阿尤比家族權(quán)力的馬木留克擊退。十三至十五世紀，在馬木留克人統(tǒng)治下的大馬士革頗為安定繁榮。十五世紀初，大馬士革被從中亞來的“真主之鞭”帖木兒狠狠地抽打了數(shù)年，受到嚴重的破壞。從1516年到1920年的四百年間，大馬士革處于奧斯曼人的統(tǒng)治下，社會堪稱穩(wěn)定，市容大為改善，人口日益增多。

六千年來見證過多種不同文明相繼在這里“各美其美”的大馬士革，城內(nèi)有許多具有珍貴歷史價值的建筑物。如建于七世紀的倭馬亞大清真寺，是在更古老的建筑之上修建起來的，令考古學家無法在這里挖掘更多的重要信息。今天大馬士革的一條名為“直街”的長街，仍像兩千年前羅馬人修建時那樣，把大馬士革的古城分為南北兩部分。2010年秋，我在這條街上獨行，不能不感懷歲月流轉(zhuǎn)，人間滄桑。

2010年10月我首次走訪敘利亞，在此之前對這個中東國家的印象是：地方不大，地形復雜；人口不多，人才不少；建國不久，歷史長遠；社會多元，政府專權(quán)；資源充裕，經(jīng)濟一般。

經(jīng)由一位研究阿拉伯文學的朋友介紹，我在大馬士革和一位資深作家作了長時間的交談，很有收獲。在阿勒頗的亞美尼亞社區(qū)的一家餐館里，我和一位小學女教員也聊了好一陣子，讓我更加認識敘利亞各民族和各宗教之間的關(guān)系。在敘利亞和我談得最多的是陪伴我三天的汽車司機。他十分坦率健談，給我提供了另外一個視角。

依事先約定，我在住宿酒店的大堂里等候那位作家。只見一位西裝革履、頗具威儀的長者朝我走來。寒暄之后，他建議到附近一家餐廳先喝茶，再進餐。這頓午餐從上午十一點多吃到將近下午四點鐘。

作家乘坐由跟隨他已二十年的司機駕駛的奔馳轎車，可見出身鐘鳴鼎食之家。他和我談得十分有興致。臨別時，送了我一本他用阿拉伯文寫的關(guān)于中國的書；又說，如果時間許可，希望我周末到他家的莊園看看，了解一些敘利亞的地方風情。可惜我的行程早已安排，連他次日要給我介紹一位大馬士革大學歷史教授的建議，都只能遺憾地推到“下一次”！

我們的話題集中在歷史與宗教，偶爾也旁及當代政治。他知識淵博，有問必答，對任何問題都不避諱。在某些環(huán)節(jié)上（如被以色列占領(lǐng)的戈蘭高地），他會清晰地闡述和官方一致的觀點；但在其他問題上（如對什葉派的某些教法），他會從個人（遜尼派）的角度表示意見。這位作家對中國頗有認識（可惜我看不懂他那本書），對其他文化傳統(tǒng)和宗教信仰也表現(xiàn)出善意和尊重。

我最想從這位穿西服、說法語、態(tài)度開放的資深作家的口中得知的是，他如何看待敘利亞的現(xiàn)代化進程。他的看法并不新鮮，但能引經(jīng)據(jù)典，又輔以生動的例子。他認為現(xiàn)代化對敘利亞十分必要，但他對真主的話《古蘭經(jīng)》堅信不疑，認為伊斯蘭社會傳統(tǒng)與由西方開始的現(xiàn)代化沒有沖突。

與這位敘利亞作家四個多小時的談話中，我清楚地感覺到他對宗教的虔誠信仰，對國家的熱誠效忠，對阿拉伯文化的自豪，以及對不同文明的寬容與尊重。對話一直都是自然而互動的，絕不像是向我作宣傳，雖然我很清楚，他事實上是為敘利亞做了一次頗為高明的國民外交。

和大馬士革一樣，阿勒頗也是世界上連續(xù)有人居住時間最長的城市之一。目前它是敘利亞的第二大城市和工商業(yè)中心；從羅馬時代起，它就是由中國到地中海的絲綢之路上重要的商業(yè)城市。

盡管我去阿勒頗是因為對它久遠的歷史感興趣，可是我在阿勒頗的最大收獲卻是和一位女教師坐在同一張桌上吃晚飯。

我住的喜來登酒店附近就是亞美尼亞人集中的社區(qū)，大堂經(jīng)理介紹我去附近的一家餐館吃晚飯。這家餐館就像許多穆斯林城市里的高級餐館一樣，原本是一處私人豪宅，布置得相當精致。餐館很大，但是仍然滿座。侍者看我可以說法語，就問我愿不愿意和別人同坐一桌。我當然沒問題！

和我同桌的是一對姐妹，姐姐住在阿勒頗，妹妹在大馬士革的一所亞美尼亞學校教書，英文說得很好。這次她回家探親，晚上和姐姐到餐館吃飯，竟然撞到一個去過亞美尼亞的中國人，所以很愿意和我交談。

敘利亞約有兩百萬基督教徒，占人口的十分之一左右。大致分成六個不同的教會:一是用敘利亞語（由阿拉美語演變而來）的天主教的馬龍派（是四世紀就已存在的基督教派，十字軍之后逐漸融入拉丁天主教會）；二是用阿拉伯語的希臘東方正教；三是用敘利亞語的敘利亞正教；四是使用希臘語的屬于拉丁儀式的天主教的一支；五是用敘利亞語的天主教敘利亞儀式派；六是亞美尼亞使徒教會。

這個復雜的情況是因為敘利亞素來就處于許多歷史洪流的會合點上，今天仍然如此。亞美尼亞人自從1915年在土耳其遭受屠殺后，四處逃散，許多人來到距土耳其不遠的阿勒頗。在敘利亞政府的認可下，亞美尼亞教會始終維持著自己獨立的教育系統(tǒng)，學童可以從小學開始學習亞美尼亞文，一直到中學畢業(yè)。阿勒頗曾有五萬多亞美尼亞人，近年來移民國外的很多，所以才會有豪宅空出來改為餐館。

這位教師和她的姐姐彼此說亞美尼亞語。雖然畢業(yè)于敘利亞最好的大馬士革大學，她卻愿意在學生人數(shù)日益減少的亞美尼亞學校教書，想來有文化認同感和使命感的因素。她告訴我，敘利亞的亞美尼亞人在社會上都講阿拉伯語；如果不相識，一般人分不出誰是亞美尼亞人。另外，她頗為自豪地用法語告訴我，亞美尼亞人很注重教育，因此多數(shù)人也會法語和英語。

敘利亞另外一個絲綢之路上的古城，是以色列的所羅門王所建立的帕爾米拉。后來羅馬和波斯的軍事和商業(yè)勢力在帕爾米拉附近相遇。帕爾米拉王國左右逢源，發(fā)揮了緩沖作用，也獲得了豐厚的回報。公元三世紀后，帕爾米拉受羅馬控制，因此我見到的是一個羅馬式古城的遺址。

在大馬士革，我向旅行社包了一輛汽車前往帕爾米拉和阿勒頗，要求司機一定要英語流利。旅行社派來的司機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英語專科畢業(yè)，最近讀了一年旅游課程，剛考完導游執(zhí)照，正在等待放榜。

我們剛到帕爾米拉，司機就收到朋友的電話，告訴他考試已經(jīng)通過，應該在來年2月得到導游執(zhí)照。他說他覺得雖然有能力給我導游，但是別的導游不會同意他這樣做，所以他拿著導游圖跟我仔細講解了一番，然后我就自己游覽了帕爾米拉。

敘利亞旅游資源豐厚，出于政治原因，旅游業(yè)一直不發(fā)達。即使如此，從這個司機的話里，我覺得敘利亞對旅游業(yè)還是頗為嚴肅，至少對導游的要求比東亞的不少地方都要嚴格。

司機一路和我談到許多問題。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他對宗教的看法。他已訂婚兩年，但是沒錢結(jié)婚。他們兩人決心尊重伊斯蘭傳統(tǒng)，婚前不“越軌”，但是他未婚妻的家人仍然防范他，令他不悅。他說他親眼見到一些海灣國家的游客到敘利亞和黎巴嫩之后就飲酒作樂，胡作非為，認為這是偽善，不是穆斯林的行為。至于什葉派教法允許暫時而有期限的婚姻，他就更為不齒。他還說，在穆斯林國家的電視上經(jīng)常報道什葉派游客到外國娶一星期甚至一天的妻子，他認為這根本是性交易。他還說，伊朗女游客也經(jīng)常一落地就換裝打扮，招蜂引蝶。

說到什葉派，我們自然談到統(tǒng)治敘利亞已經(jīng)四十年的阿薩德父子。他們信奉什葉派中的一個很小的流派——阿拉維派。過去阿拉維派經(jīng)常被遜尼派欺壓，甚至不承認他們是穆斯林。法國人利用這個矛盾，刻意扶持阿拉維派，鼓勵阿拉維派青年加入軍隊。敘利亞獨立后，阿拉維派在通過政變?nèi)〉谜?quán)的復興黨中占有相當力量。

老阿薩德是出色的飛行員出身，果斷、獨裁、狠辣。年輕的司機很喜歡小阿薩德，一則佩服他的本事（本行是眼科醫(yī)生），二則覺得他開明靈活，肯為老百姓著想。

西方媒體普遍認為兒子要比父親軟弱無能得多，因此可能無法長久執(zhí)政。這位坦率熱情的年輕司機的看法給我提供了另一個視角。

回到香港后，知道有一批朋友已經(jīng)安排好行程，預計2011年4月去敘利亞、黎巴嫩和約旦旅游。2011年2月初，正當埃及局勢非常混亂時，他們問起我對敘利亞局勢的看法。我說我在2010年10月的所聞所見，令我覺得敘利亞與埃及很不同，如果不出大意外，社會上的矛盾應該不至于像在埃及那樣總爆發(fā)，而且敘利亞政府的應對措施也更為厲害。

言猶在耳，2月中旬，敘利亞就傳出了群眾示威的消息。敘利亞政府的初步反應是立即放寬對手機短信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限制，以自由開放換取人民的接受。但是，席卷整個阿拉伯世界的風潮未能止于敘利亞國門。示威從南部的一個城市擴散到南北多個城市，政府在宣布終止戒嚴法的同時，動用了軍隊鎮(zhèn)壓示威者，射殺了數(shù)以百計的“武裝犯罪分子”，并逮捕了幾千人。

其實，敘利亞在老阿薩德時代就已經(jīng)有過穆斯林兄弟會的暴亂。1980年，他以血腥手段在我曾開車路過的哈馬炸死幾萬名反叛者。之后，他實行鐵腕高壓統(tǒng)治，把軍隊和安全系統(tǒng)整合到一起，并且把他的親信和許多阿拉維派的軍人安插到機要部門。

1999年老阿薩德去世后，三十四歲的小阿薩德在老臣們的輔佐下，通過修改憲法（把擔任總統(tǒng)的法定最小年齡從四十歲降低到三十四歲），以接近百分之百的票數(shù)當選總統(tǒng)。十二年來，小阿薩德似乎已能駕馭敘利亞的內(nèi)部政局。軍隊和安全部門應該是掌握在他手中，不會像埃及的穆巴拉克那樣最后要聽任軍隊高層的擺布。由于少數(shù)教派和少數(shù)民族對遜尼派的恐懼，小阿薩德對這些人的態(tài)度應該可以贏得他們的中立。他也擁有一部分城市中產(chǎn)者和年輕人的衷心支持，比如給我駕車的那位導游司機。然而，復興黨的信條是阿拉伯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個打了六十年的旗號今天已經(jīng)不再吸引人。只有做出真成績，讓老百姓感到生活愈來愈富裕，心情愈來愈寬松，繼承父位的小阿薩德才能得到他自己的“天命”，也就是現(xiàn)代政治語匯中的“正當性”。

目前的國際局勢推動著敘利亞國內(nèi)形勢的發(fā)展，令小阿薩德和他的謀士們越來越難以應付。他們想做的似乎是爭取庫爾德族、其他少數(shù)派和城市中產(chǎn)者的支持，打擊遜尼派激進勢力和親西方分子，并用軍隊和安全部門的力量確保大馬士革和阿勒頗這兩個主要城市的穩(wěn)定。

隨著阿拉伯世界整體局勢的發(fā)展，要求小阿薩德總統(tǒng)下臺的聲音日益高揚。2011年5月底，小阿薩德發(fā)表了強硬的講話；6月初，他卻同意反對派的要求，宣布大赦政治犯，包括與他們父子有血海深仇的穆斯林兄弟會成員，以爭取與反對派對話。這些既軟又硬的做法似乎反映了敘利亞掌權(quán)集團有軟硬兩派。但這也是一個救命招和高招。如果穆斯林兄弟會能夠抵消親西方派的力量，可能就會令西方國家三思是否要逼他下臺。然而，即使他能挺住這一波動亂，也無法保證下次動亂不會有最近出獄的穆斯林兄弟會分子。特赦令宣布幾天之后，政府保安部隊便受到武裝分子的攻擊，一百多名警員喪生；之后又有武裝鎮(zhèn)壓反對派力量，死傷多人。

看來，巴沙爾#8226;阿薩德正在以他自己的命運和敘利亞的前途作為賭注。如果他不能夠?qū)彆r度勢，便很可能會寬嚴皆誤，為世界局勢增添更多未知數(shù)。

黎巴嫩 1963年夏天，我要從臺北去埃塞俄比亞的首都亞的斯亞貝巴，選擇飛行路線頗費周章。有一點我很堅持:一定要在黎巴嫩的貝魯特停留。這是因為我知道貝魯特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繁華城市，素有小巴黎之稱；它同時又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城市，是發(fā)明字母和建立迦太基的腓尼基人的根據(jù)地。

旅行社經(jīng)理為我安排了理想的路線:從印度孟買飛到約旦的安曼停留一晚，第二天轉(zhuǎn)到貝魯特。因為錯過每周兩次飛亞的斯亞貝巴的班機，“被迫”要在貝魯特逗留兩夜三天，航空公司負責我的住宿。

泛美航空公司安排我住在地中海海濱最高級的賓館——腓尼基飯店。我這個二十三歲初出茅廬的后生仔確實很幸運。到前臺詢問第二天如何游覽黎巴嫩時，遇到和我同班機從安曼來的一位美國女郎。我們合包了一輛汽車，司機是一個留著短須的粗壯漢子，三言兩語就談好了價錢，早上九點到下午六點，兩人共付三十美元，還包括午餐。

第二天早晨，汽車如約而至。天氣炎熱而干燥，車上沒有冷氣，司機不斷建議停下來買檸檬汁、可口可樂。他是基督教徒，繪聲繪色地告訴我們他在前幾年的內(nèi)戰(zhàn)中如何英勇戰(zhàn)斗，后來又如何多次協(xié)助依據(jù)“地區(qū)穩(wěn)定”條約前來維持秩序的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在他看來，美國政府最大的錯誤就是一年前將一萬四千名海軍陸戰(zhàn)隊員撤出黎巴嫩。

一路上司機帶我們拐來拐去，說是避免進入穆斯林區(qū)域，中間停了幾個小鎮(zhèn)，還逛了一個市場。中午，司機帶我們到一個風景頗佳的露天餐館吃羊肉。司機勸我們喝一杯當?shù)刂腁rak（意為獅子奶），是一種透明的烈酒，加上水之后呈乳白色。據(jù)這位基督教徒說，《古蘭經(jīng)》禁止穆斯林飲酒，所以這里就“偷天換日”，把這種奶色酒精飲料稱為“獅子奶”（后來知道地中海周邊不少地方都有這種用大茴香制成的酒，希臘叫“ouzo”，土耳其叫“rake”，法國叫“pastis”）。吃完飯，他跑到一個水果攤上買了三個極大的水蜜桃，我生平從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桃子。一日三次飽口福，覺得很滿意。

行程中最值得去的地方是肥沃的貝卡谷地，而其中的珍品是巴爾貝克的神廟遺址。我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司機用他那阿拉伯英語給我們介紹，美國游伴偶爾補充兩句，使我大約明白了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羅馬時代的遺址，龐貝和愷撒都來過這里。于是在一根半倒塌的高柱前攝影留念；照片保存至今，看到像中人，不能不感嘆歲月之流逝。

回到飯店，司機收費時把一路上的咖啡、可樂、水蜜桃和Arak都算在內(nèi)，又加收額外路程的汽油費，每人再付十五美元。我們這才知道被這個嘻嘻哈哈的家伙給宰了。天下真是沒有免費的午餐！

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敘利亞（包括今天的黎巴嫩）是奧斯曼帝國的一個行省。在英、法兩國的鼓勵下，屬于穆罕默德的哈希姆家族的費薩爾酋長領(lǐng)導敘利亞人奪取了大馬士革，于1918年建立政府，并頒布憲法，領(lǐng)土是大敘利亞（包括今天的敘利亞及黎巴嫩、巴勒斯坦和土耳其的一小部分）。費薩爾擔任國王，他的哥哥阿卜杜拉被推為伊拉克國王。

由于英、法私下早有協(xié)議，國際聯(lián)盟后來通過由法國托管敘利亞，英國托管伊拉克及巴勒斯坦。法國隨即放逐了費薩爾，英國也不承認阿卜杜拉。

1926年，法國將黎巴嫩與敘利亞分開。黎巴嫩當時的人口構(gòu)成依次是馬龍派基督教徒、遜尼派穆斯林、什葉派穆斯林和德魯茲派（一個十一世紀始于埃及的帶有神秘色彩的什葉派的小宗派）。法國在托管的二十多年里，基本上是利用各派的矛盾，實行分而治之。

1943年，正當法國被德國占領(lǐng)之際，黎巴嫩的各方勢力達成一項不成文的協(xié)議：未來獨立后，總統(tǒng)由馬龍派基督徒擔任；總理由遜尼派穆斯林出任；國民議會的席次由基督教徒與穆斯林按1932年的六比五的人口比例分配；議長由什葉派穆斯林擔任；軍隊總司令是馬龍派人；參謀長是德魯茲派。這個協(xié)議看起來是尋求權(quán)力的平衡，實際上是固化不同的身份。

黎巴嫩1946年獨立后，內(nèi)部既有不同的身份認同，外部又有以色列建國與幾次以阿戰(zhàn)爭。這些外部因素無一不凸顯黎巴嫩國內(nèi)不同派別之間的分歧。雖然黎巴嫩舉行了多次選舉，但是在任上被暗殺的高官為數(shù)眾多，而各派之間兵戎相見的事件更是屢見不鮮。

由于黎巴嫩緊鄰以色列，有大量巴勒斯坦難民分批擁入黎巴嫩的難民營，迫使黎巴嫩政府不得不調(diào)和國內(nèi)不同集團對巴勒斯坦難民的不同態(tài)度。黎巴嫩的鄰國敘利亞、以色列、約旦，以及稍遠的伊朗、埃及、沙特阿拉伯，都對黎巴嫩有自己的圖謀與行動。在這樣的內(nèi)外環(huán)境中，如果黎巴嫩能夠不卷入沖突，避免內(nèi)戰(zhàn)，簡直就會是人類史上的大例外。

黎巴嫩并未逃過歷史的規(guī)律。自殺襲擊、汽車炸彈、劫持人質(zhì)、屠殺難民營。馬龍派的長槍黨與什葉派的真主黨的軍事力量，使黎巴嫩從1975年開始陷入了十五年的全面內(nèi)戰(zhàn)。我于1963年住的腓尼基飯店被戰(zhàn)火摧毀，那位主動為我買水蜜桃的司機命運難測。

1990年黎巴嫩各派宣布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但是派系武裝力量和社會張力并沒有消失。敘利亞、以色列和伊朗分別有自己的代理人，并且時而指揮代理人為他們火中取栗。

又是十五年后，致力于戰(zhàn)后重建、深受民眾擁戴的前任總理哈里里死于汽車炸彈。這次事件引起強烈反響。從那以后，真主黨在南部與以色列長期交火。以色列連續(xù)轟炸三十三天，也沒能消滅真主黨的武裝力量。相反，由于真主黨是阿拉伯人第一次和以色列對壘而沒有以失敗告終，它在伊斯蘭世界的聲譽隆起；在國內(nèi)它又加強服務工作，獲得了下層老百姓的擁護。

以色列撤兵和停止轟炸后，黎巴嫩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外資開始進入，政府大力推動社會和解，發(fā)展旅游業(yè)。

2010年1月底，我在四十七年之后故地重游。剛一落腳，我就迫不及待地趕往在原址重建、仍襲用原名的腓尼基飯店。新飯店氣勢恢弘，布置精致，大堂里熙熙攘攘。我找到一個較為安靜的角落，要了一杯咖啡。

大堂里，客人與侍者的面貌、語言，反映了黎巴嫩多世紀以來的多元文化。在三天的行程中，我?guī)缀蹩床坏綉?zhàn)爭的痕跡，但是從基督教徒導游的話語中，我知道撫平心靈的傷痕絕不是三年五年的事。

由于基督教徒大量移民海外以及穆斯林生育率較高，今天黎巴嫩的人口以穆斯林占多數(shù)。在伊朗的支持下，什葉派的真主黨目前是黎巴嫩最具有社會動員能力和戰(zhàn)斗力量的組織。

黎巴嫩是整個阿拉伯世界與西方最為接近的國度；雖然人口不多，卻有極大的文化影響力。十九世紀以來鼓吹阿拉伯民族主義的知識分子中，許多是黎巴嫩人。但是在全球化時代，阿拉伯民族主義逐漸式微；在蘇聯(lián)解體之后，伊斯蘭社會主義思潮也全面退卻。黎巴嫩今后能否擺脫歷史的包袱與超越地理的影響，我不敢妄下斷語。

我特意去了一趟黎巴嫩北方的歷史名城、馬木留克時代的商業(yè)重鎮(zhèn)特里波利。我見到的是一個缺乏經(jīng)濟活力而無特色的小城，在多座古舊的建筑上留有沒被洗刷掉的競選海報。在一家制造香料肥皂已有七百余年歷史的小工廠里，為了向繼承腓尼基人傳統(tǒng)的黎巴嫩商人的堅忍致敬，也為了讓我自己對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有信心，我買了三十塊并不需要的香皂。

（本文選自張信剛的長篇紀實散文《大中東行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題字：馬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