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東行紀

1963年暑期，我從臺灣到埃塞俄比亞探親。一天晚上，我跟隨父母去參加他們在WTO醫(yī)學院的一位伊朗同事的家庭“派對”，結識了主人夫婦漂亮而健談的女兒。后來，我和這位在英國讀大學的伊朗女孩又見過幾面。我告訴她，伊朗國王巴列維1958年訪問臺灣時我正在準備考大學。她說她父母喜歡國王，但是她自己覺得國王太過專權。

當時我不知道，伊朗在國王的倡導下剛剛開始一場“不必流血”的“白色革命”。

巴列維于1941年以二十一歲的年齡登基，繼承父親禮薩·汗開創(chuàng)的王朝。他們父子都致力于推動西方化、世俗化、民族化的改革。與大約同年代的土耳其相似，伊朗也規(guī)定每個人要有一個姓氏（禮薩·汗以伊朗在伊斯蘭化之前使用的巴列維文為姓，借此說明他認為伊朗民族比伊斯蘭宗教更為重要），廢止婦女的面紗，用民法取代伊斯蘭教法。父子倆人先后為了伊朗的主權與蘇聯(lián)和英國交手，也為了石油權益與英、美、荷等國周旋。

1935年，禮薩·汗把國名從已經(jīng)使用了兩千五百年的“波斯”改為“伊朗”，意為雅利安人之國，將國家的歷史追溯到四千年前，也和當時德國納粹黨人宣傳雅利安人種優(yōu)秀的說法相呼應。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伊朗雖然保持中立，英國和蘇聯(lián)仍然派兵入侵。

在美、蘇冷戰(zhàn)期間，首相莫薩德于1951年宣布石油國有化，受到英國的制裁；他后來接近伊朗親蘇聯(lián)的政黨，有取代國王的意圖，美國于是策動軍人逼他下臺。從此，巴列維國王大權獨攬，完全一面倒向美國。

有鑒于伊拉克王室于1958年被推翻，巴列維發(fā)動“白色革命”，進行土地改革，推動工業(yè)化，賦予婦女投票權，藉以防止共產(chǎn)黨人的“紅色革命”。土地改革雖然給予地主有息分期補償，還是開罪了擁有全國一半土地的大地主和兩成土地的宗教界；婦女投票權更是遭到教士階層和宗教保守者的反對。批判國王最徹底、最激烈的是什葉派重地庫姆的神學院導師霍梅尼。

巴列維在臺灣剛完成土地改革的時候到訪臺灣，應該是注意到臺灣經(jīng)驗。他和蔣介石推行土地改革的理由很相似：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容易受革命黨的鼓動。他們的政治理念和做法也頗為接近，只是兩人所處環(huán)境有異，所以最后結局不同。

當時，巴列維有兩大難題是蔣介石在臺灣無需面對的。第一，強大的宗教勢力反對他的改革。第二，伊朗自十六世紀以來就是由波斯人、土庫曼人、庫爾德人、阿塞拜疆人、阿拉伯人等構成的多民族共同體，其凝聚力是什葉派伊斯蘭教；他以波斯民族為中心，在全國推行波斯語，想要借此統(tǒng)一和團結伊朗，其實卻助長了其他幾個民族的離心傾向。

歷史的進展應該是有跡可尋，但又不可完全預知的。伊朗會發(fā)生革命應屬必然，但是革命后的發(fā)展卻有相當多的偶然性。

1977年，一些知名的知識分子公開反對國王。1978年開始，工人、農(nóng)民、學生、手工業(yè)者、小商人持續(xù)在各地輪流示威。政府軍在多個城市射殺大批示威者，更加激化了矛盾。此時，流亡海外多年的霍梅尼（他留在家鄉(xiāng)的長子恰于此前離奇死亡，得到伊朗人民的同情）頻頻通過偷運入境的錄音帶向伊朗人民講話，成為反對國王者的精神領袖。秋天，示威群眾喊出“處死國王”的口號；盡管美國總統(tǒng)一再聲言支持國王，巴列維已經(jīng)岌岌可危。

到了12月，超過一百萬人連續(xù)幾天走上德黑蘭街頭。示威者通過決議：擁護霍梅尼為國家領袖，推翻君主制，建立伊斯蘭政府。巴列維見大勢已去，于1979年1月出走埃及，結束了伊朗兩千五百年的王權。

2月初，霍梅尼回到德黑蘭，贏得短期的武裝斗爭后，著手組建新政權；并舉行公民投票，確認他的領袖地位以及確定使用“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這個國號。由于多數(shù)軍人原本效忠國王，新政權在國家軍隊之外又建立了一支“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隨后制定的新憲法體現(xiàn)了行政、司法和議會各個國家機器的伊斯蘭化，也訂立了人民投票選舉總統(tǒng)和議員的民主參與制度。總體來說，伊朗在革命后，政教合一得到了制度化的保障，教士階層掌握了大權。

假如巴列維沒有身患癌癥，又假如美國沒有允許他赴美治療，伊朗的伊斯蘭政權即使激烈反美，也不至于發(fā)動學生（現(xiàn)任總統(tǒng)內(nèi)賈德是當時的學生領袖之一）占領美國大使館，扣押近六十名美國外交人員長達四百四十天！美伊關系也就不會惡化到完全不可逆轉的地步。

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經(jīng)過兩百年的屈辱之后，在某種情況下爆發(fā)出來的民族自尊和仇外情緒交織在一起，就會做出看似壯烈實則自我戕害的行為！

“人質事件”前期，美國曾派兵營救，途中直升飛機失事，不但沒救出人質，反而犧牲了多名軍人。這使伊朗新政權中的“強硬分子”獲得更大的發(fā)言權，本來由反國王的各種勢力組成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此之后變成了他們的工具。

當時，一個反對黨決定以暴力對抗霍梅尼集團，炸死了包括最高法院院長在內(nèi)的一大批部長、副部長、議員。這個事件為核心統(tǒng)治集團制造了一個鎮(zhèn)壓反對派的機會。結果有七千人被捕，五百人遭處決。

對新政權最大的考驗是歷時八年的“兩伊戰(zhàn)爭”。1980年伊拉克進攻伊朗，伊朗先守后攻，越戰(zhàn)越強，1988年雙方同意停火。這場戰(zhàn)爭實質上給了霍梅尼集團一個絕佳的機會，來凝聚伊朗人心和證明他們的治國能力。

霍梅尼集團在十年里，把一個由西化世俗派主政七十年的君主國家，改造為一個行政、司法、議會、經(jīng)濟、教育、文化、新聞和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皆由教士階層主導的伊斯蘭化的共和國，實現(xiàn)了“伊斯蘭制度化，制度伊斯蘭化”。

但是，由于經(jīng)濟停滯和其他國內(nèi)、國外因素，近幾年伊朗社會上滋生不滿情緒，伊斯蘭政權內(nèi)部也出現(xiàn)分化。2009年的總統(tǒng)選舉和2010年的反對派持續(xù)上街游行，都暴露了伊朗神權政治的危機。

2011年開始，阿拉伯世界的變革之風也吹到了伊朗。教士集團和世俗官員之間的矛盾開始愈來愈公開化。

伊朗是以色列最大的敵人，也是美國中東政策中最為棘手的問題。有人認為，目前在阿拉伯世界持續(xù)了將近半年的政治動蕩將會傳到伊朗；也有人認為，阿拉伯世界的變革將會對伊朗有利而令以色列陷入更為困難的境況。

我個人認為，伊朗和阿拉伯國家不可同日而語。畢竟，教士集團和政府官員貪污腐敗的程度與阿拉伯幾個國家還不一樣；而已經(jīng)在核子俱樂部邊緣的伊朗，會令西方國家不敢像對付利比亞的卡扎菲那樣，對伊朗輕易采取軍事行動。

伊朗問題的核心是伊朗將會如何處理宗教信仰、教士專政和社會現(xiàn)代化之間的關系。伊斯蘭革命雖然體現(xiàn)了霍梅尼“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的主張，但是如何在什葉派宗教學者所共同理解的伊斯蘭教義的指導下進行現(xiàn)代化，還是一個沒有清楚答案的問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第一次認識了一個伊朗家庭；七十年代我認識了幾個伊朗學生；八十年代伊朗的伊斯蘭革命引起全世界的關注。我曾想去體驗一下這個革命后的文明古國的風貌。2008年春，我終于有機會造訪伊朗，滿足了二十多年來的夙愿。

我看到的伊朗是一個既受傳統(tǒng)束縛又有現(xiàn)代脈動的國家。伊朗人一方面以本國文化自豪，另一方面又渴望與外國交流。本文將對六個伊朗城市作一個簡單的掃描，以此勾勒出伊朗歷史與文化的特色。

波斯波利斯 大約四千年前，說印歐語言、自稱“雅利安人”（意為“高貴之人”）的游牧部落自中亞北部遷徙到伊朗高原，征服了說閃米特語的埃蘭人，建立了米底王國。距今兩千七百年前，一群語言文化與米底人相近的部落以阿契美尼斯家族為核心，在今天伊朗的西南部建立起波斯王國。

波斯王國的居魯士二世（公元前559—公元前530年在位）吞并米底王國后，繼續(xù)征服了小亞細亞的呂底亞王國和美索不達米亞的新巴比倫王國，造就西亞最強大的國家。他實行中央集權和地方自治相結合，諸教共存、異法并舉的統(tǒng)治政策，為日后的擴張打下了制度基礎。

到了大流士（公元前522至公元前486年在位）時代，波斯成為地跨亞、非、歐三洲的大帝國，領土西北達多瑙河，南至尼羅河，東北鄰錫爾河，東界印度河。這個大帝國比秦帝國要早三百年。公元前四世紀時，波斯帝國在波斯波利斯大興土木修建新宮殿。如今雖然已成廢墟，遺址之遼闊壯觀，柱廊之堅實高挺，仍然令人驚嘆。

我特別留意地觀賞了幾組描述各國使臣到波斯波利斯覲見波斯國王，并呈獻貢禮的精美浮雕。由此我聯(lián)想到我們不必過分沉湎于中華帝國舊日的光輝，因為“萬國衣冠拜冕旒”這個寫作于盛唐時期的名句，完全適用于更早一千多年的波斯帝國。

庫 姆 在德黑蘭之南一百五十公里的庫姆歷來就是什葉派的圣城和學術中心，也是伊朗革命后兩任領袖——霍梅尼和哈梅內(nèi)伊的根據(jù)地。

在今日伊朗，女性在公共場所必須戴頭巾，庫姆的女性就更嚴謹，幾乎每個人都穿從頭到腳的黑色罩袍，只把臉露出來。我們一行中的婦女都租了黑罩袍，并且興奮地照相留念。但是在一襲黑袍之外，我們的領隊需要與圣地管理員進行“臺下交易”，才能使我們在僅有的時間內(nèi)參觀庫姆最為神圣的陵墓和清真寺。

當如此多的黑色罩袍與清真寺的金色圓頂和斑斕裝飾同時映入眼簾，又得知原來提早參觀陵墓可以有“特殊安排”時，我不由得要回顧波斯社會伊斯蘭化的歷程。

波斯和拜占庭對峙了數(shù)百年，結果兩敗俱傷。七世紀，阿拉伯人輕易地消滅了捐稅苛重，為人民所厭恨的波斯薩珊王朝，并致全力于波斯的伊斯蘭化和阿拉伯化。在不到兩百年里，波斯人幾乎全部改奉伊斯蘭教；波斯語中加入了大量阿拉伯語詞匯。最終，波斯廢棄了原有的巴列維文，開始用稍加改造的阿拉伯字母拼寫波斯語言。

另一方面，因為波斯人嫻熟于治國之術，阿拉伯帝國的大臣有許多波斯人。波斯人很效忠于伊斯蘭，許多早期的伊斯蘭教理學家都是波斯人。中世紀時，大批波斯裔的科學家和文學家用阿拉伯文著述；阿拉伯文學中最著名的《一千零一夜》，就是以波斯的《一千故事集》為素材寫成的。因此，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波斯人的智慧結晶。

公元1000年前后，波斯民族的自覺性再度提高。菲爾多西（940—1020）寫成十萬余行的近韻體史詩《王書》，又譯《列王紀》，記載伊朗的神話傳奇和歷史故事。今天，《王書》是伊朗學生必讀的課文；德黑蘭的菲爾多西廣場上有這位波斯文學巨人的塑像。

大不里士 伊朗先后被阿拉伯人、突厥人、蒙古人征服，也曾被奧斯曼人和俄羅斯人部分占領過。位于伊朗西北部的大不里士因而多次被外國人統(tǒng)治。今天大不里士是伊朗的第二大城，也是西阿塞拜疆省的首府，人口約一百萬。

十三至十四世紀時，蒙古人建立的伊兒汗國以大不里士為首都。那時正是亞歐大陸上東西交通最便捷的時代，因此這個城市見證了東亞與西亞多方面的文化交流。

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細密畫。細密畫是結合伊朗裝飾藝術和東西方繪畫技巧的一種具有伊朗特色的繪畫藝術。雖然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前伊斯蘭時期，但它的真正發(fā)展是在中國的造紙術于九世紀傳入西亞之后。由于紙張成為書畫的主要載體，細密畫作品大量增加。伊兒汗王朝和帖木兒王朝時期，細密畫進入繁榮階段，各種著作抄本的插圖都是細密畫作品。這時出現(xiàn)的大不里士畫派，融合了波斯對動物生活的關注與中國的自然主義。

從帖木兒汗國的首都赫拉特移居大不里士的細密畫大師比扎德（1455—1536）為薩迪（1208—1292）的《果園》和內(nèi)扎米的《五卷詩》的抄本作了許多插圖，開創(chuàng)了細密畫更精致的筆法、更有節(jié)奏的構圖和更微妙的色彩，把中國畫的影響完美地融入波斯本土的傳統(tǒng)。他的鞍馬人物可以媲美中國元代大畫家趙孟頫。

在大不里士游覽，最大的喜悅是和幾個美術學院的學生在比扎德的塑像前討論波斯繪畫里何時開始出現(xiàn)卷云、盤根、鸞鳳和盤曲如蛇的龍。

伊斯法罕 “伊斯法罕是世界的一半。”這是薩法維時代的流行說法。薩法維王朝把都城從大不里士遷到伊朗中央的伊斯法罕后，努力將伊斯法罕建設為一個舒適、美麗、有氣派的城市。我去過很多伊斯蘭文化的城市，伊斯法罕的建筑絕對是其中翹楚。

伊斯法罕給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可稱極品的清真寺，也不是聞名遐邇的三十三孔橋，而是伊朗文化中特有的“左哈納”。

左哈納是一種集體健身的場所，起源于阿拉伯征服波斯之前，早期具有秘密結社的性質，近代發(fā)展為強身健體和培養(yǎng)意志的組織。這個組織有明確的等級和嚴格的紀律：一個鼓手在場外擊鼓并吟唱波斯史詩《王書》中歌頌英雄的篇章，眾人按照鼓聲的節(jié)奏在隊長的指揮下輪番做各種動作。

伊朗體操和使用的器械與中國武術的動作和器械全然不同。但是左哈納的社會功能和中國的武術館卻十分近似：它們都有反對外族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有“江湖規(guī)矩”，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受當權者的操控。

設拉子 設拉子在伊朗西南部接近波斯灣的法爾斯省，距離波斯波利斯不遠。今天伊朗全國通用的語言就源自法爾斯省，因此得名。

設拉子歷史久遠，是世界上最早釀制葡萄酒的地方，現(xiàn)在許多人喜愛的一種釀酒葡萄便是以它為名。十三世紀中葉，蒙古大軍到來前，設拉子的統(tǒng)治者決定獻城投降，所以這里沒有受到破壞。在蒙古人統(tǒng)治伊朗時期，設拉子出了兩位偉大的詩人。

波斯世俗情詩發(fā)展到十三世紀達到高峰，其中佼佼者是出生于設拉子，被稱為“語言巨匠”的薩迪。薩迪最著名的敘事詩集《果園》描寫他心目中的“理想王國”，是對純潔、善良、正義和公道等美德的禮贊。

波斯宗教情詩的集大成者是與薩迪同時代，生活于小亞細亞的蘇非詩人魯米。

將世俗情詩與宗教情詩融為一體，結合魯米的靈魂與薩迪的語言的是十四世紀的詩人哈菲茲（1327—1390），“哈菲茲”是能熟背《古蘭經(jīng)》者的稱號。哈菲茲生活在蒙古人統(tǒng)治日趨衰微、設拉子政權更迭的年代。所以他對時局十分關注，詩作中既有對暴政的揭露，又有對善舉的頌揚。但是，他的許多抒情詩都含義曖昧，撲朔迷離，可以說是“朦朧詩”的先行者。

薩迪和哈菲茲在設拉子的陵墓都非常精致高雅，周圍有寧靜宜人的公園。而當日那些叱咤風云、統(tǒng)治一方，有時也會附庸風雅，邀請詩人在他們的宮廷里吟誦詩歌的王公們，卻沒有留下值得后人憑吊的遺產(chǎn)。

我游覽設拉子最大的感受就是“文化之偉力更勝于刀劍！”

德黑蘭 德黑蘭作為城市的歷史不算很長，不過卻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一站。蒙古人入侵后，德黑蘭才逐漸由一個小鎮(zhèn)成為一個地區(qū)性的城市。由于這里有山、有河、有樹林，十六世紀起開始被薩法維王朝逐漸修建成為一個皇家別宮。

十八世紀末，來自北方的軍人消滅了建都于設拉子的贊德王朝（1747—1779年），建立了卡加王朝（1779—1925年），把首都遷到德黑蘭。從那時起，伊朗的首都一直在德黑蘭。

作為一個古老國家的最新的首都，德黑蘭見證了卡加王朝的衰朽頹廢和帝國主義的強權侵凌。十九世紀時，俄羅斯和英國把伊朗北部和南部的領土分別并入自己的領土，又在伊朗人自己治理的地區(qū)劃分勢力范圍；而卡加王朝那些沒出息的王子們則不時從王宮里取出珍貴的繪畫和珠寶，賣給常駐德黑蘭的歐洲商人。

卡加王朝被巴列維王朝取代之后，德黑蘭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由皇家主導的現(xiàn)代化過程，但這個過程終于因為伊斯蘭革命的到來而失敗。

我見到的德黑蘭有些像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人。它有莊嚴高貴令人贊賞的一面，如德黑蘭大學的校園和伊朗國家博物館；有華麗雅致的一面，如戈勒斯坦王宮和地毯博物館；也有庸俗平凡的一面，如德黑蘭大巴扎。在南部舊區(qū)的一些小街里，還不難見到它猥瑣齷齪的一面。城北近山的一區(qū)是現(xiàn)代化的果實，有優(yōu)雅的咖啡館、考究的餐廳和高尚住宅區(qū)。

通過朋友介紹，我在一對伊朗教授家里吃了一頓典型的伊朗晚餐。我已經(jīng)記不得那些菜的名字，但是很清楚地記得我們談到了伊朗知識分子的處境。當時，我非常想知道主人夫婦認為伊朗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但是我沒有追問。畢竟，我不應該濫用他們對我的善意。

帶著這個疑惑，我登上了返程的飛機。當飛機差不多離開伊朗領空時，我注意到飛機上的婦女們紛紛摘下了她們的頭巾，有些人涂上了唇膏，還有人到洗手間里換上了時髦的衣裳。頃刻之間，我明白了，伊朗的未來就在這些有機會出國的人們的心中。

到達德黑蘭那天，朦朧的天氣使我無法從機窗看清楚德黑蘭的面貌。而離開這天，我在機艙內(nèi)見到了它未來的輪廓。

正當我開始對伊朗和伊斯蘭社會感興趣的時候，我在麥吉爾大學的舊書銷售會上買得一本《伊斯法罕的哈只巴巴》。此書是英國人莫利阿（1780—1849）所著，1824年在倫敦初次出版。當時正值歐洲人對“東方”很感興趣，所以這本書為作者帶來了頗為可觀的收益。我買的是1937年蘭登書屋的紐約版，附有一位畫家在伊朗游歷一年多所作的多幅插圖。

莫利阿出生在土耳其，是一位英國商人之子，后來在波斯擔任英國外交官，退休前升任英國大使館代辦。他對波斯風土人情理解很深刻，他的書出版后被譯為波斯文，許多波斯讀者都認為原作者是波斯人，因為書中對波斯人生活描繪之細膩，人物用語之恰當，似乎只有本土作家才能做得到。

這本書雖然好像只是一本頗有幽默感的個人奇遇記，但是它反映出，十九世紀時正當盛世的大英帝國對“東方”事物的知識，確實是既廣博，又細微。歐洲的“東方學”是一個全方位的、持續(xù)不斷的知識積累過程，又是一個知識體系的構建過程。今天“東方”國家的學者們想要對他們本國或是本地區(qū)的民族來源、文字變革、宗教派別、政權興替、物產(chǎn)工藝和風俗習慣等有深刻而系統(tǒng)化的了解，大都需要參考西方人的“東方學”著作。

反過來看，奧斯曼人、埃及人、波斯人以及印度人，到十九世紀時已經(jīng)和歐洲人打了三百年的交道，他們有什么樣的“西方學”以資世人參考呢？在“西方”與“東方”的遭遇中，一方是掠取者，一方是被掠取者，其原因絕不只是因為前者船堅炮利！

莫利阿在書中流露了他本人對波斯的真實感情，但他有時又是帶著英國人的自豪感去嘲諷波斯社會的某些落后之處。按照二十世紀思想家薩義德《東方學》書中的說法，莫利阿可以說是一個令西方人對“東方”產(chǎn)生誤解與偏見的“東方主義者”。

2008年我到伊朗旅游之后，又重讀了《伊斯法罕的哈只巴巴》。我覺得莫利阿并不是懷有強烈的傲慢與偏見，他其實就是一個對波斯社會能夠哀其不幸而沒有怒其不爭的英國人。這比今天某些掌握大眾傳媒者對他們不喜歡的“東方”國家，或是大放厥詞，或是深文周納，要好多了。

近幾年我自己在土耳其、埃及和印度都住了一段時間，看到了他們社會中的一些落后面，也經(jīng)常就我觀察到的現(xiàn)象對照中國社會中的落后面。我時常感嘆，何以有古老文化的“東方”國家都有這么沉重的包袱與令人扼腕的陋習？何以偏居亞歐大陸一隅的西歐，在歷經(jīng)六七百年的封建割據(jù)之后，能夠迸發(fā)出驚人的能量，在三百年里征服全世界六分之五的土地，控制幾乎全部的海洋，并且至今仍然主導全人類在二十一世紀的走向？

任何人類群體都會有“自我”與“他者”的意識。對歐洲人來說，希臘是“我們”的文化源頭，民主政治的創(chuàng)始者；波斯是古代“他者”的代表，長期與希臘對抗的東方專制帝國。

希臘與波斯在小亞細亞（今土耳其）對峙幾百年之后，亞歷山大率軍東進（公元前331—公元前323年），征服了波斯，試圖用懷柔的政策使波斯希臘化。不足兩百年時間，波斯帕提亞王朝在波斯的興起和羅馬帝國的擴張使東方和西方再度對峙。公元四世紀起，信奉了基督教的東羅馬（拜占庭）帝國和遵奉瑣羅亞斯德教為國教的薩珊波斯帝國仍然經(jīng)常沖突，彼此敵視。公元七世紀阿拉伯人勃興，重創(chuàng)了拜占庭又征服了波斯之后，歐洲人開始把阿拉伯人視為新的“他者”。

十字軍東征（十一—十三世紀）時，歐洲人的“自我”和“他者”的意識達到高點。“我”是拉丁教會的基督教徒；“他者”就是異教徒穆斯林：先是地中海東岸和南岸的阿拉伯人（十一—十三世紀），后是小亞細亞和巴爾干半島的奧斯曼突厥人（十四—十七世紀）。十八世紀之后，“他者”包括了“東方”的奧斯曼帝國、波斯薩法維帝國和印度莫臥兒帝國。

從十八世紀起，“東”“西”雙方的強弱已成定局。這也正是“東方主義”在歐洲開始盛行的時期：一方面是商人、教士、外交官和學者對“東方”知識的積累，另一方面是西方人對作為“他者”的“東方”的輕蔑、歧見與幻想的普遍流傳。

這時歐洲人已經(jīng)對地球有了清楚的認識，但他們?nèi)匀灰宰约旱奈恢脼橹行模瑢⒚乐薹Q做“西半球”，將歐洲以東的亞洲分為“近東”（如土耳其）、“中東”（如伊朗）和“遠東”（如日本）。這個說法被受到西歐文化影響的美洲人和亞洲人普遍采用。因此，從中國一直向東去便到達“西半球”；從紐約搭火車到舊金山是去“西部”，但從舊金山再坐輪船到上海就是去“遠東”。

自公元前五世紀至公元十五世紀的兩千年間，以小亞細亞為界線，“西方”是指歐洲東部，“東方”是指亞洲西部。這是希臘人的地理方位觀。

對位居東亞的中國來說，中國在中間，以東稱東瀛，以西為西域。漢武帝時張騫通“西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中亞。他曾派副使到西亞的安息（當時的伊朗）考察。東漢時，班超重振漢威，派副使甘英前往地中海東岸的羅馬帝國重鎮(zhèn)安條克。甘英到了波斯灣東岸就被當?shù)厝藝樧瓒辉偾靶校@已經(jīng)是中華帝國官員到過的最西的地方，時間是公元97年。

東漢時佛教傳入中國。中國佛經(jīng)的翻譯，有記載的始于漢末。其中最早最著名的譯經(jīng)人是安世高；因為他來自“安息”，故以“安”為姓。他本是安息國的王子，因未能繼承王位而出家修習佛法，于公元148年到洛陽。不久即通中國語文，著手譯佛經(jīng)，前后共譯出佛典九十五部。

中國與波斯的交流遠不止于官員訪問和高僧來往，東亞和西亞最主要的交往是絲綢貿(mào)易。據(jù)說早期有一支羅馬軍隊和一支波斯軍隊作戰(zhàn)時，波斯軍隊使用燦爛奪目的絲織軍旗。羅馬士兵從來沒見過如此耀眼的旗幟，以為波斯軍隊有神靈相助，紛紛后撤逃跑。

因為波斯位于中國和羅馬之間，所以在貿(mào)易上獲利甚豐。波斯人之所以嚇阻甘英，其故在此。

對中國來說，波斯是“西域”，中國乃“東土”。這個方位觀和希臘人有矛盾。

在伊朗歷史上，除了阿拉伯人于公元七世紀的入侵令伊朗人脫胎換骨之外，還有幾次強敵壓境、受外國統(tǒng)治的痛苦經(jīng)驗。

西方來的亞歷山大的馬其頓—希臘軍，東方來的突厥部族、蒙古大軍，中亞的突厥—蒙古人帖木兒，還有十六世紀從小亞細亞進犯波斯帝國的奧斯曼人，他們先后都統(tǒng)治過波斯的全部或部分領土。

薩法維王朝的阿巴斯國王（1587—1629年在位）為了牽制奧斯曼人，主動與歐洲建立聯(lián)系，并希望借重歐洲改造波斯軍隊。這個政策固然得到一些效果，但也將歐洲列強引入了波斯，導致英國與俄羅斯在波斯和鄰近地區(qū)進行惡性競爭，俄羅斯人奪走了大部分高加索，英國人拿走了半個俾路支省，并使阿富汗于十八世紀中葉脫離波斯而獨立。

今天伊朗的領土要比歷史上波斯帝國的領土小很多；而波斯文化圈的范圍遠不止于今日伊朗。這是伊朗民族主義者一個難忘的心理傷痛。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伊朗與英、美財團爭取石油權益，又力抗蘇聯(lián)在伊朗建立左傾政治力量。后來巴列維國王依靠美國進行自上而下的現(xiàn)代化，以失敗告終。伊斯蘭革命的導因是對巴列維改革失敗的反應，但是歷史上作為“東方”的伊朗和作為“西方”的歐美集團之間的心結，在新生的伊斯蘭共和國和西方國家之間劃下了一道極深的鴻溝。

最近美國對伊朗發(fā)展核能十分關注，使得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中分屬“東”、“西”方的五個常任理事國一致同意對伊朗實行制裁。只有“既東又西”的土耳其和“不東不西”的巴西支持伊朗。

霍梅尼有一句名言：“不要東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這應該是他對伊朗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也表明在意識形態(tài)下，他既排斥資本主義，也不要共產(chǎn)主義的宣示。

兩千年前向波斯王子學習佛教，把絲綢賣給波斯的中國，現(xiàn)在的國民普遍沒有宗教信仰，大家的共識似乎是“東方也要，西方也要，有利于經(jīng)濟的都要”。依我看，在伊朗掌權的教士們對他們的教義似乎太執(zhí)著，忽視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中國沒有宗教信仰的官員們似乎又過于功利主義，忽略了人的心靈需要。

我誠心愿意見到在二十一世紀的新絲綢之路上，中國和伊朗能像古代那樣，既有商品貿(mào)易，又有文化交流。

（本文選自張信剛長篇紀實散文《大中東行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題字：馬亞飛）